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风呼啸, 向来温暖的岫洲也飘飘洒洒地下了雪,尤其到了晚上,风声很是吓人。但令人意外的是, 第二天竟然是个大晴天, 阳光早早地就照在窗纱上,暖洋洋的。
明天就是新年,城东最边上一排小院子里最靠边的方家, 经过了多年的“守孝”后,也终于见着了一点喜气, 据说他家媳妇前几日还跟别的妇人一起去置办了年货。他们家住的偏僻, 家境也不好, 平时不大跟人走动, 没人知道他们家到底有什么丧事,竟然守了九年的孝!也有人说, 他们家全家都同时染病死了,只剩下方全自己了,连媳妇都是后娶填房。
总之, 他们家古怪得很。
可小小的方瑶从没觉得自己家有什么古怪,她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 看着阿娘炸肉,锅里还蒸着整个的老母鸡,阿娘的手艺特别好, 一阵一阵地香气蒸腾着, 勾得方瑶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这孩子……”母亲尉氏看着她觉得可笑,“小馋猫, 明天祭完祖,第一个就给你吃。”
方瑶开心地笑了, 露出两颗白白的乳牙。好在她们家跟别人家不一样,别人家但凡有好东西,都要紧着爷爷、爹爹先吃,他们吃完了才能到哥哥们手里,哥哥吃饱了是奶奶的,奶奶吃过了才能轮到女孩子们,至于阿娘,总是轮不上的。
有些刻薄的人家,奶奶吃完,肉和米面果子就都收起来了,女孩子到嫁人都不知道肉味儿,嫁人之后就更不知道了。
他们家人少,没有爷奶,却是先给最小的方瑶吃,然后爹娘哥哥分着吃,所以虽然家境不富裕,方瑶还是胖乎乎的,都六岁了还挂着婴儿肥。
方瑶最期待的就是过年的那天,不仅有好吃的,还有新衣服,方家穷,只有过年的时候爹娘才给做新衣裳。
方瑶看够了,就跑去自己的小柜子旁,拿出阿娘给做的新衣裳,是深蓝色的,料子虽然粗,但针脚细密,比周围邻居家几个婶婶做得都好,肩膀的地方还有两个鹅黄的蝴蝶结,很是俏皮可爱。阿爹说过阿娘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跟着阿爹,很委屈阿娘呢。
她拿着新衣裳,放在手里摸了一遍又一遍。方瑶不觉得家里穷,相反她觉得日子很好,她每天都很开心。阿爹还教他和哥哥写字,虽然哥哥一直不喜欢学,更喜欢跟隔壁的几个小子出去疯玩,但方瑶喜欢。阿爹常说她要是个男孩就好了,一定砸锅卖铁供她科考。
可惜,她是个女孩,女孩子是不允许当官的,只能找个好人家嫁了。
可是阿娘说,嫁入高门规矩大,娘家又没钱没势,容易被瞧不起、受欺负,阿爹就说大户人家门楣虽高,但都是读书识礼的人家,万万没有苛待儿媳的,传出去了对名声也不好。但阿娘还是觉得一旦进了高门大户,就不能总是回娘家了,一年半载见不着一二回,阿娘回想的。
方瑶三岁的时候,爹娘就为她以后是嫁入大户人家享福还是嫁入小户人家舒心打了一架,那也是方瑶活到六岁了唯一一次见到爹娘打架。
正抱着新衣服开心,门外忽然一阵响动,方瑶知道是哥哥回来了。
“妹妹,妹妹!”方玉如一只欢快的猴子一样一蹦三尺高,“看看我买了什么!”
方瑶听了迈着小短腿出去,只见方玉手里拿着一个蝴蝶形的糖人,“是糖人!”
