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盛夏的欢愉, 像电影中途断片一样,戛然而止……
“你为什么要成为律师?”
2020年秋。
怀安这个穷乡僻壤,一年到头能碰到几个城里的大学生光顾, 都算是撞了大运了。去年不知道是谁家祖上积的德兑现,居然空降了一群法学院的高材生常驻。一打听才知道, 是政法大学法律赞助中心要在村里建立法律援助工作站。
其实在项目初审时,几次被打了回来,理由是申请人思考不充分,就因为面对校领导提出的常规问题,该同学选择了沉默。
后来由于风声走漏,村干部为响应国家任务三催四请,学校骑虎难下,再一看学生社团准备的材料充分到几乎没有漏洞, 便也商量出了可行方针。
于是, 清欢市政法大学社会法律援助中心下首个工作站,依托于清源律师事务所, 于2020年冬季在怀安县成立。
今年清欢市的暑气消散得特别快,秋风一袭,城市上空积攒了一整个酷暑的烦闷便烟消云散。校园里年年竖着一块红色签字墙, 有旧人毕业, 有新人入学。
“学姐, 请问德育楼往哪走?”
林少安闻声转过头。
阳光穿透云层, 会聚成七彩的光洒在她的墨色西装上, 低束起的发,淡雅的妆容, 都彰显着她刚刚褪去了稚嫩的气质,即便还夹杂着和一身正装格格不入的青涩, 那种美也足够让拖着行李箱的新生向往。
她笑容得体,温和道:“德育楼的路有点绕,我带你过去。”
“谢谢学姐!”
新生就像刚刚误闯入森林的小鹿,带着好奇又敬畏的眼神,打量着这个全新的世界,时而抬头看看树,时而低头拍拍花。
林少安像个领路人,眼神坚定地走在前面,带着平淡又包容的笑容,常常停下脚步等待,见人放下手机忙里忙慌追上来,又满脸不好意思地抱歉,也只笑着摇摇头,说一句:“没事,慢慢来。”
“学姐,你大几的呀?”
“我毕业了。”
“毕业了还回学校做志愿者呀?”
“嗯,保研留在本校了,研究生开学比你们晚几天,八号报道。正好回学校开会,顺便帮帮忙。”
“哇学姐好优秀啊!那你是不是都拿到律师资格证了?去大律所实习过吗?!像你这么优秀的话,进清源是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林少安颔首一笑:“我没有去清源,跟学校项目,在怀安县待了半年。”
其中一新生细想一番,反应过来:“你不会就是林少安学姐吧!”
林少安弯弯眼一笑,托附中老校长的福,天天拿她负责的新项目给高三毕业生宣传,这已经是今天第三个认出她的了。
“我听老校长说了,学姐是近几年唯一一个满分绩点毕业保研的,还自己创办了抚贫项目,在怀安的时候,就已经接过简单的民事案件,都开过庭了!”
林少安谦虚到:“哪有那么夸张,主要还是学校支持,学长学姐做得比较多,我还不能独立开庭。”
“那学姐,我们以后有没有机会加入你们啊?”
“当然,随时欢迎。”
“林大律师!”顾岑前脚送了个新生进楼,出门就碰到林少安:“舍得你的伟大事业了?啥时候回来的?”
“就前两天,”林少安笑笑,回头跟学弟妹挥了挥手告别,转而邀请顾岑:“结束要不要一起吃饭?”
“行啊,叫上易小雯一起呗,我问问她到哪了。”
“杨哥芳姐她们也叫上一起吧,从怀安回来还没聚过。”
顾岑做出一副惊愕的表情,她还是不太适应林少安这两三年的变化,用她的话说,简直是从一个闷葫芦变成了一朵交际花。
“哦……好……额那个,你……”她好几次想问点什么,又开不了口。
林少安双眸转晦,巧妙避开:“我先去订位置。”
几个青年才俊凑在一起,聊天收放自如,跟服务员说话也大方有礼,放在热闹的酒楼里,也不至于让人看一眼就断定是大学生。
“好了,别聊工作了,真心话大冒险吧!”
“来来来,钢笔转到谁就是谁啊!”
钢笔在桌上转动几个轮回,对准了易小雯。芳姐一下来了兴似的:“我来问我来问,小雯,你对我们杨部长,什么看法?”
易小雯下意识看了眼斜对面的学长,脸刷一下变得通红,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我……”
杨琪赶紧出来解围:“好了好了,别欺负小雯,我替她喝。”
顾岑没忍住阴阳一声:“哟,这都护上了?”
易小雯的头埋得更深了。
林少安浅浅一笑,默不作声地喝了口起泡酒。
杨琪高她们两届,言谈举止都有着令学弟妹倾佩的老练,却待人和善,性情儒雅,有思想且善于实干。从社团建立以来,几人用凑在一起,易小雯看他的眼神也早就变了味,默默暗恋,在告知和隐瞒中反复横跳,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对这样的情绪,也在熟悉不过。
“来来来,再来。”
顾岑念经似的许愿:“不是我不是我不是……哈哈哈林少安!谁来?谁来问问题!”
