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小看第一关,能通过第一关的,至少在耐性、韧性上超出许多人。以往过第一关的用时最快的也要十日,姜姜不错,八天就能通过。
“至于一层楼,是十八铜人,学武之人不仅要肯吃苦,也得学会挨揍。”
柳眉逗弄鸟笼里的鹦鹉:“这你就别操心了,操心也是白操心。不如多去吃两碗饭,看你小脸瘦得。”
“我又不是饭桶。”柴青蹲守在合欢塔外,两条眉毛快要打结:“十八铜人,很厉害吗?咱们的厉害,还是佛门的厉害?”
“咱们的是机关人,佛门是活生生的十八罗汉,能比吗?你还嫌你的姜姜死得不够快?”
柴青心说:我是巴不得咱们的铜人是泥人,省得打坏我姜姜如花似玉的小脸。
“且等着罢,熬过半个时辰不死,就能出来了。”
半个时辰?
恐怕再过一个时辰,姜姜也不会出来。
合欢塔总共十一层,柴青一声喟叹:十一层啊。
她还有得等。
呼哧呼哧的声音响起,姜娆汗湿内衫,深恨自己境界低微,内力有限,身法也慢。
十八铜人配合默契,若非置身其中直面感受着森森的威胁,也许她还会好心情地赞叹墨门精巧神奇的机关术。
守塔人躺在通向三层的台阶,头朝下,也不知会不会头晕,一身的袍子陈旧,肩膀处破了两个洞,头发干枯毛躁。
睡了一会,睁开眼见陶釉境的小辈呕出一口血仍不服输,她坐起身。
铜臂击在姜娆左肩,骨头断裂的清脆声回荡在略显阴沉的空间。
她看了眼计算时辰的漏壶,才过去不到一刻钟,又见闯关之人年轻貌美,身材、脸蛋儿美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她猜测此人坚持不下来。
滴答滴答的水声有节奏地响起,时间一息息流过。
姜娆脸色难看,咽回喉咙上涌的血腥,强撑一口气招架铜人的攻击。
腿骨被踹。
她单膝跪地。
不等她剧烈喘.息又或喊叫出声,紧密如雨的招式袭来。
豆大的汗珠沿着下颌砸碎在地面。
两刻钟已过。守塔人讶异挑眉,竟然比她想象的要厉害一点?
生死危机面前潜能爆发,又凭着那口不愿服输的气,姜娆又熬过一刻钟。
她趴在地上起不来。
十八铜人静默地立在原位,古铜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闯关者,仔细看还有两分渗人。
“放弃罢,接下来不是你能承受的。你武功太差了。”
太差了。
太差了。
你不行的。
你一个低阶陶釉境,还妄想更高更强,根本是痴人做梦,不如放弃罢。
姜娆不愿听那些丧气的声音。
抱着得过且过、生死不由己的心,她已经丧气了好多年。
可这里没有姜王,这里也不是姜地。
这是她的新生。
她不愿做心上人的附庸,哪怕她爱惨柴青。
她更不甘心做一只漂亮的花瓶,只有美貌,一无是处。
她拒绝!
“闭嘴!”好似是向天借的气力胆魄,姜娆再度爬起来,红着眼朝铜人杀去。
停下来的铜人有一霎的呆滞,守塔人急忙按动手边的机关按钮,可就是这么短短几息的迟延,铜人的一只胳膊被人撕下来。
她好像疯了。
铜人手臂被撕下的那一刻,守塔人恍恍惚惚看到柳茴的影子。
能趁铜人‘不注意’扯下铜人一臂,想做到这点,除了有如入疯魔的癫狂,也要对机关术有基本的涉猎。
得了一只铜臂的姜娆终于有了武器,不再是赤手空拳,她越战越勇,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
像是失去痛感的战斗机器,混乱的打斗声不绝于耳。
守塔人好多年没见过疯女人。
她很满意这人的斗志,乐得看她多疯一会。
半个时辰已到,姜娆披头散发,衣服上全是血。
她又被打趴下了。
倒下时高肿的手还在死死握着那只铜臂。
这是她的武器。
她挣扎着爬起来。
失败。
又尝试。
守塔人仅存的良心慢悠悠发作:“你还好吗?”
姜娆嘴角溢出血,一说话皮肉撕裂的疼袭来,她忍痛道:“前辈,到时间了吗?”
“到了。”
“我还活着。”
“是,你还活着,但你起不来了。”
“我可以……”
通关的喜悦催促着姜娆起身。
她果然站起来了。
尽管摇摇欲坠。
守塔人手伸进怀里,摸出疗伤圣药扔过去:“涂涂罢。”
“多谢前辈。”
姜娆拄着铜臂走到可以停歇的角落,方便上药的地方她都用心上好了药,不方便的……
她看看好整以暇打量她的灰袍人:“这药我能带走吗?”
