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大一小两只手, 第一次久久触碰在一起。
可如此事态下,两个人似乎都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认真感受对方手心的柔软和温度。
容倾没有去争去拽, 她只是有些苍白地握着林少安的手,在拉扯间, 真真实实地感受到自己和这个小孩之间的羁绊。
她真想自私的留下她。
艾茜觉得难堪,恼怒道:“林少安!你知不知道心疼人啊?!你容阿姨年纪轻轻带个孩子在身边很不方便的知道吗?!你这孩子!还不快放手!”
被争抢的画面,在林少安十二年的人生里,似乎还是第一次。
她想到在爸爸的葬礼上,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为她的抚养权问题争得面红耳赤,却和电视里那些抢孩子的画面不一样,他们两家人,谁都不想要她。
“我们肯定是不得要……女娃娃养起有啥子用……”
“林少安跟你们家姓林, 不应该你们林家人负责吗?我女儿年纪轻轻一个人带个孩子, 以后怎么活?”
彼时才四岁的林少安,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 依稀也听懂了些。她孤无可依地靠向身边的妈妈,可妈妈也没有抱她。
此刻,她也知道自己在和妈妈赌气, 她知道如果此刻妈妈改变主意不想带她走了, 她的心一样会沉落到谷底。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说丢就丢, 说捡回来就捡回来。
是啊, 凭什么……
“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她想甩开妈妈的手, 一头扑进容倾的怀里,只有那里才能给她完全的安心, 可是,妈妈在她喊着疼的挣脱下, 只是越来越用力地抓紧她。
容倾,却忽然松开了手。
林少安猝不及防地随着惯性,往妈妈身边踉跄了两步,顿然安静了下来,怔愣地看着恍惚中的容倾。
为什么要松手,为什么没有争取,她真的也觉得负担了吗?还是变成她的累赘了吗?
林少安不可思议地跟着妈妈的拉扯,望着那救命稻草的眼也逐渐黯然无光,她似乎就要这样离容倾越来越远。
恍然间,她又想起容倾的心病,秉着孤注一掷的态度,用力甩开了妈妈的牵制。
在十二岁的世界里,大人就是一片天,她几乎觉得自己这样做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妈妈不可能再要她了,谁都不会要一个狠心甩开自己的孩子。
可她还是一头扎进了容倾怀里,怆惶地颤抖着,拼力想给容倾的放手找一个自己可以接受的理由。
“倾倾,你不能和别人牵手,所以你才抢不过妈妈的对吗?这对你不公平……不过你放心,我是你的家人,我不会被妈妈抢走的……”
她抽噎着,紧抱着容倾,不顾妈妈此刻心里有多难过。
可三人都沉默不语很久后,容倾深叹了一口气,扶开了她的肩膀,低眉看着她,摸了摸她脸上的泪痕:
“乖,跟妈妈回家吧。”
明明满眼都缱绻着温柔,却说出了那么让人心寒的话。
林少安双眼一颤,泪如雨下。
如果刚刚对妈妈的抗拒,还有些赌气撒娇的成分,那么这一刻,心里孰轻孰重,林少安已然有了答案。
如果注定要ⓜⓞ被她们中的一个人放弃,她真希望放手的是妈妈,而不是容倾。
她怔怔分离着唇齿,还想再垂死挣扎一次,可容倾侧过了脸,转身推开了猫咪房的门:“我去帮你收拾小泥巴的东西。”
林少安怔怔望着那个背影,慢慢垂下了眼帘。
后来,她只是麻木地跟着妈妈进了卧室,一个人默默清着行李,把容倾给她买的衣服、毛绒玩具、学习用品一件件装进了行李箱里。
可笑的是,这只大行李箱也是容倾新给她买的,本来是为去圣彼得堡准备的。
她跟着妈妈拉好每一道锁扣,拖着箱子,步步走到了门口,就仿佛和所有被家长领走的孩子一样,等着在临走前,和被自己麻烦过的亲友,说一声感恩和道别。
“容倾,我们准备走了。”
静默了好一会儿,容倾才打开了房门,把收拾好的东西一并带出,笑容有些苍白:“还有这些,是漾漾没看完的书,都一起带着吧。”
艾茜只接过了航空箱和容倾打包好的猫咪用品,道了谢:“书就不用了,怎么好意思……你自己留着看吧,漾漾要看,我们再给她买。”
容倾还是给她放进了书包里:“本来也都是给她买的,我留着用处不大。”
艾茜只好收下,几分忧愁地看向一声不吭的林少安:“好了,和容阿姨说谢谢吧。”
容倾也低眉看去,不想把告别弄得这么苦大仇深,于是刮了刮她的小鼻子,苦涩和无奈凝起的眉下,一双眼勉强地晕开几分笑意:
“小朋友,想回来随时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林少安不为所动,默不作声地低着头。
被抛弃过的孩子,敏感得就像一根随时会崩断的弦。她做不到像大人们一样深明大义,也理解不了其实跟妈妈回家没那么难,再想回来,也没那么难。