“我想问,”易小雯腼腆地举了举手,和顾岑对视了一眼,又犹豫片刻,才隐晦地问了句:“去怀安的初衷,是不是她。”
顾岑睁了睁眼,易小雯问了她想问的问题……之一。
几人纷纷静下声来,也有人疑惑问题的意思,却也想从林少安口中听到答案。
林少安沉默片刻,垂了垂眼:“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易小雯眉梢一惊。
“不是为了保研吗?”林少安又漫不经心地拿起酒杯,朝着顾岑扬了扬下巴,挑了挑眉:“是吧,光宗耀祖。”
芳姐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哈哈哈……我真的可以笑一年,当时问她为什么志愿加入我们,我是真没想到长这么社会一姐,居然跟我说为了光宗耀祖。是吧,顾姐?”
“不是,有这么好笑吗?光宗耀祖怎么了?你们笑得太大声了吧!”
几人闹成一团,只有易小雯的目光依旧担忧地望着林少安。她总想试图提起,在任何场合都好,她想听林少安说一句实话。
她笑得比从前更多了,话也比从前更多了,可是,真的快乐吗?
如果真的快乐,为什么每每欢闹光圈之外,总要把酒一饮而尽。
时间带走了所有提问的音讯,马不停蹄赶到了中秋。月儿圆,风也轻,每逢佳节倍思亲。林少安看着明月,在日记里反问它为什么不能总是弯的。
明理亲自给她打了个电话,几乎命令的语气叫她回家团圆,她便带着大包小包登了门。
“容爸爸,明妈妈,我回来啦。”
明宪初闻声赶来,满脸藏不住的笑意:“哎哟怎么又带那么多东西!你这孩子……”
“都是你们爱吃的嘛,”林少安放下手里的东西,挑了一件出来:“对了,我买了个测心率的仪器,容爸爸刚做完手术,一定要多监测。您没事也测测,有备无患嘛!这里还可以测血压……”
“好好好,你们心真是长一块去了!”
明宪初笑呵呵接着,往沙发上指了指。林少安顺势看去,一模一样的包装盒就摆在那里,明柔已经研究起说明书了。
她了然一笑:“妹妹也买了呀?那我这个留着备用吧。”
“她有那么细心就好咯!泼出去的水,胳膊尽肘往外拐……”
去年年初,明柔如愿以偿嫁给了爱情,找到了一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人,检察院新调来的同事,依旧比她大了好几岁,两人认识不到三个月就结了婚。
明理从楼上搀着容宗黎下来,和以往逢年过节一样,听到这事总要骂上几句:“可不?明家祖上十八代凑不齐一个恋爱脑,全长在她明柔身上了。”
“姐!”明柔起身皱起了眉,嗔道:“爸你看她!”
容宗黎笑呵呵打着圆场:“说远的不知道,我们容家上下三代全都是恋爱脑,哈哈哈哈……”
明宪初一个大冷眼翻了过去,嫌弃地摇了摇头,转头又满脸宠爱地看着林少安笑道:
“那个啊,是容倾寄来的。”
林少安心口一颤。
也说不上是什么突袭式的悲痛感,但就像是东躲西藏了一整天,到了被捉了个正着。像昏暗的房间里,顿然打碎了一只盛满酸涩的玻璃瓶。
“她……知道了吗?”
她故作镇定。
明宪初依旧笑脸呵呵:“有明柔那个大喇叭,家里啥事藏得住?”
林少安有些失神地点点头。
大学四年画上了完美的句号,她是旧人,也是新人。放弃了去英国的机会,选择保研留在本校。
三年前,容倾不告而别。即便千叮咛万嘱咐怀安县的法律援助项目不能停,可到年末容宗黎生了场大病,做了心脏搭桥手术,明理忙得焦头烂额,于茉芙分流了很多明理为完成的案子,也无闲心管理。其他的骨干律师也都各有各的理由,不到两年,就已经后继无人了。
家里的事,林少安帮不上太多忙,容爸爸转危为安后,她也应了家里人不让容倾知道的决定,也逐渐体会到长辈都不想给子女添乱的良苦用心。
在得知清源在怀安的分所律师流失严重,造成当地很多民事纠纷没能得到及时解决后,她就一直有计划回怀安县帮扶,来回跑了好多趟乡下和清源驻怀安的分律所,把法律援助委托书签了下来。
从来不屑与学生会为伍的她,也放下自己原以为的风骨身段,锻炼起了人际交往能力。
后来她才发现,学生干部里并不是所有人都“德不配位”,大多人还心存赤忱,有理想有抱负,也在为了同一信仰而奔赴。因而她找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联合隔壁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共建了以怀安县为帮扶对象的法律援助项目。
事在人为,当初那个不被领导看好的,不善交际,说话直来直往,没情商,“性子需要打磨”的学生,已经做出一番小小作为了。
这几年,她学会了大人口中的应酬,学会了左右逢源,学会了舌灿莲花,也改掉了特立独行的性子,学会了和团体合作共赢。很多人都说她变了很多,越来越能独当一面了,只有易小雯和顾岑,总用悲凉的神情默默注视着人群中侃侃而谈的她。
而她,也总是漠视她们的心疼。
尽可能避免联系,尽可能避免被提起,她只有不去想,才熬得过去。
一别经年,她终于取得了自己的律师资格证,可那张大声说爱的资格证,依旧遥遥无期。
此时此景,远在怀安村,家家户户也都吃过了团圆饭,出门消食赏月,律所门前新挂的匾额总引得好奇的人围观,几个识字的老太太凑在一起,眯着眼才勉强读出门上几个大字:
“倾心法律援助工作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