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走一边说, 很快就到了宫门口,应九正驾着马车等在门外。秦明月刚望过去,只见一个妙龄女子掀开车帘, 面带笑容地迎了过来。
桂殿兰宫、琼楼玉宇, 冷风瑟瑟,黑云以催城之势滚滚而来,仿佛压在金甲卫兵铮亮的枪尖, 唯有美人如灼灼桃花。
秦明月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柳氏真的只有十七岁。
只有少年, 才会不顾一切地为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付出所有, 才会不管过去和将来, 一头扎在一个人怀里, 然后风雨任平生。
但凡她再大一点,再被世俗和庸碌多沾染一点点, 她或许也会相信那句好死不如赖活着,相信千百年来世间女子蹚出的那条九九归一的活路,相夫教子、侍奉公婆, 浑浑噩噩也平平安安一生。
“柳儿,对不起。”她声音很小, 生怕柳氏听到。
可柳氏的动作还是微不可查的一顿,随后又继续带着笑容过来。
“夫君,奴家等你好久了。”离得近了, 柳氏带着几分促狭道。
“啧啧, ”刘焱明咂嘴,然后奔着自家马车过去, “一会儿我去找你拿钱。”
秦明月也跟柳氏上了马车,她依旧还可以随约克等人住在驿馆, 直到他们带着赏赐回海州。作为翻译,秦明月必须和约克等人一起回去,可她没有时间了,现在这里的时间与现实世界的时间已经变成了1:1,她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父母亲人的伤痛。
所以她决定留在京城,也不等户部的手续,就趁着约克人在京城游玩的这几日举办她们的婚礼,一会儿就跟柳氏一起去买一栋房子,争取三日之内……
想到这儿,秦明月的心又开始绞痛,与柳氏在一起的日子,就只剩下三天了吗?
好在她之前也知道兴许再也回不去岫洲,所以在身上带了不少银子,足够在京城买一栋小房子。她选了一间位置并非很好,面积也不算大,只有一个正房和小小的东厢围起来的小院子,价格却不便宜,唯一的好处是那房主家有亲戚在京兆尹做个小衙役,可以通过他立刻将过户手续办下来。
这样就算以后她离开了、消失了,柳氏也可有个归宿。
她还买了一男一女两个仆人,要他们帮着置办婚礼所需的物品。
乌云三日不散,到了第三日大片的雪花飘飘洒洒在整个京城,初冬时节,极少下这么大的雪。白雪覆了满地,连街角的叫卖声都多了分悠远。秦明月骑在马上,身上是大红的婚服,身后带着一队吹吹打打的队伍,和一顶大红花轿,绕过整个城西。
雪白的背景配上殷红的人群,不像是喜事,反倒像死神在敲响丧钟。
她们没有娘家,也没有婆家,不需要娶亲,也没有什么三媒六聘。一早,柳氏穿上她精挑细选定下的大红嫁衣,喜娘帮她上了个过于浓艳的妆,然后就跟同样穿了红色喜服的秦明月一起,就这样转了小半个京城。
再回家,柳氏看到高堂处本应坐着父母的位置被放了两个牌位,正是她父母。
“一拜天地。”喜娘高喊着。
二人向天地跪拜。
“二拜高堂。”
二人向牌位跪拜。
“夫妻对拜。”
二人互相对拜。
这是为数不多没被省去的环节,却也没有个像样的傧相,只能由喜娘充当。
除了喜娘尖细的声音,四下里落针可闻。角落里的青衣道士陈清之,是今日唯一的宾客。他时刻准备着,怕秦明月死得太慢或者太快,致使厉鬼作祟。
还有几个邻居家的孩子偷偷趴在墙头,没一会儿就被他们爹娘叫下去教训了。
“没听说谁家在阳宅里配阴婚的,真是晦气!”
秦明月握紧了拳,明明已经穿了棉衣,却还是觉得冷。这三天,她把自己弄得十分忙碌,每天像个陀螺一样,累得快晕了也不休息,让她没有一天时间去想别的。可是刚刚坐在马背上,那短暂的没有任何事可忙的时间里,她脑中出现了无数个柳氏死亡或是看着自己死去时的样子,她发现自己真的舍不得。
交杯酒的其中一个杯子上涂了毒,是秦明月在通天塔委托木禾天师,今日一早作为礼品一起带来的,但秦明月并不知道到时谁会拿起那个杯子。
是,她最终还是没能做出决定,她想见父母的心越迫切,柳氏的存在就越真实,每晚看着她的睡颜,都让秦明月心痛到无法呼吸,这个决定她真的做不了。
所以她决定把一切交给天意,只要不让秦氏回来,是柳氏死她回到现实世界,还是她自己死然后回去或是无法回去,都交给天意。
同时她还留下了两封信,一封是给柳氏的,如果她没死,就一定能够看到。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写在了信里;还有一封是写给方絮的,里面讲述了方家的过去,把来龙去脉都说清楚了,并连同秦四方留下的信件,交给了应九,让她以后一起带给方絮。
相信方絮长大后,自然会明白她现在的所作所为,毕竟,她也是娶了付嫣。
“你们出去吧。”挑开红盖头,秦明月对喜娘道。
“这……”合卺酒还没喝。
“没关系。”
喜娘拿了赏钱,自然高高兴兴地走了。
柳氏的双目里有流光划过,可惜秦明月并不敢与她对视。
她靠近柳氏,闻到她身上的馨香,然后不由自主地,两行泪就这么划过。
“你……”
“我太高兴了。”秦明月匆忙找了个理由。
柳氏一身大红嫁衣,上绣着五彩斑斓的龙凤呈祥,头上更是压着凤冠,年轻的面孔似有些负担不起这样的贵气,她坐在床上,脸上带着三分羞涩的红晕。
秦明月端来了合卺酒,两个铮亮的银杯子,里面的酒有微微的黄色。
“柳儿……”
话没说完,柳氏已经拿起了她那边那杯酒,“秦明月,你跑不了。”
她说着,将手臂挽上秦明月的手臂,竟比她还爽快几分,也不看秦明月,仰头,就把那杯酒喝了下去。
秦明月一阵苦笑,干脆学柳氏潇洒一些,仰头,将酒喝下。
辛辣入腹,秦明月顾不得品味这好酒,她忽然俯下身去,在她的红唇上深深一吻,一时忘情。
但其实,这是她设计好的流程,秦氏是个古人,又那么讨厌柳氏,想必这样的场景,她不会愿意看见二人如此亲密,此时应该已经离得远了。
“秦明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我死?”
