楚渝闻声看过去, 就仿佛见到了水墨丹青中的仕女从画里走出。

  来人穿着一身月魄色的及膝棉麻裙,其外宽松地笼了一件羊毛长衫,云鬟雾鬓的发用一支木簪随意挽着, 与这间茶馆好似浑然一体,从内到外都透着股闲雅气韵。

  待女人走近,黎以白唤了一声,“沈姨。”

  沈卿来到桌旁坐下, 却并未当先与她闲谈, 而是对着楚渝看了一会儿, 随后弯着眼尾一点头。

  “嗯,挺登对。”

  黎以白微微笑起来, 向楚渝介绍:“小鱼,这是我母亲的好友沈卿,也是这间戏曲茶楼的老板, 你叫她沈姨就好。”

  许是茶楼的氛围实在闲适, 又或者沈卿自来便让人感到松泛, 楚渝并未觉得拘谨,自然地随黎以白喊了一声,“沈姨。”

  她对方才沈卿的那句“登对”有些好奇,只是到底不便细问, 目光来回梭巡了一圈,落在黎以白身上后,便又恍然明了地笑了一下。

  今日她着绿袖白衫, 黎以白恰好便穿了白袖绿衫,只不过是墨绿色大衣和府绸白衬衫, 看起来沉稳里透了些随性的慵懒,恰如其人。

  未曾约定的一点默契, 让楚渝禁不住微微弯了眉眼。

  沈卿为自己倒了一杯茶,问道:“今天怎么想起来看戏?”

  黎以白笑说:“夜里要去江边看灯,小朋友喜静,思来想去您这里便很适合消磨时间。”

  沈卿嗔她一眼,“这是说我没生意呢?”

  黎以白也不辩驳,从容道:“您若愿意开嗓唱一曲,又岂会没生意。”

  听二人谈话,楚渝有些好奇,“沈姨会唱戏?”

  沈卿似乎很喜欢她,拈了一块花糕递给她,笑道:“年轻时唱过几曲,现在早就丢了本事了。”

  黎以白微微扬眉,看着楚渝道:“沈姨年轻时是燕市戏剧院的台柱子,二十年前离开剧院来溪市开了这间茶楼,这些年燕市还时常有人来寻她回去唱戏。”

  言下之意,当家的本事怎可能说丢就丢。

  楚渝接过花糕,凝眉思忖了一会儿,惊讶地问:“难道您是唱昆曲的那位‘沈停云’?”

  沈停云是近年来享誉南北的一位昆曲演员,一折《惊梦》唱得冠绝当世,但凡学戏曲的几乎没有没听过这个名字的,便是楚渝也在戏曲课上看老师放过她的演出唱段。只是其人不知为何在如日中天时忽然就隐退,没了声息,叫许多大家为之喟叹,不想今日竟然在这样一方茶楼中见到了真人。

  闻言,沈卿笑了一下,“很久没人这么叫我了。”

  得她确认,楚渝忍不住看了一眼黎以白。

  学姐的母亲究竟是什么人,能有沈停云这样的好友?莫非也是一位戏曲大家?

  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沈卿笑道:“挽云是学文的,不会唱戏,但很会听戏,当初我能进市戏剧院,也全靠她拉着我去找严院长试了一段戏。”

  这便是知音了。

  一阵铃声忽然响起,打破了眼下安闲,楚渝看了一眼手机,抱歉地站起了身。

  “我出去接个电话。”

  沈卿笑着看她走出门外,懒声道:“你妈样样都好,唯独眼光不好。所幸你看起来比她眼光要好上许多。”

  黎以白亦笑,“只是还没开窍。”

  清妩的凤目睨她一眼,“你这么聪明,她开不开窍难道不是看你意愿?”

  黎以白含笑低眸,“来日方长,总要给她一些时间。”

  不知想到什么,沈卿微叹一声,“也是,你们年纪小,还有很多时间。”

  说罢,她饮一口茶,转了个话锋,“自挽云去后你就再没回过溪市,今年怎么想起回来了?”

  “有些旧物总是要收拣的。”黎以白说着,从包里拿出了一张有些泛黄的旧照片,“过年那几天回了一趟老房子,在柜子里找到了这张合照,我想您应该会想留下,所以今天把它带来给您。”

  照片上是两个鲜眉亮眼的女孩,皆穿高领衫百褶长裙,笑容一明丽一温婉,勾手并肩,似是一双风情迥然的并蒂莲。

  沈卿顿了片刻,徐徐接过照片,“原来这张照片在她那,难怪我后来怎么找都没找着。”

  她将照片翻转过去,目光触及角落里一处寥寥几笔勾勒出来的图案,垂着眼睫似是轻笑了一下。

  “这是当初我进入戏剧院时她同我在剧院门口拍的,还说等我成了角儿她就要凭这张照片来找我,让我当她一辈子的饭票。我当然知道她是在说笑,她是黎家的小姐,多少人巴着想要请她赏脸吃一顿饭都求不来,又哪里轮得到我来当她的饭票。但我当下还是极开心的,承诺等她写出自己的戏了就做她的主角,往后她写我唱,要让她和我的名字一起响遍所有剧院。”

  说到此,笑容忽而淡了些许,“只可惜……”

  话没有说下去。

  沈卿将照片翻转回去,低声道:“这张照片后来一直在我手里,我以为她和齐盛离开的时候忘了拿,却不想……到底还是记得的。”

  黎以白只是安静地听着,未置一词。

  余光望见檐下接电话的人转身正往回走,沈卿又慢慢笑起来,“难得你来,好好听一出戏吧,就当替她赴约了。”

  绰约清雅的身影便走远了。

  楚渝回到桌旁,就见沈卿已经走回了后院。

  黎以白看着她,笑道:“去了这么久?”

