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林少安和易小雯结伴回到了A组集合地,正好看见江晚云和林清岁坐在树荫下读写着什么,就秉持着好奇心过去观望了一眼。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江晚云捧着书一边轻声朗读, 一边低眉看着林清岁抄录,偶尔眉间一蹙,抬起书本轻敲了一下林清岁的脑袋,宠溺责备:“蒹葭两个字,要写几遍才能写对呀?”
林清岁眉头一皱,扔下钢笔:“不写了!你叫你那些宝贝学生自己抄去!可怜我这个没师父管的徒弟,要自己回去啃剧本了!”
随后起身挥了挥手,撂挑子走人。
江晚云无奈摇了摇头, 笑眼依旧, 抬头这才注意到林少安和易小雯两人,眉间又展开几分:“回来了?律师们已经结束回去休息了, ”而后单看向林少安,眉梢一挑:“你记挂的人,有乖乖吃晚饭哦。”
林少安眼底惊颤一下, 含蓄地低了低头:“谁记挂她了……”
见易小雯已经满眼狐疑地看向自己, 赶紧把她打发回了宿舍, 装傻往桌前蹦哒了两步, 岔开了话题:“江老师, 你和清岁姐姐刚刚在干嘛呀?”
“学生们的课本不够,给她们抄书呢, ”江晚云轻声解释:“清岁心疼我,非要抢着抄, 没等抄写完一个课文就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我这才想出这个笨法子。”
林少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被林清岁丢在桌上的钢笔吸引:“这支笔看起来好特别。”
“是啊,上面的雕花是这里的村民亲手雕刻的,好几百年的老手艺了,当然特别。”江晚云又接而解释道:“雕花都是成双成对的,每一对钢笔都独一无二,所以珍贵。这里的年轻情侣们,很喜欢把它当作定情信物哦。”
“那这也是你和清岁姐姐的定情信物?!”林少安眉开眼笑,忽然对这些不追钱财,守着传统手艺的村民心生敬畏。
“那倒不算,我们的信物……”江晚云暗暗抚上手腕上系着的相思结,笑了笑继续说道:“在很久以前就有了。”
林清岁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折了回来,瞪了林少安一眼,撇开她坐回了小凳上,夺过钢笔:“赖在这干嘛?找你自己的姐姐去。”
林少安吓得一哆嗦,蹲身往后挪了几步。
“清岁!”江晚云严声责备:“别吓着少安。”
清风漾起一阵蝉鸣,轻慢的朗读声又起,笔尖急躁地滑动在字里行间,不知不觉也沉下了心来。
林少安蹲在小桌椅旁,安静地听了很久很久。
她念书,她抄书,就好像在借用前人的话把心意娓娓道来,是不骄不躁的浪漫,城里长大的孩子,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忽然想到什么,起身悄无声息地跑开了。
推开旧木门,看见容倾已经洗漱完收拾着明天要带走的行李,她才觉得恍然一梦,这样慢节奏的生活,这样朝夕相处的日子,原来马上就要结束了。
最后这晚,房里的气氛有些微妙,两人各自干着自己的事,偶尔对话也是寥寥几句就结束。
隔壁屋里,却挥霍开了暧昧。
明理双腿交叠坐在床尾,鞋跟不耐烦的点地,时不时抬起手腕,掐着表催促着浴室里赖着不走的于茉芙:“我只给你十分钟,洗完澡赶紧回去。”
谁知道十几分钟后,于茉芙悠慢地带着水露踏出,一身雪白风透,不遮不掩。
明理一个惊颤放平了双膝,眉头紧锁,目光却怎么也挪不开了:“你……”
“怎么了?你又不是没见过。”
于茉芙轻松自如地去开了明理的身体乳,一寸寸轻点,迟迟没有抹开。
而后走到床沿,双眼含情脉脉,两指轻抵上明理的肩头,又慢揉进肩窝里:“你听到我和容倾说了什么了?我那句话,是问给你听的……”
明理只觉得脑子里嗡一声响,瞬间六神无主。
于茉芙却丝毫不体谅她的窘迫,倾身靠近,娇软地摸索上腰腹间,抽开了蚕丝腰带,还一脸无辜。
她低声慢吻着她的耳垂,吻着她因不愿面对而紧闭的眼,吻着她欲拒还迎的唇:
“明理……你忘不掉我,对不对?”
