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瓮城里有条不起眼的小巷子, 叫文柳巷。

  这巷子远离街市,巷中房屋老旧, 看起来十分破败, 但出了文柳巷不远就是黑瓮城县学。

  黑瓮城县学入学门槛不高, 只要是黑瓮城治下的学子,出得起束脩, 都可以到县学求学。

  不过县学里头学风颇为严谨,夫子都是从外头聘请来的, 最低也是秀才公, 都是有真才实学的。

  每年春闱、秋闱两场,黑瓮城县学经常都能有所斩获。

  因此周边村寨里的学子,有一心向学的, 家境只要还过得去, 就都会选择来县学读书。

  黑瓮城地处山区,村寨之间路途遥远。

  县学里为求学的学子提供住宿,但收费较高,且住在宿舍中的学子要受校规管辖, 限制颇多。

  因此学子们出于种种因素,不在县学里住宿,自行在外找地方落脚的也多。

  虽然文柳巷中房屋破败,但房租也相对便宜,因此仗着靠近县学这一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优势,倒也得了不少学子青睐。

  靠近巷尾有一户姓孙的人家,家里当家的男人死的早, 只留下一个独子,与母亲相依为命过活。

  孙家的独子名叫孙明远,小小年纪靠着自己在县学外偷听,就能学会背千字文和三字经。

  孙母看出来儿子是个有才气的,因此一直省吃俭用供应孙明远在县学求学。

  只是后来到了孙明远十来岁时,孙家家境越发艰难。

  孙母一咬牙,将自家位于文柳巷的房子租给了县学求学的学子,而她自家则带着孙明远搬到了西城贫民区租房居住,靠着文柳巷的房租钱勉力支撑孙明远继续求学。

  恰好承租孙家房子的,就是刘书贤。

  县学过年期间放了十天假,到正月初十这天下午,刘书贤从双峰村里赶回了黑瓮城,准备回到文柳巷安顿,预备明日开学。

  他刚走到文柳巷口时,就遇见一个人,突然从旁边角落里冒出来,来到他的面前。

  刘书贤定睛一看,来人是孙明远。

  刘书贤眼中闪过一抹烦躁的戾气,只是很快被他掩饰了过去。

  “孙兄。”

  刘书贤与孙明远打招呼,他脸上挂着和善的笑意,看上去颇为亲切,这也是刘书贤一贯出现在他的同学面前的形象。

  只是孙明远却无动于衷,他个子生的高,但平时总是佝偻着脊背,好似不愿意在人群中显露出来一样。

  他面无表情根本不跟刘书贤客套,只是直接冲刘书贤伸出手来:“今年的房租钱拿来。”

  刘书贤租孙家的房子,租金约定好了是一年一付。

  但正月里一般人家都有个忌讳,哪怕是要债的,也没有谁会不过正月十五就找上门向人要钱。

  刘书贤脸上表情一暗:“往常不都是到二月里,我亲自送去给你母亲吗?怎么……”

  “我家里等钱用。”孙明远生硬的打断了刘书贤的话。

  孙母年纪大了,又为了供儿子读书,向来省吃俭用极为苛待自己。

  去年年尾上孙母就病了一场,但她一直自己拖着,不舍得求医问药,结果熬到了年后,渐渐竟起不来床了。

  哪怕到了这种程度,孙母也不肯将手里的银钱拿出来去买药吃,她死死守着,说要留给孙明远交束脩。

  孙明远是极孝顺的,他知道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要自己用功苦读,考出个名堂来。

  因此哪怕家里日子过得再难,他也不敢说出要弃学的话来。

  因此孙明远只能出来另想它法。

  刘书贤听了孙明远这样说,只见他脸上立即露出着急的神色来:“既然孙兄有难处,那怎么不早点跟我说呢,你随我一同家去,我这就取钱来给你。”

