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栗巷食肆门脸不大, 半新不旧的招牌挂在门上,站在店门外头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烩鱼鲜香。
杂鱼烩这道菜, 其实根本上不得台面。
渔民打鱼的时候, 一网子下去, 大大小小的鱼虾蟹网上来,凡是大点的鱼虾, 统统拿出去卖钱,而挑到了最后, 网子里便只剩下一堆小鱼小虾, 往往种类繁多,上称一称,份量也不轻, 扔掉怪可惜。
于是便不论什么鱼虾种类, 直接一锅全都煮了,就吃个鱼鲜。
这便是杂鱼烩。
一大锅的杂鱼烩,由于都是新鲜鱼虾煮成,味道自然是不用说的, 份量又足,价钱又格外便宜,穷苦人家吃不起肉,来上一锅杂鱼烩打打牙祭,也能哄哄五脏庙。
这开在小巷子里头的食肆,来往的也都是附近居民百姓,个个家里的主妇都是精打细算极会过日子, 没有谁家舍得顿顿大鱼大肉下馆子吃好的,也只有这便宜实惠的杂鱼烩反而能出头。
阿瑶欢欢喜喜的进了店去,刘雷雨跟在后头,脸上写满了不情不愿的无声的抗拒。
然而等阿瑶转过头来找刘雷雨说话时,刘雷雨瞬间又挂上了一脸笑意。
刘雷雨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感叹:没想到啊没想到,刘雷雨你竟然是个这么虚伪的人。
小食肆里头已经坐了一位客人在用餐,那人背对着店门的方向,桌上一大盆的杂鱼烩吃的见了底,剔出来的鱼刺鱼骨堆满了小半盘子。
旁边柜台后面站着食肆的掌柜,面白无须看着三十来岁的模样,正低着头噼里啪啦的打算盘。
阿瑶走过去,问掌柜今日的杂鱼烩还有没有了。
那掌柜的见来了客人,却连眼皮都不抬,只指了指柜台上的水牌让阿瑶自己看。
刘雷雨本来心里就不高兴,见掌柜态度还这般恶劣,心头更是气的不行。
然而这杂鱼烩是阿瑶提出来想吃的,刘雷雨不想毁了阿瑶的兴致。
她不好跟掌柜的理论,只能死死盯着掌柜,用愤怒的眼神来表达自己内心的不满。
然而这么一看,却被刘雷雨看出点不对劲来。
那掌柜为什么,好似一直在发抖?
天气有这么冷的吗?
刘雷雨后知后觉的在店里头看了一圈,这才发现,那位早来的吃鱼的客人,仔细一看,似乎有点眼熟。
而这时候,阿瑶也看出来不对劲了。
那态度奇差的掌柜,算盘打的噼里啪啦震天响,然而全无章法根本是乱打。
不仅如此,他一边打着算盘,两只手的食指却高高的翘起,拼命指着店门的方向。
“逃啊!”掌柜的内心在咆哮,从刘雷雨和阿瑶两人一进店门,他就拼命在暗示了,偏偏这俩看不懂,还一头闯进来。
然而刘雷雨和阿瑶听不见掌柜的心音,等她俩意识到不对时,已经晚了。
吃鱼的客人慢条斯理的咽下了最后一口鱼肉,嘴巴里嚼着鱼脊骨站起了身。
他一转过来,刘雷雨也认出了他的脸。
正是陈家医馆的杂工赵叔。
往日里在医馆,赵叔不爱说话,为人憨厚老实,手脚勤快,连阿爷都评价他人不错。
然而此时此刻,这赵叔毫不掩饰自己满脸的阴险狠毒,他“呸”的一声将鱼骨吐在地上:“又见面了。”
一句打招呼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字词之间的恶意比数九寒冬都要阴冷渗人。
阿瑶问候的语句噎在了舌尖,再也说不出口。
赵叔他在大街上弄丢了刘雷雨和阿瑶的身影,心里憋了一肚子的火回了陈家医馆。
然而那门子见他无功而返,却告诉他根本不消跟踪,只需直接到小栗巷食肆来守株待兔便是。
原来阿瑶和刘雷雨先前在医馆后门外头讨论吃什么时,说的话全被那门子听见了。
赵叔果然听了门子的话,来食肆叫了一锅杂鱼烩。
这杂鱼烩做的确实鲜美无比,他人吃的尽了兴,正好刘雷雨和阿瑶也送上了门来。
电光火石之间,刘雷雨脑中闪过了许多思绪。
当初陈家小姐来找她谈块根生意时,曾一再提起过,她跟陈家不是一伙的。
陈家的人也在找挖到特大块根的人。
而且陈小姐说过,刘雷雨一旦落到了陈家的手里,绝对落不到什么好。
眼前这赵叔,是陈家医馆的杂工。
看他那模样,应该就是陈小姐口中“落不到什么好”的手段。
这一切一切的念头,其实都是在一瞬之间就想明白了。
在刘雷雨根本还没想到她应该做什么,应该怎么做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为她做出了选择。
她一只手用力抓起了柜台上筷子笼,朝着赵叔砸了过去。
一大把筷子从沉重的筷子笼里飞出来,劈头盖脑射向赵叔的脸面。
赵叔不得不伸出手来,在自己眼前挡了一挡。
就抢着这个空档,刘雷雨另一只手捉住了阿瑶的腰,手臂用力一收一带,就将站在自己身前的阿瑶换到了自己身后。
随后她推着阿瑶的后背拔腿就跑:“走!”