  楚渝解释:“是曲姐姐,问我在哪儿。”

  “你跟她说了?”

  她眨了眨眼,“我说我今晚要去江边看灯。”

  黎以白就笑起来,“机灵鬼。”

  舍不得当下的独处时光,又无法说谎欺骗他人,于是折中地坦诚了晚些时候的行程,一点急中生智的小聪明。

  楚渝不好意思地抿了一下唇。

  发觉戏台上开始有人陆续上台布景,楚渝新奇地看了几眼。

  “今天唱什么?”

  黎以白答:“牡丹亭,听过吗?”

  “戏曲课上听过一点,就是沈老师的唱段。”

  “嗯,那可以听听,这茶楼里的人也受过沈姨一些教导,唱得不会差。”

  “好。”

  简单布置过后,音乐声起。

  随着细碎的一串筝音,柔婉清丽的五旦迈着碎步出了台。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楚渝了解的戏曲不多,而牡丹亭恰好是她为数不多有所了解的戏曲之一。无他,实在是因为题记里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太过有名了点。

  而她记得后头还有一句“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楚渝略偏眼看向身旁人。

  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片刻后,又哂笑了一下转回视线。

  还是听戏吧。

  一曲戏唱到了暮晚。

  临走前,黎以白想要向沈卿告个别,却得了服务生一句“沈姐在整理旧时戏服”,于是笑了一下,没再多做打扰。

  两人走在凉风习习的路上,正端量着要去吃点什么,午间就吃了些清茶糕点,尽管有好曲好戏作精神食粮,可肚子还是早就饿了。

  幸好老城区别的不多,唯独口味好的私家馆子多。

  楚渝带黎以白来到了一处环境清幽的私房菜馆,这间私房菜是李晓清曾推荐过的,她虽然厨艺不行,但口味却着实挑,所以能让她推荐的,想来不会差到哪儿去。

  菜馆里只有一对老夫妻,妻子负责清理管账,丈夫则常年镇守厨房,因此没有多余人手点单,都是由食客自己写菜。

  楚渝问过黎以白吃什么之后,拿笔写下了三菜一汤,其后还特意标明了少辣少葱,不要花椒。

  黎以白看了一眼,笑道:“字很好看。”

  一笔行楷游云惊龙,转折勾挑还带着些锐利的气性,的确好看。

  楚渝有些赧然,“小时候学过几年书法,后来上高中就没再学了,只是半桶水而已。”

  看她腼腆谦逊的模样,黎以白眼中笑意愈深,却也不再逗她。

  “怎么不要花椒?”

  楚渝惊讶:“我以为学姐不吃的。”

  上回有道清蒸鱼上放了花椒,她就见黎以白没动两口。

  黎以白微微勾了唇,“看这么仔细?”

  楚渝眸光微晃,“就是习惯……”

  “那就是对所有人都这么仔细?”

  楚渝一噎,耳际泛了红,却还是保持了坦诚。

  “……不是。”

  黎以白笑起来,“很好。”

  两人吃过饭,打车回到了市中心。江边早已经人头攒动,沿江两岸都挂满了各式花灯,处处可见出双入对的小情侣,俨然和情人节没有任何差别。

  老妈果然有远见。楚渝慨叹。

  出于远离人群的考量,她们并未下到江边,而是在岸上的廊道缓步而行。

  昨夜下的雨早已干透,只是晚风中还透着点点凉意,楚渝边走着,边不住喝水,不多时一瓶水就喝了大半。

  黎以白注意到她的动作,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嘴唇很红。”

  楚渝舔了一下唇,“晚上的菜有点辣。”

  她向来吃不得辣,就是知道那家菜偏辣,所以备注的时候特意写明了少辣,没想到还是被辣得不轻。

  黎以白去附近的商店买了一瓶纯牛奶递给她,“牛奶解辣一些。”

  “谢谢学姐。”

  楚渝喝了两口奶,果然觉得口腔里的辣意缓解不少,刚抬了眸要再道一声谢,却发现眼前人略笑着看她,视线一直望着她的唇未曾移开。

  少顷后,带着浅笑的话语声响了起来。

  “接过吻吗?”

  “啊?”楚渝心口一跳,窘迫地抓紧了手里的牛奶,“没有。”

  黎以白轻笑,“嗯,看出来了。”

  不等楚渝再说,那双敛着笑意的眼睛更靠近了些。

  “那想要试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