  刘书贤向来心思颇深,哪怕心中恼恨孙明远至极,也依然做出一副“急他人所急”的模样来。

  孙明远一言不发,走在前头往自家的房子走去。

  刘书贤落在后面,他望着孙明远的背影,气的捏紧了拳头,好一会才悄悄松开。

  刘书贤家里的家境,因为父亲是里正,所以在双峰村是很有排面的。

  但毕竟也是土里刨食吃的人家,常年供应刘书贤求学,其实对里正刘家也是不小的压力。

  这次开年出来,刘里正给了刘书贤十五两银子。

  刘书贤一年的束脩是六两,剩下的钱则是他这一年的吃喝花用。

  九两银子放到普通三口之家,吃饱穿暖用上一年也足够了。

  去年一整年刘里正家一共就攒下了二十两银子,一下子就给了刘书贤大半。

  刘书贤当即取了四两银子交给孙明远,支付一年的房租钱。

  孙明远收了下来。

  只是他拿了钱却没走,转而从身上背的书袋里取出一叠厚厚的字纸来,伸到刘书贤的面前。

  刘书贤这一次,脸上倒是露出了几分真心的喜意。

  “这是年前先生留的课业,我都写好了。”

  刘书贤一听,点头要来接字纸,然而他拿住了之后,孙明远却并不放手。

  刘书贤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不过他随后就又取了二两银子,递给孙明远。

  孙明远接了钱,扭头就往外走。

  孙明远知道刘书贤根本不待见他,别看刘书贤表面和和气气,内里绝不是个好相与的。

  只是孙明远也是没有办法。

  因为事实上,孙家早几年前,就早已支撑不起孙明远在县学求学的用度了。

  县学的束脩一年比一年贵,文柳巷的房租钱却一直没什么增长。

  随着孙明远书读得越多,旁的不说,笔墨纸砚的花销就越来越大。

  他也曾效仿别的学子,试图抄书换钱。

  只是他搬到了西城后住得远,每日天不亮就得往县学里赶,天擦黑才能回到家里。

  点着灯抄书的话,孙家买不起上好的灯油,廉价的灯油烧起来既不够光亮,还会烧出一阵阵的黑烟来,格外伤身刺眼。

  孙明远试着抄过几本书,挣来的银钱连灯油钱都不够贴补,更不用说耽误了多少时间,影响到他用功读书。

  后来他就换了个法子。

  刘书贤在县学中求学多年,早先的时候也确实有几分才情,做的诗文也曾经常得到夫子夸奖。

  只是随着年纪渐长,他慢慢竟然湮灭众人了。

  但刘书贤却不肯面对他江郎才尽了的现实。

  他试图继续维护自己“才子”的名声,但身为才子,必须要有拿得出手的文章才行。

  一来二去,他就找上了孙明远。

  孙明远读书用功,他诗词歌赋上头略有欠缺,但应考的文章写得却十分扎实。

  刘书贤出钱买孙明远的文章,用他自己花俏的笔头润色加工一番,就成了他刘书贤的大作。

  孙明远不想要“才子”的名声,比起别人的吹捧,他更愿意要钱。

  有了钱,他才能继续读书。

  等到过几年准备的差不多,去下场应考时,考不考的中靠的是考场上交的试卷,又不是名声。

  两人这买卖一做好几年,倒也一直相安无事。

  只是随着孙明远预备下场的时间临近,他越发要多花心思在读书上头,已经有些不耐烦应付刘书贤了。

  毕竟,比如夫子布置的课业要交五篇文章,他每次就得写上十篇。

  十篇文章都是他的心血,却为了应付刘书贤,不得不取出最好的五篇来交给对方。

  这还不算,最近这段时间来,刘书贤变本加厉了,他甚至敢开口要八篇,甚至翻倍。

  孙明远光是写文章应付刘书贤,就熬得焦头烂额,自己读书都沉不下心来。

  这样下去,万一下场失利,反而是得不偿失了。

  孙明远脚步飞快的往院门外走,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刘书贤打开字纸一数文章的篇数,就知道少了。

  他顿生恼意,虽然强行压制住了,但再开口时仍然有几分生硬:“站住!你给我的文章,篇数不够吧。”

  孙明远头也不回:“这次给你的文章,都是我用心写成的,就是夫子看了肯定也要夸奖,我只收了你二两银子,足够了。”