“给你吧,真想不到买糖人的大年二十九还出来,我以为他们早就在家歇着了。”
尉氏也从厨房出来,见儿女这么开心也跟着笑。
“说来也怪,这卖糖人的竟不回家置办年货。”
“许是都弄完了,或是儿女都弄好了。老人家总是想着多赚一文是一文,给孩子多买一块肉也是好的。”方全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还散发着墨香的对联,“明儿一早贴上。”
“不是,那卖糖人的是个年轻人。”方玉说:“也不算是年轻人,有三十多岁了吧。”
方全夫妇没在意这事,大年二十九要忙的事情还很多。
“年关紧,你们两个也别出去了,就在院子里玩吧。”
方玉撇撇嘴,方瑶倒是没什么,比起跟那些幼稚的小孩子玩,她更愿意跟爹爹一起看书,书里的故事可精彩了。更何况,还有糖人吃呢。
方瑶看哪吒三太子的故事看到了晚上,晚饭时尉氏盛了两勺肉汤,给两个儿女泡饭吃,看着他们吃的小嘴流油,自己也跟着高兴。
“当家的,我晚上也给你做一身新衣裳吧,就你原来最爱穿的那种。”尉氏道:“我算了算,咱们今年存下了不少银子呢。”
方全摇头,“连名字都没了,还提什么衣服?穷讲究,图惹人笑话罢了。银子你攒着吧,小玉十岁了,再有个三四年,就该说亲了。你看咱们家,哪里能娶媳妇?等到时建房子加上下聘礼,要好大一笔呢。”
尉氏看着大口吃饭的孩子,笑着摸摸他的头,仿佛昨天还在咿呀学语,转眼也到了要考虑亲事的时候。
家里确实不大,只有一个大屋子,方全和尉氏把一个老木头柜子横在中间,给方玉隔出了一个单独的小床,而方瑶就只能暂时跟父母挤在一起。爹说过,等再过两年,就拿新木材再打一个柜子和床给方瑶住,留着给她当嫁妆。
但方瑶并不着急,她喜欢在阿娘怀里睡,阿娘总是香香的。
其实方瑶一直知道一个秘密,那是去年过年的前一天,爹娘跟哥哥说,他长大了,要知道一些家里的事了。他们当时以为方瑶睡着了,其实她只是装睡而已。爹娘说,以前家里特别有钱,爷爷是个比街口粮铺掌柜还有钱的大商人,家里还有大伯、二伯、伯母和好几个堂哥堂姐,大家住在一座又漂亮又豪华的大宅子里,每天都有肉吃,奶奶和伯母们穿金戴银,出门就有马车坐。连马都是自己家马厩里养的!
可是后来他们被坏人杀掉了,爹爹以前的娘子和儿子也被坏人杀掉了。
方瑶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坏人要杀掉爷爷和大伯二伯,还有爹爹以前的娘子孩子,她也不知道被杀全家是一件多惨烈的事情,她只知道那些人是坏人。更多的是想着如果爷爷奶奶他们还在,自己应该就可以随便吃糖人了吧?还有集市上的甜糕,可以跟哥哥一人吃一块,而不是买来一块两个人分着吃。
那可真好呀。小小的方瑶想。
直到两个时辰后,方瑶在一阵凄厉的尖叫中醒来。她还没睁开眼睛,就闻到了浓烈又刺鼻的腥味,就像阿娘每次杀鱼的时候的味道。
刚睁开眼,就看见阿娘猛地扑向自己,把她护在身下。方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她看见闪着寒光的刀锋贯穿了阿娘胸腹!血滴滴答答染红了阿娘泛黄的衣衫,然后滴到到她的被子上,染了那么大一片。随即,阿娘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一张口,就是一口鲜血刚好流淌到方瑶短短的小辫子上,随后是头顶,然后没过眼睛和口鼻,方瑶的世界变成了猩红的颜色。
阿娘被什么人大力掀开,像一块破布一样被扔到床下,那一瞬间,方瑶看见了街头说书人口中的恶鬼!他们各个提着大刀,刀尖处的鲜血不断的往下淌,他们凶神恶煞,眼中都是嗜血和贪婪,方瑶不明白,自己这样普普通通的百姓人家,怎么会糟了这样的大祸。
当时她还以为是故事里说的山匪进村了。
虽然当时只瞥了一眼,但这一幕足足缠绕了她六七年,每一个午夜梦回都有这张脸清晰地出现,渐渐印刻在脑海里,成了她一切噩梦的根源。方瑶紧紧握着小手,她已经忘了害怕,反而有一种她不能理解的情绪从心底里喷薄欲出,她甚至没能喊叫出声,就那么坐着,看着眼前荒诞的一切。
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那是恨,刻骨铭心的恨。
“快动手!”有人说。
