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儿, 你回来了。”
邱婉儿眼中先是浮现一丝喜意,随后意识到那话里的意思,及说话人的语气和脸色, 是许久不见的寒意逼人,一如从前般令她心颤。
可如今,这张脸上传递出的内容,似是多了一层甚么。
“你倒是闲适, 仿佛这府里一日间死的两个人与你全无关系。”
赵雪娥关上门, 一步一步欺身靠过来, 在邱婉儿面前两步停住,眼神自始至终不曾移开, 那里头的锐利也不曾有所消减,甚至更添了些狠辣。
邱婉儿忽地起了警惕,又是一贯的淡定神情:“雪儿都知道了。有些事, 我……”
“你无需解释。”赵雪娥死死盯住她:“我甚么都明白了。你布了好大一个局, 而这个局里, 我只是一枚棋子。不,所有人,所有的人都是你的棋子,包括木儿。”
事已至此, 邱婉儿心知再多辩解也已徒劳,自己做的事,所有后果都可预料, 都可承担。只是如今事了,看着对向自己的这双眼, 同田玉英对周剑云那般,那股寒彻了心的痛恨与失望, 如出一辙。
勾起她心底一丝慌乱。
“雪儿要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离开这里,都是为了我们——”
“你是为了你自己!”
雪娥再次打断她的话,心中愤慨倾口而出:“你心里只有你自己!你自私自利不择手段,狠起来连自己儿子都能利用……你的心是铜墙铁壁,没有人能凿开哪怕一道小口!”
“雪儿!”
“你最善于操纵人心,从一开始就设下陷阱,一步一步激怒田玉英,诱使其出手,然后利用木儿引周剑云服食毒药,再诓骗于我,利用我去找汪富贵拖延时间,间接害死周剑云……而那田玉英自尽,不知是否你意料之中的结局。”
句句中的,邱婉儿辩无可辩,半张着口说不上一句话。
赵雪娥红了眼,继续痛陈:“听说周剑云还未到时辰就吐血身亡,只因一句‘拿不到丹药’?
嗬!于一个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能掐灭他最后一丝生机的莫过于此。而对于卖子求荣的周剑云,断他最后一丝希望,惹他急怒攻心的,莫过于付出那样大的代价却换不回齐王举手之劳的相救……”
赤红着眼的雪娥一边说,一边逼近婉儿,语气里尽是嘲讽,
“邱婉儿,你杀人不够,还要诛心!如此看来,你也不过是个十足的恶魔!我早该看透你的!”
早有心理准备的邱婉儿受下这一番连珠带炮的斥责,脸有愧意,也伴着自嘲,轻飘飘出口一句话,算是对所有罪状的伏认,
“不错,我生性凉薄,睚眦必报,谁与我加难,我必双倍还之。他们有今日的下场,盖因他们不够狠。起码对我,他们太不果断。”
“那我呢?!你扪心自问,我待你如何?”
赵雪娥极力忍住要出手杀人的冲动,过往无数次的失望悲伤与愤怒委屈,积聚到今日,俨然已成为蓄势已久最凶狠的武器,只消一句话,即刻爆发。
“我邱婉儿心硬如铁,他人施恩或是善待,不会有所触动。我上天入地,只为自己。”
换言之:你待我再好,再情真意切,也不过是我一枚棋子。
这句话后,邱婉儿从赵雪娥眼中读出几分疯狂,当即心头一凛,尚不及过多反应,房门被敲响,来人传话老爷有请。
雪娥自是不能明目张胆跟去的,立在门口目送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回收的目光扫过院中一片萧瑟的深秋景象,心境里是无尽的寒冬……
管家领着邱婉儿这一路不是去往大厅,亦不是前去灵堂,而是径直到了家主的书房。
邱婉儿暂且搁下与赵雪娥的纠葛,准备全心应对接下来的事。老将军周光业花甲之年丧子,与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切都来得如此突然,虽说祸首田玉英已然自杀,毕竟整件事尚未有一了结,她暗暗预测,此去八成是老将军要问责,弄清事件始末,并商讨如何安置她与木儿。
的确不出婉儿所料,书房里只有老将军夫妇,进门行过礼,没有任何的客套与铺垫,两老便开始诘问,
“婉儿,你老实回答,玉英下毒,你是否事前知晓?”
头一个问题就如此尖锐,然早有预备的邱婉儿,演技精湛的邱婉儿,又如何会露出马脚,她抬起惊疑微怒的双眸对向提问的人,皱起眉不满回怼,
“公公此言何意?难不成您怀疑婉儿为了构陷下毒之人,枉顾亲生儿子的性命,明知饭菜有毒还让木儿去食用?”