天可怜见的。
进来时冠绝九州的美人,这会子伤痕累累。
“送你了。”
“多谢前辈。”
“你可以出去了。”
她捏紧药瓶:“我想……上去看看。”
“随你。”
.
“第三关了。”
“第三关内容是?”
“作画。”
“什么?”
柳眉媚笑:“就是作画啊。别忘了,咱们这儿可是合欢宗,脸皮薄要不得。”
“那怎样才算过关?”
“画出来的东西让人看了想男人,或者想女人,总之,能勾动人心色.欲的便可顺利通过第三层。”
柴青松了口气,这……这对姜姜来说,很轻而易举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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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层塔。
姜娆手里的笔第三次掉落在地。
“你受伤太重,可以养好再试的。”守塔人神出鬼没地来到她几步外:“你无法提笔,又怎能作画呢?”
换言之,你伤得快要晕过去了,心中还能念着那点子男欢女爱、女欢女爱么?
“是在塔里休养?”
“当然,不通关,或是不放弃,是无法出塔的。”
“那、在塔内休养,还是每餐喝蜂蜜水?”
“不错。”
姜娆饥肠辘辘,她八天没吃过一粒米了。
不说前些天整理书籍耗费的体力脑力,只说方才与十八铜人的一战,全凭毅力在支撑。
“麻烦,给我一杯蜂蜜水。”
守塔人转身为她取来。
“罢了,看你这么惨的份上,省省力气罢,只管张嘴就是。”
杯盏被喂到姜娆唇边,来不及道谢,她小口小口喝下暖融融甜滋滋的蜜水。
“多谢。”
“不客气。”
姜娆瘫坐在书桌前,小半刻钟后,她单膝跪在桌前,掌侧沾墨,颤巍巍地往纸上作画。
不能提笔,那就不提笔。
“有趣。”
守塔人多年没见过这么坚韧疯魔的姑娘,开始期待她能作出哪样的画。
画画,即为画心。
画人心最炽热的欲。
合欢宗的功法和其他宗门不同,对天赋根骨没有死板的要求,相比较,历代先辈更注重人的性情。
没耐性韧性的不适合入合欢宗。
贪生怕死的不适合入合欢宗。
趣味低俗、脸皮薄的不适合入合欢宗。
定力不够的不适合合欢宗。
全部的心神沉浸在作画中,姜娆唇边染笑,掌侧、指腹、指尖完美默契的配合,纸上很快显出两道人影。
很写意的风格,却不影响观者觉得画中人是极美的存在。
满腔的爱意淋漓在掌下,爱而生欲,是以两人同尝一颗白糖糕,也有一股子黏人的欲.情飘荡开来。
很高级的画法。
很浓稠的爱情。
守塔人的视线倏地从画上移开,落到姜娆绯艳水媚的眼尾,心道:这人的确该来合欢宗,这里有最适合她的内功心法。
看得久了,她隐约从美人妙不可言的气韵里看出被云水丹滋润过的气象。
云水丹。
想来此人与合欢宗渊源不浅。
“画好了。”
“这一关,你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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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上一层。
这一层比起一层的满目书籍,一层的十八铜人,三层的文房四宝、桌椅摆设,这里空荡荡的。
墙壁满了纵横交错的剑痕。
守塔人拎着一把长剑交到她手上,又从腰间的锦囊取出一粒白色药丸:“这是入幻丹,服之,能让人在短时间内心魔滋生,接下来的两刻钟,你会‘看到’许多可怕的画面,但你要忍,手中有剑,却不可出剑,一旦出剑,则为失败。”
姜娆接过那粒黄豆大小的小药丸。
“入幻丹是药王亲手炼制,品质有保证,药效散后,对人体无害。你可以放心。”
确认她已服下,守塔人退得远远的,不愿见美人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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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沉沉下着小雨。
刀客放下他的刀。
姜王得意的笑声穿透风雨,传到渔阳宫,年少的姜娆推开宫人往外跑。
雨水淋湿她的头发,她惨白着脸,一直跑,一直跑。
她要阻止接下来的惨事发生。
她要救自己的爹爹。
晏如非不能死!
王身边的内侍出乎意料地伸出一条腿,姜娆狠狠栽倒在地,下巴磕出血。
到处是笑声。
“野种!”
“莫要以为你穿上华衣就真是王室的明珠,你个该死的野种!”
“让开!”
姜娆不管不顾地往外冲。
身后的谩骂声追上她,她不闻不问,一鼓作气跑到碧波宫外最大的空地。
“爹爹!”
