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术左右活动脑袋， 浑身的关节都被他掰出咔吧咔吧的脆响，他在变化，他也在适应， 这副更新更好更强大的身体。
他脸色透出醉酒后的醺醺然， 嘴角似镰弯勾起，那条被射穿的左臂很快恢复原形， 埋入体内的子弹被新生的黑肉挤出掉落。
他张开双臂，既像谢幕的演员，又像准备演讲的新王，双腿向下一压，肌肉鼓结又舒展，整个人直跃起近四米高， 非人的弹跳力， 新鲜的视野， 世界好似重新回到了他的怀抱。
“来吧，小鬼佬，”他拾起刘驷马的棍子， 重新抖开三节， 旋舞成盘，像飞转的切割机， 边走边削，树木与灌丛接连震断， “让我来看看， 到底谁是猎人， 谁才是猎物！”
砰砰两声枪响， 子弹瞄准的是三节棍的系链，先后的金属撞击， 棍身分崩飞落，克莱恩依旧冷静，他已然见过太多绝境，他走过沙漠中的废墟，蹚过雨林深处的茅屋，子弹击穿身前队友的头颅，飞弹爆炸在楼顶的砖层空隙，极地荒原呵气成冰，浅海之下弹林如雨。
他是一个活着的死神。
草叶微动，克莱恩从远处直起了身，“走鼠，白术。”
白术将手中钢棍丢到一旁，停下动作道：“从今天开始，已经没有白术了，我有我自己的名字，我叫谢荣。”
克莱恩低嗤声，并不打算交代德尔温的名姓，他伸出食指，向内轻勾：“Come on。”
两个疯子。
顾弦望喘出口气，被龙黎搀起，“不要和他们缠斗了，去找叶蝉。”
龙黎点头，回头看向桔梗，她似乎受了伤，应当是方才被流弹擦过。
“带上她吧。”顾弦望说。
龙黎嗯了声，疾步绕去，也不给任何机会，拉起桔梗连拖带拽地跑，顾弦望快速收回绳阵，招呼躲避的金乌，摇铃强分出一条小路，三人踏出洼地的瞬间，无数脉蜮竟同时发出淡蓝色的荧光，那些光点闪烁在它们透明背脊中生出的灰色斑块里，犹如深夜的海上亮起的蓝眼泪。
整片森林都被星火般的荧光照亮，肃杀的死气却没有消散，仿佛是一座萤火虫的坟墓，顾弦望回过头。
洼地之中，两人伫立着，从血肉之躯，变成两块影子，而后模糊成两条暗线。
那是两个疯子，两个走向了截然相反道路的病人，两具打磨到极致的躯壳。
她们跌跌撞撞地奔走，片刻，身后传来手雷引爆出的轰然巨响。
有了荧光存在，绕开脉蜮变得不那么艰难，很快龙黎带着二人穿过条溪流，桔梗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顾弦望也被清澈的溪水引诱，“龙黎，等等，这应该是净水。”
但桔梗所见的并非是溪流，她挣开龙黎的手，独自涉水，走近被水流环抱的高处，那里有座不起眼的矮丘，不见萤光，树影疏落，拨开蜷曲伸展的蕨叶，里面藏着一块削平的木板。
木板插在微微隆起的一排土包上，一角钩挂着十几条挂链。
桔梗取下链子，手指抚过铁片，唰啦啦的响。
顾弦望大概猜到了是什么，她从包里取出空水瓶，弯腰取水，向龙黎打了个眼神，示意她跟去看看。
人已经到了这里，别再出意外了。
龙黎几步跃上矮丘，缓缓走到桔梗身后，看到她将铁牌挂在自己脖间，拔起无字木牌，俯身挨个掘开土包。
那些尸骨埋得很浅，零零落落，彼此难分难解，所有的衣料都烂透了，她葱白不沾春水的指尖全是淤泥，泥中混血，指甲断裂，桔梗浑然无觉，只是一个劲地挖。
龙黎微微皱眉：“她在这里么？”
她没有说话，唯有铁牌叮叮当当不住地晃。
半晌，一具完全黑化的尸骨展露出来，桔梗跪在尸骨前，双手顿了顿，想碰，又恐太脏，她丢开木牌，有些惶然失措地在衣服上擦手，抬起胳膊抹脸，但衣服上也浸满了泥水。
