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她二人的性情来看,秋后算账倒不至于。然而在局外人夏玉看来,当下的情境又与坐车赶来姜国的时候有很大不同。
母女相见,自是有满肚子话要说。
姜娆跟着姜啾回碧波宫就寝,夏玉随柴青住在渔阳宫。
宫门口的风来了又走。
天色黯淡,不时,有星子探头探脑地钻出云层,在疏阔的天幕害羞地眨眼睛。
柴青也在眨眼睛。
琴魔夏玉素手抚琴,琴音缈缈,如若仙乐,懂琴的听得如痴如醉,不懂琴的,诸如正在眨眼睛的柴青,只觉得吵。
痴痴缠缠的曲子停下来,耳根子一静,她皱起的小眉毛缓缓松开。
夏玉托着下巴看她足足半刻钟。
她盯着人看,柴青也是有感觉的,至于什么感觉?总的来说就是毛毛的。
“你不对劲。”
柴青心底欸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要说这个?”
好罢。
她也觉得夏玉不对劲。
碍于双方都认为对方更不对劲,夏玉据理力争,狠抓重点:“你的魂儿快被勾跑了。”
“……”
她说得太有道理,柴青喉咙一噎,翻了道白眼:“你懂什么?这叫做相思入魂,情不能控。”
夏玉不懂。
夏玉忽然犯呕。
柴青小脸登时变得铁青:“你想打架?!”
凶巴巴的。
一点也没有在姜啾母女面前的小意殷勤。
夏玉认真考虑几息,面无表情拒绝:“不打,我要先和天下第一大宗师过招。”
言下之意是看不起新鲜出炉的宗师第二。
柴青暗恼:“早晚我也会成为新的天下第一!”
“哦。”她态度不冷不热:“那等你成为新的天下第一再说罢。”
气死。
柴柴宗师拿后脑勺对人:“到时候我可看不上你。”
她说得煞有介事。
后知后觉意识到无意中‘得罪’了她,想想柴青的好天赋,再想想她二十岁真我境的实力,夏玉马上认怂:“你不需要看上我,你心里只装着姜姑娘,就好像姜姑娘只看得上你一样。”
“???”
你这人,怎么能背着我小嘴偷偷抹蜜!
柴青不理解,但柴青很开心,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笑吟吟地弯了眉:“你说得对。”
夏玉提着的心放回原位。
虽说两人同住一宫,但渔阳宫很大,柴青住东边,夏玉住西边,天黑黑,整座姜王宫陷入诡异的静默。
这一日对于宫里宫外的人来说都过于魔幻。
年轻的宗师手持断刀闯入王宫,打杀了琅琊十二卫,割了半步宗师越长恩的项上人头,吓晕姜王,成功见到姜王后。
王室失落的明珠住进碧波宫无可厚非,可姜王只是被吓晕,并非被吓死,他人尚在,柴青与琴魔竟完全不把人放在眼里,堂而皇之下榻渔阳宫。
像是要翻了天。
如此放肆的行径,姜王咬着牙忍了。
大宗师不欲对两人出手,好在约定在先,看在大宗师的面子,柴青不会主动朝他下死手。
千古独一份的憋屈。
姜国还在,姜国的王却不得不在江湖人面前委曲求全——仇敌都打进家里了,在家里耀武扬威,偏偏他能做的只剩下装聋作哑。
沉沉地吐出一口郁气,姜王面色颓然:“小心伺候罢。”
“那些弓箭手……”
“撤了!”
一群酒囊饭袋。
哪里是宗师的对手?
暴怒之后,姜王咬着牙从牙缝挤出一句:“这就是宗师啊。”
三军阵中且能来去自如,遑论他这小小的姜王宫?
宗师啊。
八年前,倘若不是手上有姜啾、姜娆为质,天下第二的晏如非也会用他的刀掀翻姜王宫,重伤姜国王室。
九国王室见宗师而却步,这是强者理当得到的敬重。
老天不开眼,怎么就真教当年的孩子成了宗师?
“王,天色不早,该歇息了。”
“滚!都给寡人滚!”