晏如非看到了她。
姜王也看到了她。
“爹爹!不要信他!他骗了你!”
晏如非惊喜她能来,晦暗的眸子陡然有了光。
姜王阴仄仄的语调响起:“还不束手就擒吗?晏如非,你要想想你的妻女,今日你不死,死的就是她们。你舍得吗?”
他扬声一喝:“拿下她!”
“不要动我女儿!”
“好啊,你死,她就能活。寡人问你,你死不死?”
姜娆拼尽全力挣扎,无济于事。
“怎么,你舍不得死?带王后出来。”
“娘亲!”
“晏如非,寡人再问你,你死不死?”
“你是一国的王,说话当言而有信,我死了,你要放过她们。”
“寡人应你。”
“不要!”
万箭齐发,嗖嗖的破空声,将人射成人形刺猬,宫人松开姜娆,姜娆含泪跑到娘亲身边:“娘,爹爹她——”
“他不是你爹爹。”
姜王后面上毫无痛色,迈着碎步依偎在王的臂弯:“这才是你父王,你难道想当野种吗?”
“不……你说谎……”
“来人,将晏如非给本王剥皮抽骨。”
杀意与悲痛激荡姜娆的心,她牙齿打颤,满心想着“只需一剑”,却在剑刺出的那一刹,看清‘娘亲’的眼睛。
这不是她的娘亲。
她的娘亲从来都是柔弱的,眼里无权欲之心。
姜娆倒退两步,幡然醒悟——
这是幻象,现实中绝没有发生过这一幕。
爹爹的死,是她和娘亲事后听闻的。
这是假的。
是入幻丹搞的鬼。
她清醒过来,心魔随之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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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幻丹啊,也不是多高明的东西,只要服药之人随时保持清心理智,识别真伪就能从中脱身。
“但难就难在,心魔滋生,总能从人性中找到破绽。
“入幻丹只是在一定时间内错乱人的思想、情绪,内心深处愈怕什么,惧意就会编织出可怖的网,用来欺骗你的大脑。
“所以说,最大的对手往往是你自己。四面皆敌,人要自救,就要出剑,一旦出剑,定力这一关,就败了。”
柳眉吃完一枚鲜果,用帕子擦擦手指:“合欢宗的内功心法特殊,越往上越要求定力,定力不过关,往后修习极可能会迷失在肉.欲,丧失自己最本真可贵的一部分。一般情况来言,顺风顺水长大的人过这一关会很容易。命途多舛、心思重的人,过这关会难上加难。”
柴青心提到嗓子眼,喃喃道:“姜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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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娆闭着眼,伤口开裂,血水混着汗水在地面泅出一小片水渍。
嘴里一会喊娘,一会喊爹,一会又哭又笑,情绪波动之大,手中的剑握得死死的。
很难不让人怀疑,她下一刻会一剑劈到对面的石壁。
石壁之上多得是深深浅浅的剑痕,这一关,无关旁人,是心灵深处,自己与自己的征战。
下唇被咬破,血顺着唇缝漫进去。
她面白如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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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姜,我不爱你了。”
莺莺燕燕围绕着‘柴青’,皆是眼熟之人——姑姑柳眉、琴魔夏玉、春水坊的净玉、柔玉、秀玉姑娘。
“坏胚子……”
“谁是你的坏胚子?我早就后悔了,早知道救你会让我受好大的罪,我何苦来着?你我已经睡过了,滋味一般般,现在,我有更多更好的女人了,你走罢。”
“我不走,你是我的!”
一声笑。
“我是你的?你真是个傻子,你且看一看,除了这张脸,你还有哪里与我般配?武功没夏玉高,又没姑姑有银钱,还没三玉放得开,我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吊死在你一棵树上。我为你差点死了,你放过我罢。”
“你不是我的坏胚子。”
“我就是!”
‘柴青’忽然翻脸:“你若不信,不如再睁大眼睛看一看,我睡别的女人。”
她一手扯碎‘琴魔’的衣裙。
姜娆炸了:“不要顶着我柴柴的脸做这恶心事!”
那人坏坏一笑,笑得和她的心上人像了十成十,她一字一句道:“姜娆,我不爱你。”
四层塔内,姜娆豁然睁开眼!
来自美人身上的杀气几乎凝为实质。
这就忍不住了?
守塔人嘴唇微张。
姜娆握剑。
下一息就要出剑。
石壁上的剑痕很快就能再多一道。
哐当。
她手松开了。
一掌打在肩膀。
鲜血呕出。
清醒了。
清醒了的姜娆奄奄一息倒地,眼里的怒火熊熊燃烧。
气死她了,气死她了!狗屁的入幻丹!她的柴柴才没有那样花心猥琐!