  他话一说完,竟然不等刘书贤在开口,自己拔腿就跑了。

  刘书贤愤怒的追出门去,望着孙明远仓皇远去的背影,他到底是没有跟上去。

  只见他眉头紧锁,气的脸色发青。

  孙明远只给了他五篇文章,用来应付夫子布置的课业是足够了。

  但他还有别的用处。

  仗着他一直精心维护的“才子”名声,刘书贤在县学中一直人气颇旺,有不少人追捧着他。

  最近他新结交了几位贵家公子,其中有位城防长官家的公子,正是刘书贤想要巴结的对象。

  城防家的公子爱风流好名气,只是那一笔文章臭的实在不能看。

  偏偏红花坊的头牌花魁只爱才子,城防家的公子挥金如土也没能换来美人一笑。

  刘书贤找孙明远多买的文章,正是为了助城防家的公子一臂之力。

  如今孙明远跑了,但刘书贤也不敢彻底将孙明远给得罪死了,毕竟他还得靠着孙明远才行。

  只是刘书贤与城防家公子约定的日期就是今日,刘书贤没办法,只能从孙明远送来的文章里挑了一篇,抓紧动笔润色起来。

  一通紧赶慢赶,刘书贤赶在约定的时间,带着文章到了红花坊。

  城防家的公子得了刘书贤的“新作”,立即大笔一挥改上自己的大名。

  他拍拍刘书贤的肩膀:“好兄弟,今天哥哥得了美人,也不叫你孤单清冷。”

  当场就有三五个环肥燕瘦的美人进了屋子里来,伺候刘书贤喝酒吃菜。

  刘书贤几杯迷魂汤下肚,不一会儿就得意忘形,搂着一个眉目妖娆的美人,要去做那快乐的事情。

  然而等二人进了屋,刘书贤费尽了心思,就是不能成事。

  红花坊的美人对着刘书贤□□那不争气的东西,忍着笑不敢出声。

  刘书贤又气又恼,甩手要走。

  然而那美人却拉着他不放:“公子,怎么就这么走了,帐还是要会一下的呀!”

  刘书贤这下可火了,一把将美人甩在地上:“会什么会?我又没成事;再说,今天是城防家公子做东!”

  美人受了欺负,当即跌坐在地上,高声喊了人,掩面哭泣起来。

  眨眼的功夫,房间门就被人从外头一脚踹踹开,四五个膀大腰圆的汉子齐齐闯进了屋里来,正是红花坊的打手们。

  刘书贤这才知道,原来城防家的公子拿了他的文章,却依然没得到花魁的正眼,一气之下甩手走人了,根本没结账。

  红花坊的妈妈来找刘书贤要钱。

  酒钱菜钱算下来不多,美人的过夜资妈妈也能看在刘书贤没能成事的可怜份上不要,唯独他搡了美人一把,将美人打伤了,这份医药钱是万万不可少的。

  红花坊的妈妈开口就要五十两,然而刘书贤浑身上下一共就九两银子。

  这还是他的全部身家。

  红花坊的妈妈都被气笑了:“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我红花坊敢开在这黑瓮城里,后头站着的是谁?你算哪根葱,也敢来吃霸王餐?还动手打人?”

  妈妈一声令下,打手们应声而上,当场将刘书贤打了个鼻青脸肿。

  末了,那美人走了过来,送了刘书贤双腿之间狠狠一脚。

  然后才将刘书贤扒光了衣服套在麻袋里,扔到了护城河里头。

  这数九寒冬,护城河里头没什么水,刘书贤捡回一条命,趁着天黑,灰溜溜回家去了。

  第二天县学开学了,刘书贤一头一脸的伤,他对外只敢说自己是走夜路遇了山贼。

  他身上的钱全叫红花坊给搜走了,一身的伤没钱医治,尤其□□的伤处,也没脸去求医问药,只能苦捱。

  日子过的正苦的时候,王文找上了门来。

  原来是县学的例考快到了,王文来找刘书贤,向他“讨教学问”。

  王文乍一看到刘书贤那惨样,也是吓了一跳:“刘兄,你这是怎么弄的?”