玉枕砸在地上,磕碎地砖一角。
名为子处的宦官眼皮轻颤,恭敬着倒退出门。
昔年的婴公子,各方面都比王室其他的公子要强,要说短板,便是习武资质差一些,可他人聪明,懂得收拢人心,尤其是那些武功高强的武人。
武人重恩义,借着“恩义”二字,多年积累,等到先王上意欲挑选继承人时,蓦的发现,他的次子麾下聚揽了好多武境不俗的能人。
于是婴公子毫无意外地成为王室继承人。
也就是如今的姜王。
子处退到门外,抬头望向璀璨天幕,夜风吹过额头,连同心里那点惑然也被吹醒。
王上生性骄傲,从不认为习武资质差是可羞耻的事,资质差,那就让更多资质好的人为他效力。
而今就连九州唯一的大宗师都在他麾下报恩,在外人看来,姜王实在太幸运,太有手段。
然而在姜王自己看来呢?
柴青白日一闹,彻彻底底让姜王沦为弱者。
没有大宗师,柴青随时可取他性命。
王上怕了。
剖析完王的心理,子处理理身上的袍子,一丝不苟地守在门外。
有人怕,就有人喜。
夜深,渔阳宫。
柴青蹭得坐起身,踩着袜子跑到西边的宫殿,一脚踹开挡在眼前的门,喜滋滋冲过来,揪起坐在床上静心打坐的夏玉:“我的绛绛没死!”
“……”
夏玉费力扯回自个的衣领,深吸一口气,语气嘲讽:“你有病。”
“我有相思病!”
“……”
算了。
和你计较,我也有病。
她漫不经心地重新坐回床榻,盘腿,继续打坐。
柴青三两下跳到她床上,小声道:“我的绛绛就是姜姜,太好了,我做梦都不敢这么想,你说,我以前对姜姜那么坏,她不会恼我罢?”
夏玉心想:要恼当场就恼了,一口怒气憋那么久,姜娆又不是王八,她应该早原谅你了。
甚至……
她偷偷地想,甚至你嘴里的坏,没准在对方看来也是好呢?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柴青拿手指戳戳她锁骨:“我表现的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当着我岳母的面,我表现的还好罢?”
“哦……你是说你大开杀戒,才逞威结束,就当着姜王后的面晕了么?”
“不准喊她姜王后!”柴青认真道:“那是我师母。”
也是岳母。
夏玉不懂那些个弯弯绕绕,也不关心姜王后怎的成了她嘴里的师母,她摇摇头:“不好,你太狗了,狗里狗气的,见面就晕了,醒了又跪了,巴巴地,不像个高手。”
“……”
柴青心口扎满箭矢,疼得她嘶了口气:“有那么糟糕吗?”
“怪可笑的。”
“……”
行罢。
三言两语,柴青终于懂了,她就不该来找夏玉,夏玉也太毒舌了。
但她身边只有夏玉一人,她寻思好久,问:“你要不要了解一下‘姜姜为何是绛绛呀’?”
夏玉不想了解。
见柴青一副“求你了,快了解了解”的眼神,她默默动摇:“一个要求。”
“成!”
莫说一个要求,十个百个她也答应!
夏玉眼睛一亮,打起精神来,学着街口大娘关心邻居儿子婚事的模样,催促道:“快说。”
了解完她还要修习内功!
至于‘姜姜为何是绛绛’,这就是个很漫长的故事了。
柴青低声一叹:“你也知道,我爹是柴令……”
.
烛火幽幽,耳边话语声不绝,夏玉打了个哈欠,惹来柴青不满的嘟囔:“你有没有仔细听?”
“在听呢,在听呢。”
“那我说到哪儿了?”
夏玉迷瞪一小会儿:“说到你喊着‘绛绛’的名欺负姜姜。”
某人小脸一红,倏地生出大片紧张:“那我这样子,会不会很猥琐很过分啊?绛绛会不会误会我对她的爱不真不纯,觉得我是个小流氓啊?”
“为嘛这样想?”
“为嘛不这样想?”
两人面面相觑,夏玉慢悠悠道:“你也说了,绛绛和姜姜本为一,同一个人,你思她如狂,偶尔做出一些不好的事,在你看来是‘不好’,或许在知道实情的姜娆看来,正好是你爱她的深刻表现,这也说不准啊。”
“是吗?”“不是吗?”
柴青努力回想,事后姜姜的确没有凶她恼她,反而一派宠溺温和。
“我的绛绛太好了。”
她有感而发。
夏玉捂着一边的腮帮子:“你好酸。”
“对了!”柴青一拍脑门:“我先走了!”