“你先走吧,这小丫头我来解决。”
“你可别手软。”
另一个人似乎被浓烈的血腥味熏得有些难受,他的脸比白无常还白,听了那个拿刀人的话后,就匆匆走了。
拿刀的人抱起了方瑶,此时她才知道家里已经变成了什么样,爹爹趴在柜子前,身下是一大滩血迹,他的头只剩下一丝丝皮肉连着,方瑶甚至能看到脖子处汩汩流血的血管!而哥哥下半身还在小床上,上半身却已经爹爹身边了,三四步的距离,有满地的心肝肠子,还有一只被砍断的胳膊在抽动,满墙满地都是血。
方瑶被吓晕了,就连最恐怖噩梦,和最坏心思吓小孩的说书先生,都没说过世上还有如此恐怖的事情。
等她在无穷无尽的噩梦中醒来时,身边已经没有了爹娘,而是一个挺大的屋子里,坐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女人三十多岁,身上的金银至少有二三斤沉,她身边还跟了两个拿着棍子的男人。
“醒了?”那女人开口,“从今儿起,你就是咱们五蕴馆的姑娘,你好好地听话,我教你读书识字,弹琴唱曲儿,你若不听话……”
话音刚落,两个男人都握紧了手里的棍子。
“我怎么到这儿来了?我爹娘呢,我爹娘在哪!”方瑶急了,她一边质问一边想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绑着,双腿早已没了知觉。
原来他们都是坏人,原来这世上有那么多坏人。
“爹娘?到了我这儿的姑娘,没有爹娘。”
那个女人并不与方瑶多废话,她带走了两个打手,也锁了门,从那天开始整整三天,没有食物没有水,只有被捆的结实的手脚。好在大概女人是怕捆绑太久当真成了残废,半天后派人来把绳索解开了。
方瑶浑浑噩噩的,一会儿醒一会儿睡,梦里梦外,都是最后一眼看到的家里的情形。尤其又渴又饿的她打算放弃时,眼前就更加频繁的一遍一遍出现那些场景,渐渐地,她明白了,自己还不能死,她还要报仇,要让那二人也尝尝身首异处的滋味!让他们的儿子、女儿,也把心肝肺都洒在大街上!
哥哥……
方瑶几次想哭,可根本哭不出来,她太久没喝水了。哥哥与别人家哥哥只会欺负妹妹不同,她的哥哥一直很照顾她,有好吃的从来都是带回来跟她一起吃,爹娘生气了,也是哥哥冲在最前面,每次受罚,都是哥哥受。可是哥哥最后……方瑶连牙齿都在打颤,可是有什么用呢?在这不知何处的角落里,谁会在乎她的死活。
三天后两个打手进来,不由分说就拿了细小的鞭子开始抽打,方瑶被抽得眼前发黑,可是她早已经没力气喊叫了。直到她以为自己快死了,才看见那个女人又进来。
“听不听话?”
方瑶用最后一点力气点了点头,听话,不听话还怎么报仇?
方瑶成了五蕴馆最听话的孩子,她本就聪慧,加上从会说话就跟着爹爹认字,别看她才六岁,可是已经能读很多书了,加上粉雕玉琢,小雪团一样可爱,不到半年,就成了妈妈最喜欢的姑娘。把她深深地藏在五蕴馆后院,打算好好养着,到十五岁时,就可以卖个天价。
只是所有人都对她是怎么来的闭口不提,尤其红妈妈只说是在路边捡的,方瑶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实话,只是就此断了那杀了她全家之人的线索。
慢慢地,她也知道当日根本没有什么山匪进城,相反,根本没人知道年三十的前一晚在城东还有一桩如此惨案,想必那些人是有备而来,绝不是什么江洋大盗临时起意。方瑶理所当然的想到了爹娘告诉哥哥的往事,爷爷奶奶一家,就是被人屠戮满门!
现在,她已经知道了什么叫做灭门。
那个爷爷的义子……阿爹说,他现在还占着方家,靠着方家的产业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是他吗?
有确切消息是在四年以后,方瑶一直在五蕴馆后院跟着先生读书识字,她也偶尔被叫到前院,去给客人添茶水,做些杂活儿。
直到方瑶十岁那年,那天正是八月十五,岫洲十分热闹,五蕴馆里的姑娘们也都铆足劲想要大展身手,方瑶一身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裳,几乎分不出男女,她端着茶水给每桌的客人倒水。直到她走到角落处的一桌,两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正在喝酒,只一眼,方瑶就认出了他们!