擦了又擦，总擦不干净，她忽然停下来，苦笑了一下，好像久别重逢，在傍晚某个路灯未明的巷口，她得见故人。
“没有准备好就来见你了，”她有些羞赧，颤音里又带着苦涩，她有好多话想说，拥挤在嗓间，沉默替代了一切，她蓦地站起来，转了个圈，小声问：“你看，我有没有长大一点？”
深黑的夜色里无人回应，顾弦望从泠泠溪流边站起身，轻手拧紧瓶盖。
“桔梗，我来接你了。”她缓缓蹲下，从怀里取出那杆京八寸。
杆尾挂坠的塑封沾了血，殷色点在纸鹤的眼瞳与双翅，她凝视着血迹，久未擦去。
桔梗，是我错了吧？
这么长的路啊，为了我的执念，有多少人的骸骨垫在其中，我其实…并不想当这个大把头，但想与不想，愿与不愿，在你走后，都没了分别，如今的我到底还在抱怨什么呢？是我有负于走鼠。
抱歉啊，你看见如今的我，必定很失望。
白术的路错了，我的路也错了，或许躺在这里的你，反而可以安心罢，还好，上天垂顾，没有令你也走上那条路。
她垂眸笑了笑，拭去血迹，将纸鹤与尸骨中朽烂的一朵塑料花放在一起。
脱下外衣，桔梗探出手，龙黎弯腰攥住她的手腕，低声道：“我来罢。”
她的尸骨已然黑化，这是死前就遭受感染的迹象。
桔梗愣了愣，听话地缩回手，只笑道：“都到现在了，我还是碰不到她。”
龙黎拾起尸骨，用衣角紧密地扎了个结，而后将包袱送到桔梗怀里，“走罢。”
她们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走下矮丘的时候，龙黎脚下无意踢落了一枚石子，不规则的灰色石块翻滚着跌下缓坡，顺着条弧线落进流淌的溪水中，啪嗒一声，涟漪如环，一层层推出去……
砰——
从森林深处，从光源最盛的角落，一声单独的枪鸣震出声波。
波纹传导拂水而过，在她们身边撞击出朵朵看不见的涟花。
…
呼…呼……
肺叶胀痛，叶蝉大口喘息，脚步奔乱。
雨后林地泥湿陷脚，灌叶又把藤根遮掩，她肩上搀着人重量太大，抢步间鞋面勾绊，整个人向前一扑，萨拉顿时被甩了出去。
“大姐头！”慌忙折返，叶蝉顾不上自己满身泥浆，赶紧去拉她的胳膊，“快快快，起来，那些丧尸要追来了！”
在前开路的老狗闻声顿步，他单手把着手电，举枪扫过附近树冠——方才那个一闪而过的影子弄出了动静，却再没现过身，太古怪了，他分明能感知有人存在，又不见任何踪迹。
他们才与两只形似丧尸的东西发生过激战，天光便突然消失，他没有便捷的夜视装备，现在只能凭借战斗本能来感知危险。
萨拉坐在地上挣扎了一下，鼻翼翕动间，她回头环视黑暗的密林，虽然看不见，但她能闻到那股水腥气，湿淋淋的，蹒跚的，从那些飘尸的乱发间滴下，从他们涨白的皮肤上滑落。
滴答、滴答。
天一黑那鬼东西就都活过来了，之前能及时避险全靠运气，现在这些玩意越聚越多，她的体力跟不上了，再走下去也只是个拖累。
萨拉迅速挑了根高枝，“姓叶的，搭我一把，我爬上去。”
“上去干嘛？你以为丧尸不会爬树吗？你忘了笑三笑了？”
就是知道那些东西活泛过来是什么能力，她才要上树。
“别废话，”萨拉点数存弹余量，催促道：“快点！”
叶蝉一看她的动作就懂了，当即绕到背后双手提着她的腰将人硬拔起来：“扯什么蛋呐，上个屁的树！赶紧跟我走！”
老狗的手电往回照打，刚想开口，倏听破风声近，不及反应，手电灯罩发出啪的声炸响，仅存的白光骤然熄灭。
他下意识抬枪便射，子弹射出枪膛的同时，左腕的撕痛感才紧随而至——
刚才那颗石子好大的力道，五米？不，起码是十米开外，这已经远超过人力所能为，老狗臂上寒毛根根竖起，战斗本能在提醒他，再不跑，就会死。