驴子不好牵进食肆里来,刘雷雨就把它拴在了外头。
阿瑶也是机灵的,她借着刘雷雨推她的力气,两步就窜到了食肆外头,同时眼疾手快将驴子的缰绳抽了开来。
刘雷雨紧跟在阿瑶身后:“骑驴!”
然而食肆不大,刘雷雨扔的那一把筷子只干扰了赵叔一下,他人高腿长,不过一个跨步就追到了刘雷雨身后,一双大手像铁爪一样,向着刘雷雨的头皮直接薅了过来。
“往哪里跑!”他一声怒吼,吓得食肆掌柜直接缩到了柜台底下。
刘雷雨早有防备,她猛地一矮身,躲过了这一抓。
同时她两只手各拉住了店里的一张桌子,用力往身后一推,企图再次挡住赵叔的脚步。
而店外,阿瑶正要翻身骑上驴子,一抬头却看见一个人影从巷头不紧不慢走了进来。
正是医馆那新来的门子。
那门子手里提着一根木棒,面无表情的向着阿瑶走来。
看他那模样,阿瑶可不会认为这门子是来给她俩帮忙的。
阿瑶立即翻身骑上了驴子,她焦急的冲刘雷雨伸出手:“来!”
小小食肆里乒乒乓乓闹腾作响,这食肆开在居民巷里,四邻人家都是住户,照理说听见这动静,早该有看热闹的人出来了。
然而四周死寂一片,竟然没有一点声音。
阿瑶目光中透出焦虑来。
这小栗巷阿瑶也是第一次来,巷子不算宽敞,沿巷子两边都是人家,墙高院深,巷子中间拐了个弯,一眼看不到巷尾的方向。
而她之所以会来这小栗巷食肆吃杂鱼烩,是因为玉雪姐姐说过住在此处。
医馆的周管事家在小栗巷尾,玉雪姐姐说她在黑瓮城这期间,都暂住在周管事家。
之前回回都是玉雪姐姐去双峰村找她玩耍,她才起了念头,想要到玉雪姐姐住处看看。
可那门子跟赵叔两个杀神又是怎么回事?他俩是从陈家医馆来的,难道跟周管事有关?为了块根吗?
这事儿跟玉雪姐姐会不会有关联?
还有那食肆的掌柜,阿瑶确定那人从前绝对是不曾见过的,他为何会提前示警,还出手相助呢?
这里头仿佛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而她很可能是这阴谋里的一颗棋子,弄不好还将雷雨哥给拖下了水了。
阿瑶心中一痛,还有阿爷呀!
阿爷昨夜彻夜未归,而那门子和赵叔又都是医馆出来的,恐怕阿爷凶多吉少了。
愤怒与痛楚交织袭上了阿瑶的心头,一时之间,她胸中大恸,连呼吸都仿佛艰难起来。
关键时刻,那食肆的掌柜终于发挥了一点用处。
他从柜台后头扔出了他的大算盘,正好砸在赵叔的后脑勺上。
赵叔原本已经抓住了刘雷雨的衣服领子,正要开口骂人。
那大算盘是结结实实的好木头打的,赵叔没有防备吃了一下子,也是够呛。
刘雷雨趁机拽出自己的衣领,跑出去拉着阿瑶的手借力也骑上了驴背。
阿瑶强打起精神,脚下一打,驴子立刻拔腿跑起来。
刘雷雨跟阿瑶两人身量都不大,母驴驮着两人也不过才一百多斤,跑起来并不吃力。
巷头的门子来者不善,阿瑶只能骑着驴向着巷尾飞奔过去。
刘雷雨坐在阿瑶身后,驴子跑起来时她无处借力,本能的就攀上了阿瑶的肩头。
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她居然还能脸上一红,连她自己也对自己佩服起来。
阿瑶什么也没有察觉,她专注的控制着驴子奔逃,眼神掠过巷里的各户人家,高声喊道:“救命!有恶人当街抢人,救命!”
没用的。
这条小栗巷,像是变成了一条无人居住的空巷,阿瑶那样喊了,也没有任何一点声音回应。
而刘雷雨则死死盯着巷尾的一户人家,她可没忘记,陈家小姐说过,若是要找她,就到小栗巷尾来。
现在她真的来了,然而等着她的,就是这要吃人一样的赵叔吗?