“你想要,对不对……”
明理自甘堕落似的松软了全部防备,嘴上却依然不解风情,冷声命令着她:“要做就快点,别说废话。”
于茉芙眸色一颤,勾了勾嘴角:“你还是老样子……”
窗外云卷云舒,阴晴不定,星月躲闪,风也一阵温柔一阵呼啸,顿然雷雨击碎了惬意的蝉鸣,吹打着山崖,颤动的瓦片在屋檐上摇摇欲坠。
沉醉几回,意识也变得飘忽,她乘虚而入,穷追不舍,撬开了固执紧咬的唇,听到一声难抑,才会心松软了眉梢。
明明置身于主动还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用晶莹破碎的泪花点缀着眼角的痣,凄凄切切地央求,是她惯用的手段。
“明理,说爱我……”
不久,天空终于清朗还复,叶静风柔。
容倾被扰醒了很久,坐在不属于自己的床头,掌心贴合着不属于自己的耳朵,听见隔壁房里动静逐渐消弱,才无奈浅笑,轻轻拿开了保护纯净的双手。
月色从窗沿一侧照在林少安的床头,皎洁似水,少女的长睫飞舞,酣甜睡容里还缱绻着爱与安抚后的满足。容倾眸色比月色温润,低眉注视着,想起林少安刚才被一声雷鸣惊得哼哼唧唧两下,软糯糯蹭蹭枕头的模样,依然觉得可爱至极。
见雨停了,反正睡意全无,干脆披了件外衣推门走出。
庭院小方桌上有两盏未收的茶,记得江晚云是个勤于收捡的人,容倾不由得觉得反常,后又想到总是耐不住性子的林清岁,眉眼间又晕染开几分了然的笑意。
这世界终究还是热闹常在的,唯有她环顾四周,却是路也空空,人也空空。
更深露重,林少安迷迷糊糊从美梦中醒来,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疑惑地皱了皱眉头,察觉到房里熟悉的女人香好像消散了几分,立马爬起身仔细一看,才发现隔壁床上只留下整齐平坦的被褥。
像只有分离焦虑的小奶狗,扑腾一下就下了床,往门口跑了两步,又回头拿了件小毛毯,闯进夜色后,几步仓促才顿然停驻。
只看见树影斑驳下,一个孤单的身影侧坐在石墩上,娴静而温柔。
栗色卷发在腰间盈盈吹动,垂落的双眼望着潺潺流水,烟草香在单薄的侧影旁缭绕,缠绵着萧瑟,伴着低柔地叹息随风聚散,宛若在月色山水间遗世独立。
林少安双眼一沉,凝聚在那指缝间的细支星火上,一时间不知进退。恍然间想到几年前第一次给容倾过生日的那天,似乎也在那柔指间闻到了淡淡的烟草味。
她本是抗拒烟酒的,因为容倾,这些东西似乎又变得没那么可怖,反而让她体会到许多为她克制的深情,和那么一点点,属于成年人世界的迷人。
她在想什么,她在叹什么。
“倾倾……”
容倾垂落的睫毛一颤,右手下意识往自身方向收了收,回眸循声看去,眼底桃花残碎,水水盈盈。而后,有些疑惑地凝了凝眉:“漾漾?”