她气得又呕出一口血。
啧。
好惨。
“你看起来要死了。”
姜娆缓了许久,如病入膏肓即将咽气的倒霉蛋:“嗯……我快要被气死了。”
免得她真死了,守塔人喂给她一粒救命药:“你还要往上走吗?”
“这关我过了?”
“过了。你提前耗尽入幻丹的药效,这一关过得很漂亮。”
四层塔一过,彼时的姜娆已经具有成为内门弟子的资格。
只是她不问,守塔人更没想到这一出,毕竟前来闯关的,一般都晓得十一层背后象征的意义。
她投喂的那粒救命药真能救命,姜娆一身是血地站起来:“我还想试一试。”
一句“试一试”,过五关斩六将,天暗了又明,明又转暗。
这是姜娆进合欢塔的第十一天。
柴青憔悴地不成样,压根不晓得往后余生她若不能当个专情的女人,会迎来多么可怕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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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关已过,姜娆爬着上了第十一层。
“这是媚.药,吃下它,不为药物所控,坚持三刻钟,去往第十一层。”
姜娆浑浑噩噩服药,守塔人守规矩地不去看她。
这一天天的观察下来,美人与日俱疯,只要不死,只要仍有一口气在都要往上走一走、试一试的毅力,说实话,很吓人。
照她这股疯劲儿,想做什么做不成?
身在塔中,她似乎已经能看到此人出塔后宗门上下的震惊脸了。
死去活来的三刻钟,逼得姜娆苦不堪言,口腔满了血腥,又要借痛意镇压狂潮般的欲.念。
不能为药物所控。
怎么办?
她能怎么办?
穷途末路,她掀开指甲盖,仍不行,又一根根掰断指骨。
纤纤玉指被祸害得血肉模糊。
她不懂。
想入宗门而已,为何要受这般非人的苦。
难道每个入宗的弟子都熬了过来?是她不行?是她脆弱?
赶在平时,以姜娆的聪明估计早已猜到十一层塔背后代表的意义,但她自打上了一层,身心无时无刻不在饱受常人无法想象的煎熬。
容不得她深想。
意识要崩溃。
“三刻钟已到,你可以去顶层了。”
守塔人的声音远远飘来,姜娆嘴唇干裂,衣衫不整地撑着手心往上挪。一道道的台阶沾染她的血。
她想要停下来。
大不了,大不了她不做合欢宗弟子了。
太苦了。
太疼了。
她想柴青。
她发疯地想柴青。
可正是想到柴青,她不得不咬牙继续。
她不知道她是她的绛绛。
可身为绛绛的姜姜,也想让坏胚子高看一眼。
不做附属。
不做花瓶。
要站到顶峰,做保护柴青的那个人,做能和她并肩而行的强者。
互为强者,爱才公平。
她一步步往上爬,欲.望和疼痛在身体里彼此作乱,狼狈到极点,沉重、急促、颤抖的喘.息响彻寂静的合欢塔。
塔外,柴青站起坐下站起坐下来来回回数十遍,屁股下像是藏了针,看得柳眉生恼:“你好好呆着不成?别烦我了!”
眼看姜娆越走越上,她大概懂了师父的心。
只是,这可是关乎宗门今后百年荣辱的大事!
师父竟然钟意姜娆做下一任宗主。
这也太胡来了。
胡来的不止是柳茴,还有经历闯关的人。
寻常人中了合欢宗的顶级媚.药,不说沦丧如狗,也要控制不住自行纾解,姜娆倒好,有先见之明地掰断十根指骨,不给自己留半寸余地。
光是看着就疼,她竟还在忍耐。
十一层到了。
灰青色的石砖划着一个个方格,椭圆的黑白棋子错落其中。
是一道棋局。
“破解这棋,你就能出去了。”
身中媚.药、遍体鳞伤、脑力与体力同时接近枯竭,在这样苟延残喘的境地下还要挣出清明,运用智力破局……
姜娆眼前一阵阵眩晕,努力睁大眼想要看清棋子摆放的位置,无果。
守塔人心生怜悯,闭着眼,背诵出各棋子的布局。
担心对方记不住,她多背了几遍。
背到第七遍,姜娆轻声呢喃:“去位,四九。”
语毕,彻底晕死过去。
“去位,四九……”守塔人翻开手上的棋谱,眼睛一亮:“对了!”
六月的这一天,光线充足,岁月静好,对于很多人来说是很普通的一日,然而就在无聊感生出的下一刻,天庆钟连响七十一道,声势之大,震颤整座合欢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