话音落地,人已经飞到宫门外。
琴魔再次打了个哈欠,搓搓听爱情故事听得激起细皮疙瘩的胳膊,深感自己不容易。
她默默一叹,叹完竟不晓得为何要叹。
约莫是柴青这人太肉麻了罢。
吓得她更加想要痴迷武学。
变强了,成为天下第一,以后谁再敢夜里不睡跑来用情情爱爱打扰她练功,她就揍死她!
咬咬牙,须臾,恢复云淡风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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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青站在碧波宫的屋顶默默守护身在寝宫的那对母女。
想来经此一吓,姜王不敢再在明面上得罪她,不过……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左右无心睡眠,她精神抖擞地护卫在此,思来想去仍是不放心,足尖一转,跑去房门外偷听,如愿听到母女俩在说悄悄话,她耳尖一烫,嗖,跑没身影。
在碧波宫瞎逛了一晚上,好似那巡视领地毛毛躁躁的猫。
彼时的姜娆依偎在娘亲怀里,不知外面的坏猫儿在房顶上蹿下跳,烛光照亮内室,更照亮大小美人白净满有容光的脸。
“她待我极好,无论姜姜,还是绛绛,都欠了她似海深情……”
“青青是个好孩子。”
“阿娘……”姜娆抱着她手臂:“再回去,我就是合欢宗的少宗主了,我会陪在她身边,用余生深深切切地爱她,不教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就像是阿娘所盼望的,找到那个愿意为我不顾生死的人。阿娘,你会跟我们回去吗?”
满室沉默。
姜啾眼里的光黯淡下去,心尖钝疼。
姜啾搂着女儿发凉的身子,声音和她人一般柔弱:“你阿爹在这儿,我要陪着他,以后和他一起入土。仇人一日不死,阿娘一日不离开此地。”
“阿娘可以和阿爹一同回。”
“不。”
“你要为爹爹报仇?”“要的。”
姜娆的心顿时揪起,想劝的话到了嘴边,姜啾搂紧女儿细腰,身躯颤抖,说出口的话也颤抖:“我知道,我知道有大宗师在,没人伤得了他,但是……但是绛绛,我懦弱了好多年,到最后连自己生的女儿都不如,就让我勇敢一次罢……姜王杀我夫,他该死。毒害我女儿,他更该死!”
菟丝花一样的女人也有想要杀人的心。
颤抖过后,她轻轻笑开:“我的绛绛,在找到她的良人以后,只需要做个幸福强大的女人就好,千万、千万不要像阿娘……”
“阿娘!”姜娆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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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屋顶的柴青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聚精会神地看着夜色褪去,红日东升。
“嘿嘿。”
她搓搓脸。
又不争气地捂嘴笑起来。
姜姜是她的绛绛。
在得到姜姜的同时,失而复得她的绛绛,柴青喜不自胜,眉眼弯弯,害羞又期待地蹲守在门口。
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她再不是当年空有一身孤勇的小姑娘。
她可以保护她的绛绛!
柴青挺直身板,想姜娆早点来,怕她早点来。
一口气做上七天七夜不怕累的宗师,在晨光降下来的那一瞬,年岁好似蒸发了好多。
光线清然,洗濯出年少才会起的纯真惦念。
那颗七上八下怦怦乱跳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在意。
在意她的绛绛。
在意走出门来的女子,见到她的那一刻会多爱她一分,还是少爱她一毫。
她紧张地无可复加,深吸口清气,细瘦如青竹的身板挺得直直的。
倏尔。
门吱呀一声响,柴青心快要跳到嗓子眼。
打开门,没想到会见到她。
姜娆微微抿唇,讶异中带了一丝了然。
四目相对,清清湛湛的眸光闹了柴青一个大红脸,她喉咙吞咽:“早、早呀,绛绛。”
“早,坏胚子。”
她喊我“坏胚子。”
她喜欢我坏!
柴青下意识想翘起唇角,在看到姜娆似笑非笑的眼睛时,上前迈出一大步,猛地把人揽入怀。
姜娆撞进她怀抱。
“绛绛,我能、我能抱着你吗?”
“你不是,已经在抱着了吗?”
低眉抬眉间门,亮晶晶的眼睛在说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