对方的思维并不为她的反问打乱,而是顺着此话说道:“可木儿一口也未吃下那些食物不是么?”
“木儿今日险避此难,不已是万幸了么?难道公公认为要木儿也吃下毒药与他父亲一同死去,才愿相信我是无辜的么?公公婆婆莫不是忘了,那毒是下在我的饭菜里,若那人奸计得逞,我邱婉儿才是本案第一受害者。”
言之凿凿,悲愤不已,终于拉回二老一些醒悟与同情。
“没错,其实本该死的人是我。我不该如此糊涂,对那个人降低防备心,容木儿用膳,容木儿吵着要他爹陪同用膳,若我早有戒心,定不会铸此大祸,我糊涂!”
“你说甚么?是木儿?”
有别于老将军的震惊,老夫人猛地回过味儿来似的,喃喃道:“是了,难怪当时玉英指责起木儿,说都是木儿闹着喊饿,他爹才陪他用膳,那时场面太乱,我倒没把这话多想。”
“你——”
峰回路转,超出想象,老将军显然气得不轻,望望邱婉儿,再瞪了瞪自己夫人,随后朝门外吩咐,
“管家,去把木儿带过来。”
邱婉儿把戏做足,慌了脸色跪下求情:“木儿还是个孩子,他是无心的,请公公婆婆宽恕,不要怪罪于他,一切后果由我这个做母亲的承担!”
木儿年幼,并不明白今日府中的吵嚷繁杂是为何故,可从周围人的态度也能感知,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对他而言,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与娘亲分开,此行被管家带到他几乎从未涉足过的爷爷的书房,更令他深感不安。
于是,在这陌生的环境中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娘亲,木儿幼小无助的心灵得到莫大的抚慰,对于爷爷奶奶严肃的问话,也就不那么紧张,努力回忆着早晨的场景,牢记着此前娘亲的话,将能说的都说了。
“木儿饿了,想吃早点,娘让木儿自己先吃,爹爹就来陪木儿吃,然后爹爹就躺地上了。”
两老从幼童口中再此听到儿子罹难的经过,虽描述不尽详细,大致也与邱婉儿所说出入无几,再追问一句算是告终:“你爹先吃的早点,你可记得当时你娘和你大娘,在做甚么?她们可有阻止你们?”
“娘和大娘,在看着我们吃,没有说话。”
“……”
两老闻言对望一瞬,重重叹了口气。
似是而非的真相,老将军夫妇看似了然,实则都应了邱婉儿的计。
田玉英被点了穴无法阻止说得过去,而她作为母亲,倘若知晓那是有毒的食物,岂会眼瞧着亲生儿子去食用却无动于衷?
表面看来的真相是,邱婉儿的确不知饭菜有毒,一切事情并非她刻意引导,而是重重巧合之下,由木儿做了那不知情的帮凶……
木儿并不懂自己被拉来对质的意义,重归娘亲的怀抱,已令他十分满足,哪里能知晓,自己两句话,被祖父母视为害死了自己亲爹的帮凶,更不会知道,一系列孽因孽果的谋划者,竟是自己的亲娘。
这温暖熟悉的怀抱呵!是以怎样的代价换回的!
一番问话下来,基本确认了事发原因与种种经过,周氏二老对邱婉儿的怀疑算是彻底打消,转而对木儿生起了复杂的情绪。
此时,管家突然通传,大少爷派人回传追捕汪富贵的最新消息,婉儿揽着儿子,才落下去的心不自觉又提起来。
好在,是个好消息。于她邱婉儿,绝好的消息。
——自发现歹徒踪迹,周剑辉率人马一路追捕至京郊南岭,汪富贵及其部属共四人,激烈反抗,其三名部属被就地格杀,汪富贵被逼至断石崖无力抵抗,最终在乱石塌陷中坠崖……
至于被劫的丹药,不知所踪。
老将军听完汇报,拧紧的眉头始终未曾松开,挥退报信的人,与老夫人沉默了良久,最终长出一口气。
一旁的邱婉儿,也在心里悄然松了口气。
当然,她脸上的表情没有破绽,而两老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木儿身上。
虽然他还小,虽然他无心,可若不是他,想必不会有如今糟糕的境况,说不怪他不怨他,都是假……且整件事的因由落果中几个关键人物,田玉英自缢,汪富贵坠崖,仅剩的这个最无辜的帮凶,无疑成了他们唯一的宣泄口:
“我周家无法容下害死云儿的任何人,哪怕是他的儿子。正因为他是云儿的儿子,我们亦不忍追究。所以婉儿,你带着木儿,离开吧,永远不要回来。从此你们母子与我周家,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