“亲家才来岫洲,怎么这就要走?是万福招待不周……”
“我们走镖的就是这样,天南海北的,早都习惯了。”
二人一边说,一边干杯。
方瑶没有去那桌倒酒,她的双手都已经开始颤抖,但她知道自己必须隐忍,想要复仇,现在还不是时候。
十岁之后,方瑶连去前院的机会都没了,她被红妈妈锁在后院,除了五蕴馆的几个姑娘,几乎见不到外人。不过她却有了第一个挣钱的门道,就是给楼里楼外的姑娘们写诗、写曲子,写对子,不是每一个姑娘都从小读书的,更不是每一个姑娘都才华横溢,可是想要更受文人骚客的青睐,她们就要出口成章。
她们手里有钱,又肯为此花钱,所以私底下买些现成的诗词背下来,早已蔚然成风。方瑶也终于有了私房钱。
虽然见不到人,但在红妈妈有意无意的推动下,还是有不少人知道,五蕴馆有个不接客的姑娘,才是真正的国色天香。
方瑶努力地学习着五蕴馆先生教授的一切,包括魅惑男人的手段。十五岁,方瑶早已经从当初的小女孩变成了漂亮的大姑娘,因着替人写诗,也断断续续地打听到了不少方家的消息,方家只有一个独子,叫方博用,娶了海州亨通镖局镖师的女儿。
方瑶知道,想要方家全家的命,就必须进方家,而妓丨女是进不去方家大门的。她一直拖着红妈妈要她正式接客的要求,直到凭西给她介绍了柳长春。
这个人虽然没什么用,但野心很大,凭西只是觉得他跟方瑶很像,却没想到正中了方瑶下怀。她跟他讲方家如何有钱,在岫洲如何孤木难支,果然不到两个月,柳长春就信了她的话,不惜偷了家里爹娘的棺材本,加上方瑶的全部私房钱,将她赎身。
柳家人虽然刻薄,到底是小门小户,方瑶有很多办法对付他们。从她到了柳家的那天开始,柳家人就在找机会把她送进方家,直到一年多以后,秦明月回娘家……当时,方瑶已经让柳长春打听到了更多的消息,她知道,秦明月就是那个杀死她阿娘的人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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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尖大魔王:大佬,你看看这么写行吗?要的就是欲扬先抑,先让柳氏尝到幸福的滋味,再一夜之间全部打碎!
天涯共此时:你的小说,你自己看着办。
笔尖大魔王:还是金主爸爸说了算,只要这一篇吗?其实我还可以写更多的。方絮成为将军之后的,她跟付嫣的婚后生活?收养战友遗孤什么的,也不是不可以加,这可是呼声最大的番外了。
天涯共此时:只要这一篇。
笔尖大魔王:哦。
天涯共此时:你……只是一个网络作家?
笔尖大魔王:不敢不敢,我就是个写手,不瞒您说,我写了七八年小说,还没您这篇番外给的钱多。
天涯共此时:我好像只给了三千……
笔尖大魔王:……别怀疑你自己。
天涯共此时没有再回复,但显然笔尖大魔王还不死心。
亲,如果你喜欢看柳氏,多写写她也可以呀,比如秦明月发现柳氏陷害她之后,没有必要那么轻易放过嘛,其实我当时也想过加一点下人趁着秦明月不注意,叫柳氏滚顶板、摸油锅、扎针!就像容嬷嬷扎紫薇那样……还有后来柳氏到了王府,这段文里没写,不过在我的构想中是有的!王府里都是人精,怎么能不受委屈呢?我们让她被关柴房饿上三天如何?我知道柳氏很可恨,可毕竟平台有限制,你要是想看一些大尺度的,那就不能公开发了。
笔尖大魔王还在滔滔不绝,秦明月却不想再与她多说了,她不担心对方乱写什么奇怪的情节,只要她不给钱,对方就不会写的。
她其实刚回到现代就有了这个想法,找到原作者,看看柳氏的过去究竟是什么样的。最好事无巨细全都写出来,可是看到这里,她忽然不想继续看了。
方千盏还在院子里看书,手边放着她最爱吃的葡萄,感受到看过来的目光,她笑笑。
“怎么了?”
秦明月笑着摇头,恰好一缕轻风吹过,日子犹如古井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