山水间空气怡人,本不该点烟的。
三十年至此,她开过的南京烟其实也才三盒,第一次是得知狱中母亲突然重病,第二次是母亲弥留之际叫她放弃翻案,这是第三次。
今晚,她找没打烊的杂货店买到了这包烟,又要了壶最烈的酒。
对月独酌,却不知道烟为谁点,酒又为谁开。
林少安见容倾很快灭了火光,错乱下居然不顾危险地把烟蒂丢进了手旁的酒壶。这样的防备让她喉头涩疼一阵,还是尊重着假装没有看见,隔着些距离问到:“我看晚上挺冷的,来给你递个毛毯。”
容倾这才松开眉间的无措,弯了弯唇角:“乖,我一会儿就进来。”
林少安迟疑片刻,紧了紧手中不被需要的毛毯,点了点头,转身失落地挪步往回走,心头却像长满了万千藤蔓,一头缠着她,一头蔓延向容倾。
明天就要分开了,有些话再不说清楚,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终于还是顿住了脚步,转身跑回了容倾身边,一头埋进了怀里。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容倾心头一紧,缠着醉意的眼颤动了一刻,下意识地后仰了一点身子,想保持距离的念头莫名生出。或许是只隔着轻薄的睡衣,让她一下子察觉到女孩日渐成熟的身体,本该自如坦荡的拥抱,居然让她有些窒息。
不忍心推开,还是起身有些僵硬地回搂住了她,屏住呼吸应了句:“你说。”
林少安把下巴埋进了肩窝,一点点低下,直到额头抵靠在容倾的肩头,沉闷了许久,才问出她压抑在心的问题:
“为什么要放手?”
理智考量后叫她和妈妈回家她可以释然,情急之下本能的松手,却让她耿耿于怀。
容倾凝起眉沉吟片刻,后知后觉,又有些难以置信:“你是因为这个,才三年不和我联系的?”
林少安默认。
烈酒带来的火烧般的痛觉,终于从喉间淌入胃里,不留一丝余地地摧毁着小腹,绞痛一阵,额间冷汗顺然冒出,喘息浅浅,什么话也没力气回应了。
她推开了林少安的支撑,扶着身后石墩颤抖着弯下了腰。
“倾倾!”
林少安一时间慌了神。不该在这时候埋怨她的,不该在这时候逼问她的,更不该“冷暴力”她三年的,那时候的她,明明就已经不堪重负了。
容倾缓过一阵,无力蹲下了身,醉意到底还是让她没有再刻意去伪装自己的委屈,苦笑着埋怨:“你这个臭小孩,谁给你惯出来的脾气?”
林少安皱着眉认真想了想,一本正经:“你惯的。”
容倾一阵讶异,哭笑不得。
许久,才轻叹道:
“我放手,是因为你喊疼了啊……”
“什么?”
林少安心头一震。
又一次被抛弃的惊慌无助,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挣扎,居然都是因为自己误解了。
她恍然间想起,幼儿园时候就看过的一部动画片说起争抢孩子的事,早就该明白了类似的道理——
在你喊疼的时候,真正爱你的人一定会先放手的。
“倾倾……”
她抿住想放声大哭的唇,扶着容倾回了屋,真正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照顾着她的病痛。
最后,放下了骄傲,暖进了她的被窝里,趴在胸口听着久违的心跳声,才真的找到了失而复得的欢喜。
童年时在耳边轻声念着的《小王子》,似乎又回荡起来。
4000朵玫瑰花里她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她给她戴上了保护的玻璃罩,因为她给她浇过水,因为她倾听过她的哀愁和沉默……
“倾倾,我想承认了。”
容倾感受着腹间的温热,睡意早已经浓郁,昏昏沉沉揉了揉她的头发,呢喃软语问她:“承认什么……”
林少安抬了点头看向她,欺负她没有力气再追问,淘气地月牙眼一弯:“等我十八岁的时候再告诉你。”
她不可一世地在心里默想:将来你也一定会喜欢我,因为你给了我保护的玻璃罩,因为你给我浇过水,因为你倾听过我的哀愁和沉默……
她又贴下耳听了听心跳,美滋滋自语:
“因为,我是你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