这是陈小姐的安排吗?
还是那陈家的安排?
陈小姐又去了哪里?
刘雷雨满脑子里都是疑问,然而眼下的现实却根本不允许她再去多想。
眼看着阿瑶与刘雷雨骑驴跑了,那赵叔从食肆里冲出来,拔腿就来追。
而门子却依旧不着急,他冷笑一声:“没用,跑不掉的。”
刘雷雨和阿瑶跑过巷子的拐弯,一眼就望到了巷尾的方向。
这小栗巷的巷头巷尾都连通着大街,原本出了巷子外头就是人来人往的大路,是能跑掉的。
然而此时,巷尾赫然停了一辆马车,马车上空无一人,然而马车又宽又大,却将巷尾的路堵了个结结实实。
别说一头驴子,就是个人,也难挤的过去。
阿瑶连忙控着驴子调转方向,可是驴子跑的急,哪里这样灵活,阿瑶骑术毕竟算不得老练,手脚一乱驴子反而失了平衡,往一旁栽倒了下去。
而身后,那赵叔也已经追了过来。
刘雷雨和阿瑶骑在驴身上,根本来不及躲闪,她俩重重摔在了地上。
阿瑶被刘雷雨抱在怀里,落地时是刘雷雨肩背先着地,为阿瑶垫了一下,她摔得还算是轻的,立马就能爬了起来。
然而刘雷雨只感觉到手臂传来刺骨剧痛,浑身立马出了一层冷汗,这痛楚不仅没有消退反而还愈发来势凶猛,她躺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心中惊骇万分,右臂只怕是摔断了。
“跑啊,怎么不跑了,我看你往哪里跑!”
赵叔骂骂咧咧赶了上来,提起脚就往刘雷雨身上踹。
阿瑶一头冲了过去,赵叔根本瞧不起她细胳膊细腿的模样,连避都懒得避,只随意挥手来挡。
谁知道阿瑶悄悄拔下了发簪藏在手心里,她握着簪子的尖头,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当即就把赵叔手上扎出了血来。
赵叔吃痛,举起另一只手就要往阿瑶头上捶,然而拳头举得老高又顿住了:“小丫头片子我跟你说,你可别自讨苦吃,我家主子请你去说说话,我不过是奉命行事。”
看他那模样,倒像是真有所顾忌的样子。
阿瑶先守在刘雷雨身前,将刘雷雨护住了,然后才答话道:“有你这般请人说话的?”
刘雷雨强忍着痛楚,试图站起身来,然而右臂软绵绵使不上力,整个人更是痛到汗如雨下。
说话间那门子却赶了过来:“你跟她们废什么话,先办事。”
他越过阿瑶和刘雷雨走向马车上,拿了两个麻袋并一捆麻绳出来,甩在地上。
“干活吧!”
阿瑶换了哀求的眼神向赵叔求救:“赵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来找我家阿爷的,你能不能告诉我,是不是我们得罪了谁?”
赵叔看了门子一眼,他捡起了麻袋,对阿瑶说:“是天大的好事,你去了就知道了。”
阿瑶一看也不抵抗,顺从的接过麻袋,自己走了进去,只是她又求赵叔:“这是我的一个同村,他不过是与我顺路来的,请你把他放了吧!”
刘雷雨咬着牙摇头:“我知道你家主子想要什么,你们抓错了人,找阿瑶没用的,把我带回去吧。”
那门子一听,眉毛一抖走上来:“哟,听这口气,你倒是说说,我家主子要什么?”
刘雷雨站起来,用左手扶住了骨折的右臂,剧痛消耗了她太多体力,她不愿意多说,只吐了两个字:“陈家。”
那门子一听嗤笑一声,呵斥赵叔道:“还在等什么?真要听他给你瞎掰吗?赶紧把人捆起来,交差去吧。”
说完他自己拿了麻绳,先把阿瑶捆了起来。
他手脚粗鲁,将阿瑶推搡如同死物。
刘雷雨愤怒的用肩头撞过去,门子猝不及防被撞到了一边。
那门子一看,操起地上的木棍对着刘雷雨就砸了下去。
刘雷雨无处可躲,硬是用肩背接了一棍,她只觉得舌尖一甜,差点喷出一口血来。
阿瑶尖叫着朝刘雷雨扑过去,自己挡在刘雷雨身前。
而门子的第二棍又高举起来,他人阴狠,哪怕阿瑶挡在前面,手里力道也丝毫没有减弱一分。
若叫他这一棍打实了,阿瑶肯定受不住。
刘雷雨又慌又急,偏偏她断了右臂活动不灵,一只手怎么也推不开阿瑶。
正在这时,赵叔一只手架住了门子的木棍:“行了,主家要的是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