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芙蓉娇(GL)>第166章

  闷得很。

  他想。

  这么热的天,他着实不喜欢戴着这破玩意,时间久了,闷得脸上都想要要起疹子来。

  手没什么力气,白玉面具便无力地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却半堵不堵地卡在胸口,憋闷得很。

  他缓缓抬头望向眼前的两个女子,脸色皆是一变。

  “你……是谁?”时素欢出口的话语有些古怪,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这张脸。

  这张脸,半边被火烧过,从脖颈到左颊,皆是暗褐色皱巴巴的肌肤,与其他的白皙肤色形成了强烈反差。

  若非如此,可以预见,原本该是一张俊秀无比的面容。

  令人惊讶的并非是这些伤痕,而是……这张面容竟与拒霜有六七分相似!

  尤其是那嘴唇上半部分的眉眼,如出一辙。

  那唇染满了鲜红的血,倒是衬得原本苍白的少年有几分生机勃勃*来。他的唇角扬了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抬手去抚自己的脸:“眼熟吗?”说着,他的目光落在一言不发紧抿着唇的拒霜身上,话语轻得几乎听不到,“姐姐。”

  时素欢身体一震,下意识转头去看拒霜。

  拒霜的眉头紧紧锁着,几乎是探究一般扫过对方。

  “想来你是不记得我了。”少年的指尖久久抚摸着脸上的烧痕,又觉得难受,不停咳出血沫来,“那天的火,可真大呀……”

  拒霜的唇动了动,终于开了口,那面色有些复杂:“你是……阿熙?”

  “阿熙……”少年的血将身上的白袍尽自染了红,回光返照一般,目光有片刻的叹息,“这个名字,着实好久没听到了……原来姐姐记得。”

  拒霜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了颤,眸色一时如天光乍现,剧烈晃动起来。

  东方熙是她的堂弟。

  那年,如果没记错的话,对方才三岁年纪,自小早慧,生得玲珑剔透,虽是男孩,却如粉白娃娃一般。大家常常笑言,他是第二个自己。唯一不同的是,他自小身体就弱,不能习武。

  万万没想到,他竟也在那场大火里幸免于难。

  难怪。

  难怪。

  难怪他身体虚弱,同自己一般畏寒,这症状,分明是同自己一样的毒。只是世间毒药万万千,拒霜到底是没有往那方面想。

  又难怪,常年覆面,只为了遮掩那烧伤的痕迹罢了。

  如何能想得到?

  蛟火珠仅一颗,却被自己夺得。

  长生药也仅一颗,对方即便从黑阎罗口中得知其所在,却因身体虚弱只能拱手让人,希图以她血肉滋养。

  拒霜一点点攥紧了手指。

  无解。

  即便是对方告诉了自己身份,她又能如何?

  本只是连着点血缘,并无任何交集,她不是圣人,自是不能牺牲自己去成全他人。对方想来也是知晓,不曾透露半分,攀附什么亲戚。

  只因这关系,说出来也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两个人,终究要为了一点生存空间,彼此抢夺,踏着另一个人的血肉,活下去。

  多么讽刺。

  少年指腹拭去唇角的血,累极一般往后仰靠在椅背上,胸口的血依旧在流,他却浑然不顾,兀自碎碎念着:“那日的幸存者……不过我们三人……却是各自境遇迥然……实在是造化弄人……弄人啊……”

  他的瞳孔一点点换散开来,刚擦拭干净的血沫又往外涌。

  脑海里如走马灯一般,于璀璨日光里浮现。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这个夜色烧得通明。

  他想往外逃,身体却如同灌了铅一般,丝毫都挪不动。

  水里有毒。

  真狠啊……除了尚未断奶的婴孩,人人都要饮水。

  他被困在了房间里。那火已经将整个门都烧了,耳边全是嘶喊声,杀戮声,无孔不入。浓烟滚滚而来,烧毁的床架往下塌落,砸到了躺着的他脸上。

  好烫。

  好痛。

  思绪混沌一般,模糊开来。

  然而下一瞬,他便咬破了舌尖,吐出一口血来,那意识方得了半点清醒。

  他的屋子后,养着几缸荷花。

  东方熙咬着牙,撑着虚弱的身体站起来,颤巍巍的,犹如百岁老人一般。他的一双眼睛却闪着执拗的求生欲望,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火光的空隙里艰难翻了窗出去。

  水缸并不大,不过对于一个只有三岁的小儿,却是足够了。

  他以荷叶遮影,坐在水缸里痛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只剩下一片灰烬。

  天地茫茫,不过余己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只剩下这残躯病体,日日折磨,提醒着他这命运不公,世事无常。

  死了也好。

  东方熙已经说不出话,只剩下微微起伏的胸口,还余最后一口气。

  终究是撑不下去了。

  太累了。

  机关算尽,步步为营,从一只蝼蚁般的人儿爬至如今的高处,谁又知道,他不过只想要活下去。

  他……只是想要活下去罢了。

  他的唇,忽然动了动。

  那声音却不过轻颤着,听不分明。

  东方熙费力地抬手,摸到了琥珀捂着自己胸口的那只手,极缓地摇了摇头。

  不用了。

  他想说。

  就这样吧。

  就是有点冷。

  那日被火烧着那般灼热,如今死去的时候,原来竟是这般寒冷。像是整个人都沉入冰河一般,一直一直往下溺,连呼吸都开始窒息。

  琥珀没有松手,依旧捂着,出口的话语天真而平静:“教主要死了吗?”

  闻言,东方熙发出短暂的,极轻的笑声。

  是啊,要死了。

  那话语没有出口,也无法出口。

  他的头,一点点垂落,眼睛里的光芒,在笑声的余味里,倏地灭了。

  抚着琥珀的手,也倏地垂落下去。

  门外站着余下的十余人坤龙使,面色惊慌。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教主”,纷纷跪倒在地,发出悲怆的呜咽。

  那琥珀的手已经捂着尚温热的胸口,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走罢。”拒霜终于开了口。

  她不怨他。

  只因他们,都只是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罢了。

  时素欢深吸口气,握住了王翡身上的剑,收回剑鞘,扫了一眼已经咽了气的东方熙一眼,抿了抿唇,紧跟着拒霜往外走。

  没有人拦他们。

  两人越过伏跪在地上的坤龙使,推开了王府大门。

  日光依旧炽热,青石板被晒得微微发烫。

  两人一身血衣,跨过门槛,相并着往外走。

  外头没有人。

  远处有些许人声,多是商贩的叫卖声遥遥传来,应该就在隔壁巷子。

  明明只隔了一堵墙,却像是隔成了两个世界。

  身后是一地尸首。那血在台阶下积了许多,血气冲天,甚至两人一路走去,都留下了一串带血的脚印。

  却也顾不上了。

  她想,等会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好好睡上一觉。等醒来,便同拒霜一起好好吃上一顿。她来请客。

  因为挥得剑久了,即便是垂着,手指还有些发颤,微微蜷缩着,使不上力气。连脚步都有些虚浮,像是踩在云端上。伤口很痛,痛得久了,反而有些麻木了。

  时素欢瞥了一眼身侧的拒霜。

  那张精致无暇的脸上依旧面容平静,只隐约能寻到蛛丝马迹的低落。

  两人终究是亲手,将这世上唯二一个流着东方血脉的人杀了。

  时素欢犹豫了下,难得寻了衣衫干净处,将手上的血仔细地擦了干净,才主动探过去,拉对方垂在身侧的手。

  紧紧拉着。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是苍白。

  她只能陪在对方身旁。

  一直陪着,她想,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大结局了,好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