唇齿间的柔软还在,柳氏盯着秦明月的双眼问。
可是话音刚落,她自己没有任何感觉,却见到秦明月口吐鲜血。
“秦明月!”柳氏翻身起来。
秦明月阻止了她试图救人的动作,不慌不忙,擦拭掉嘴角的血迹,坐在柳氏身旁。那两个杯子,一个是纯银的,一个底部有细微的变色,如果不仔细看确实看不出,可秦明月怎么能不仔细看呢?只是拿托盘的瞬间,她就知道了哪一杯被动过手脚,最终还是把那个有毒的面向了自己。
她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没有犹豫和心绪波动,就像是一种本能。
也恰恰是这个举动,让同样看出杯子被做过手脚的柳氏,以为她把毒酒给了自己。
“柳儿,对不起,我有一个大秘密,始终没有告诉你。”她的手有些重,带着血摸向柳氏雪白的面庞,“这也让我一直,没办法,给你该有的承诺。”
“秘密?”
秦明月把写好的信给了柳氏,她眼前开始一下一下地发黑,她知道这毒药的效果很快,五分钟之内就能要了她的命。
而那封信很长,加上太多超出古人认知范围的东西,所以柳氏不可能那么快看完。
可是她不知道,之前柳氏就已经对她有所猜测,甚至已经想到了借尸还魂之类的。成婚,虽然是柳氏想要的,但也是一次试探,身为人母,真正的秦明月再怎么过分不可能不顾方絮的处境,父亲死了,母亲扮成个男人娶了父亲从前的小妾,这成了什么笑话?以后还怎么回岫洲?方絮以后还怎么嫁人?
可秦明月几乎没想这些,就像是……根本不会回岫洲,于是柳氏越发确定,秦明月要杀她的心始终不死,是打算在京城结果了她。
无论她是不是真的秦明月,只有这样,她才能光明正大的回岫洲。
事到如今秦明月还想杀她,让柳氏觉得可笑。她没有挣扎、没有报复,她没有力气,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只想,像欣赏一件有趣的事物一样,看看秦明月会不会要她的命。
结果,今日的合卺酒还是被下了毒,原来她甚至不想等到正式洞房之后。
柳氏很绝望,她不妨碍她越来越肯定,秦明月不是真正的秦明月。
尤其前几天秦明月与木禾天师畅谈一夜,已经让她几乎坐实了自己的想法。
所以她看信的速度很快,什么来历什么完全不同的世界,她不在意,她看到的只是秦明月是在回门后的马车上来到此地,看到只要杀了她,她就能回到自己的身体!
看到秦明月写了自己在那个世界还有父母,而她是父母唯一的孩子……看到字字血泪,看到信的最后,‘吾与千盏,至死不渝。’八个字。
原来,是这样。
很快,柳氏放下了信,她心里怨恨忽然消失了,如果是为了父母亲人……她自己一开始做的那一切,又何尝不是为了给亲人报仇?
她从腰间拿出一把十分短小但也十分锋利的匕首,她抬头正对上秦明月的目光,忽然展颜一笑,笑得如同一朵盛开的牡丹,艳而不俗,端庄又妖媚。
“呵,倒也值了,倒也值了!”柳氏大笑着后退两步,“秦明月,我本就打算与你同归于尽。”
说着,秦明月又大口呕出鲜血,她全身都像是有千斤重,已经连手指都抬不起了,眼前的事物越发模糊,只有柳氏的笑容还算灿烂。
柳氏把匕首刺进自己胸口的时候,秦明月是眼睁睁看着的,是,那时候她还没有死,但她说不出话了,甚至哭不出来。她看着柳氏血溅当场,眼前飘满了猩红色,看着她倒地,然后,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我说,你们搬走了怎么不告诉我?害得我打听了好久才打听到你们在这儿。”隐隐约约间,他听见刘焱明从大门口进来,“答应给我的银子,是不可能赖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