叶蓁愣了一下，脚步甚至有些发软，转身迈步无比踉跄，他上半身受捆，很难提速，叶蝉半搂半扛，拽着萨拉拼命跑起来，一面跑一面伸手推着叶蓁，三人堆在一起，犹如个明晃晃的活靶子。
仓促间，叶丛又动，萨拉迅疾侧目，一颗脑袋便几乎扑到她胸前，步枪长管被那丧尸的身子卡死，一股恶臭从大张的利齿中喷薄而出，电光石火，她左臂压住叶蝉的肩，单腿跃起，腰腹竭力一送，踹中丧尸的同时自己也滚翻出去。
特么的泡了这么多年水的尸体居然不轻反沉，接触瞬间她就知道这一击没起多大作用，萨拉边滚边调整身体，在常人的速度里她已然做到了极限。
咔嚓一声子弹上膛，不等瞄准，她的断腿却猝然磕到了泥中的石块，这一下剧痛如山呼海啸，她一口气没提上来，丧尸却已扑身而来。
利爪当前，趴姿无从避退，她咬牙抬臂格挡，瞬间的螳臂当车，萨拉只觉眼皮如刀划过，死亡在所难免，她深吸了口气，却听着声虚张声势的大吼，接着边上有什么东西摔了出去。
砰砰两声枪响，他们得到了片刻喘息，她勉强睁开条眼缝，叶蝉那张大脸就凑到了近处。
她迅速检查了她的眼瞳，确定没有受伤，当即背身下蹲，催道：“上来，我背你！”
无数蹒跚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萨拉在血色的黑暗里愣了一下。
她想，这个白痴是不是疯了。
“叶蝉，你发什么疯？！”
挺好，有人帮她骂了，萨拉推了她一把：“滚蛋！跑你的！”
这当口，密林深处忽然传出声枪响。
叶蝉看都不看，强行将萨拉摞到自己背上，“我的手还没好，就算好了也打不准枪，这么多丧尸光靠老狗打不完的，你拿我当枪架，我给你当眼睛和腿。”
老狗扫了她们一眼，似乎发现了叶蝉有夜视能力，他立刻绕到队伍最后，“你来开路。”
叶蝉嗯了一声，竭力奔跑起来，她不知道哪里绝对安全，只能凭借直觉在丛林中硬开出条生路，萨拉从没想过自己有天会被个女人背着逃命，尤其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傻X学生。
她双手抬得很稳，极力避免她的伤腿晃动碰撞，萨拉眼皮上的血一滴滴滑落，滴渗进叶蝉的前襟，视力消失的时候，其余四感就会补强，在这种混乱里，萨拉嗅到的却是叶蝉脖颈上的味道，汗液水潮泥腥之中又夹杂着股甜香，她突然想笑，这个二百五，这么大了居然还在用奶味的沐浴露吗？
白痴！白痴！真是荒谬，荒谬极了。
叶蓁突然大喊：“别跑了！满林子都特么是怪物，能跑到哪去？”
“万一前面是死路，我们都得死！”
叶蝉几乎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从喘息中嘶出些声音：“不，得跑！”
她跟着龙姐姐顾姐姐走了那么多地方，所有的经验都说明了一件事：
想在未知的危险里存活下去，最重要的就是相信自己的直觉。
莽很愚蠢，但莽有用，起码比停下来犹豫斟酌有用。
叶蓁脚步一顿，干脆停了下来，萨拉恼火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靠我们几个根本不行，从开始到现在你们开了多少枪，这么大的动静别的地方一定也能听见，但这么久了都没有一个人赶来救人，不会有人来了，就算再拖下去也只是浪费子弹！”
说话间，殿后的老狗再度开枪，两发子弹命中露头的两具丧尸，这动静像是引发了某种蝴蝶效应，远处紧跟着也传来一连串卡宾枪的射击声，巨大的声响回荡在整片岩穹中，恍惚中这不像是在地下秘境，而是在某个丛林战场。