  刘书贤在王文身上,也是用了心思的。

  陈家的陈瑶,从小就是个美人坯子,刘书贤早就对她动了心思。

  其实刘书贤家里知道刘书贤的这个心思。

  刘里正过年的时候就跟刘书贤提过,阿瑶人品相貌还算过得去,家境在双峰村里也还算拿得出手,刘书贤要真有想法,直接去陈家提亲也不是不行。

  但刘书贤却直骂刘里正鼠目寸光了。

  陈瑶再貌美,也只是一个村妇;他刘书贤往后是要出仕做官的,娶个目不识丁毫无助力的妻子,不是白白给自己丢脸?

  他只想收了阿瑶当个妾玩玩,正妻之位却是不能给的。

  刘里正被儿子这一番教育,也是不敢反驳。

  但刘里正死去的老子毕竟与陈瑶的阿爷,两家有几分交情。

  不等到刘书贤中了秀才有了功名,他也不好直接上门去找陈家阿爷开口,要了人家好好的孙女给自家儿子当妾。

  刘书贤自有主意。

  阿瑶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土妞,他多说上几句甜言蜜语的好话,还不就被哄得团团转?

  到时候先让他得了阿瑶的身子,接下来陈家就得自动上门求着他收了她。

  刘书贤接近了几回王文,自家嘴上什么都没说,只不过给了王文一点小恩小惠的甜头。

  那王文也是个臭味相投的,自己就主动送上了门来。

  不过那王文嘴上虽然满口答应,会哄阿瑶出来跟刘书贤见面,实际上拖了一年了,也压根没有行动。

  刘书贤原本有点不想搭理王文了,但他又听说,阿瑶竟然被黑瓮城陈家相中,收了当义女,还十分得宠的模样。

  正月头上刘书贤也借着拜年的名义,去了陈家看过。

  阿瑶出落得越发水灵好看,通身穿的珠光宝气,甚是惹人眼。

  刘书贤顿时心里越发骚动,哪怕不论阿瑶这相貌,他能得了阿瑶的钱财也是好的。

  刘书贤一见到王文,就想压榨他再使把劲,快点把阿瑶骗出来。

  因此他故意装作对王文十分抱歉的模样:“王兄,我这情况不提也罢,遇了贼人,最近是颇为不顺啊。”

  王文有心想巴结刘书贤,自然巴巴的送上门来,一口应下要替刘书贤去抓到贼人。

  刘书贤哪里需要抓贼,他要的是钱,看病去。

  王文自己兜里也不富裕,只能回去找他便宜后爹要钱。

  便宜后爹不肯给,他也没好气,直接上拳头。

  得了钱,刘书贤脸上身上的伤好治,唯独□□那里,越发拖的严重。

  王文又不知从哪里给刘书贤寻来了一个神医,买回来几贴药。

  那药刘书贤用了几次,伤口就收敛好转不疼了。

  刘书贤一看这真是个神医,于是他背着王文,亲自去找神医,要治治自己“不能成事”的毛病。

  神医当场拿出一张药方,声称一剂见效,药到病除。

  就是这神方要价颇贵,足足一百两。

  刘书贤想尽了名目,掏空了自家的家底,也只从刘里正那里要到了四十两。

  但神医却是一分钱也不肯让价。

  没办法,刘书贤走投无路,只能找放利子钱的借了六十两,咬牙将那方子买了下来。

  神方到手,刘书贤忙不迭抓了药回来煎好服下。

  谁知那神方屁用没有,吃完反而叫刘书贤上吐下泻几乎拉去半条命。

  等他好不容易挣扎起来再去找那神医要钱,神医哪里还见踪影,早跑了。

  但那放利子钱的哪里管刘书贤是不是上当受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人家找上了门来。

  六十两的借款,一天三分的利钱,每天就要多还将近二两。

  刘书贤拿什么还?

  他日日被追债追的焦头烂额,只得动起了歪心思,再次把目光投到了阿瑶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