剧烈奔袭后突然刹停，叶蝉呛了口风，不由弯腰猛咳：“咳…你、咳咳——你别急，她们会来的。”
叶蓁冷声道：“不，我们应该主动去找她们。”
他的视线一直朝向枪响的方向，萨拉了然道：“你以为克莱恩在打的是姓龙的？”
“那个叫克莱恩的既然是你们的头目，做事必然要比你们谨慎，他的位置比我们离河更远，没理由丧尸会先找到他，如果不是丧尸，那这么强的火力又会是在对付谁？”
叶蝉立刻摇头：“那我们…就更不能过去！”
“你到底在充什么大？”
“我没充大，”叶蝉目光灼灼的说，“如果龙姐姐和顾姐姐真的在那里，那她们现在的对手就是有重火力的英国佬，她们光顾着自己就已经够难了，我们屁股后面追着那么多丧尸，跑过去除了添乱外还能做什么？”
老狗虽然说过欠龙姐姐人情，但他的立场再明确不过，这话不能说得更细了，现在他们唯一的优势是萨拉断了腿，只要他们两个带着萨拉往别处跑，引走这里的丧尸，那即便老狗要去为克莱恩助阵，她相信她们两人一定有办法可以应对。
叶蝉横了心，伸手拽住叶蓁身上的绳结，“别废话了，跟我走！”
她决定不了老狗的想法，只能尽快找到安全地带，也万幸她有神眼，才能在这种情况下一拖二地跑，叶蝉的体力飞快流失，脑子几乎不转了，满心里仅剩下一个念头。
她们一定要没事啊。
一口气奔出百来米，叶蓁脚下忽然一绊，顿步时有什么东西划了条弧线飞出去，叶蝉赶紧止步，视线在脚边转了转，倏地发现几条软虫。
拨开草叶，才发这周遭泥地里到处都是这样的虫子，看着虽然没什么攻击性，但模样很是古怪，按照她的经验，能在这种地方出现的绝非善类。
“有虫，千万别碰，小心绕过去。”
话音刚落，叶蓁却已经踩爆了一条脚边的小虫。
软虫爆出浆液，发出极其轻微而黏腻的声音。
萨拉闻声扭头就骂：“艹你大爷的，让你特么的别碰，听不懂人话？！”
老狗从后赶来，叶蓁似乎也察觉不对，他抬起脚，牛筋硬底竟已被腐蚀掉大片。
“退后。”
老狗说罢便是一个点射，远处一条稍大的软虫被打爆瞬间蹿出条幽蓝的火苗，好在它本身爬在水洼边，不多时那火就灭了。
有腐蚀性，而且会自燃，叶蝉立刻就想起蜈蚣蛊和髓蜂，前面密密麻麻都是虫子，看来只能改换方向了。
“还好我踩了一脚，”叶蓁道，“看到了吧，别再乱窜了，赶紧找她们去。”
叶蝉实在没力气争辩，便先顺着他往那侧转，等绕过虫群再想办法找新的路，谁知刚走出几步，一道劲风骤然袭来，子弹样打到她身前，生生在泥地里射出个洞。
“往那边走，可不行啊。”
一道陌生笑音从高处传来，叶蝉诧异扭头，便见着个人悠悠然依靠在枝杈间，他手里掂着石子，离她们不过几步之距！
看清人影的瞬间叶蝉头皮都炸了，刚才她已经那么警惕了，却根本没有感觉到任何气息存在，身旁老狗举枪便射，那人反手甩石，半空当即迸出激撞的火星。
老狗似早有预料，立补一枪，抽出匕首一刀割断叶蓁的捆绳，率先冲了出去。
“跑！”
谁都没敢回头，慌忙跟着他的脚步往林子里蹿，绝望之际，昏黑的林地里竟纷纷亮起荧光，叶蝉仔细看去，发现发光的是先前所见的软虫，也顾不得多想，大喊道：“虫子——发光的是虫子！都绕开跑！”
即便是微渺的光亮对他们而言也是生机，身后不时有石子飞射，但都没有对人，萨拉很快反应过来，咬牙道：“他在赶人。”
“啥？”
“石子一直抛在两侧，他在矫正我们行进的方向！”
她话音未落，跑在最前面的老狗猛然急刹，叶蝉抬眼看去，怔然见着密匝匝的蓝光横亘在路尽头，犹如一片荧蓝的海洋，风平浪静，却无从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