她只能用她十二岁的思维方式,天真地以为容倾放了手就是不要她了,而她选择了妈妈,就等同于背叛了容倾。
所以她又像划清界限似的,拿过了妈妈手里所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就算容倾放弃她了,就算她很生容倾的气,也不想和妈妈表现得很亲近。
她想让每个人都知道,不是她选择了妈妈,是容倾先不要她的。
最后,她堵着气做出自以为平静成熟的模样,对着容倾深深鞠了一个躬:
“容阿姨,给您添麻烦了。”
说完就调转了头,背着大书包,一手提着猫,一手拉拽着行李箱,笨拙又仓促地转身出了门,闷头冲进了电梯里。
艾茜有些尴尬地颔首示意,急匆匆追了上去。
没有人看见,容倾的目光,在那鞠躬致谢时惊颤了一下,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终于无法自持,潸然泪下。
她怔怔站在门口,茫然地看着电梯层层下落,最终停在了负一楼,她几乎能听见林少安离她远去的每一个脚步,短短几秒钟,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当然不舍得,这几年除了工作,她的生活全部被林少安浸透了,她已经习惯了走到哪里都带着一个小尾巴的日子,习惯了等在第一小学的门口,听下课铃敲响后,一个小女孩伸开双臂飞扑进她的怀里。习惯了在饭后睡前,看小眉毛飞舞着,听小奶音绘声绘色讲述着在学校的故事。
可她也知道,偶尔,林少安还是会在深夜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每每在旅途中遇到一家三口,那小眼神依然会偷偷停留,失落得让人心疼。
她把一切都补给林少安了,每次说着“别的小朋友有的你都要有”的时候,骄傲里也总带着几分失意,因为她深知,唯有母爱,她给不了。
从最开始,她就不想把艾茜放在自己的对立面,因为她知道那样伤害的只有孩子。
就像今天的拉扯一样,真正疼的,还是林少安。
电梯忽然又响动起来,她的目光随之看去,心跳随着那上升的数字,又缓缓复燃了,在看见数字停留在12的时候,她几乎要紧张窒息。
林少安会不会忽然冲出来,带着淘气的笑脸扑进她怀里,搂着她撒娇说:“骗到你了吧!刚刚那句话是开玩笑的。”
又一颗泪从眼眶溢出掉落,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看见电梯门亮出一线光亮,就立即侧过脸拭干了泪,几乎已经酝酿着要说出一句:“真拿你没办法……”
可是,从电梯出来的人,并不是她的小朋友。
“您好,是您家订的钢琴吗?”
容倾心间又被狠狠一触。
想起半年多以前,林少安放学后神秘兮兮地拉着她进了学校的音乐教室,从来没有学过钢琴的小孩,居然打开琴盖为她弹了首耳熟能详的《献给爱丽丝》。
“怎么样?好听吧!”彼时的林少安露出一副洋洋得意的笑容:“是妹妹拉我进了她们的音乐社,大哥哥大姐姐对我可好了,是他们教我弹的。”
容倾当时终于明白,林少安每天晚放学半个小时的理由,原来都是跑到这里偷偷练琴了。
正想好好“教育”一下这个小骗子,林少安又跑到她的怀里,炫耀似的张开了自己的小手:“倾倾~哥哥姐姐都说我的手指又长又有气度,是个弹钢琴的好苗子呢!”
看着那天真可爱的眼,容倾也就什么都不想计较了。
从那天起,她就在各个地方打听好的钢琴老师,挑选好的钢琴,她不识音律,开始还处处碰壁,先定了台昂贵的三角琴,被后来认识的内行人嘲笑“人傻钱多”,这才改换到这台看起来简朴无华的立式雅马哈。
“是这里,进来吧。”
她语调低哑,低过脸往后退开了一步。
前两个月忙于处理母亲的后事和“心头案”,配送钢琴的时间就一直延后,也未曾想到,居然就这样和林少安擦肩而过了。
钢琴孤独地摆放在空荡的卧室里,容倾犹豫了很久才揭开琴盖,凭着记忆反复敲响了“mi”和“升re”两个音。
她停下了指尖,熟悉的旋律却在心里荡漾开来,接着进行了下去。放空的眼前都是林少安,像个小精灵一般坐在钢琴前,自由舞动十指的画面。
她惋惜轻叹,心情越发复杂。
回到餐厅,西红柿炒蛋和土豆丝早就凉透了,门铃响起之前的温馨,居然已经恍如隔世。
“还想说这些也就够一个人吃,”容倾低声自语,苦笑一声:“居然真的是一个人吃……”
她用筷头夹了片西红柿送进嘴里,明明看林少安炒的时候根本把控不住调料用量,重油重盐,让她看了就觉得黑暗,现在,居然觉得寡淡无味,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拿反了筷子。
生母的离世,无疑是在她心头又悬挂起一把尖刀,她本以为自己熬得过去,本以为现在拥有的一切,会把想念的风变得无比轻柔。
可林少安一走,那风就像伸出了魔爪,带着十几年的伤痛,报复似的抓着两把尖刀凶猛而恶劣的在她心头凌迟。
盘子一点一点空荡,心里这些年温存的幸福和满足,似乎也随之荡然无存。
她从来都不敢告诉林少安,那些噩梦不是长大了就会随之远去的,它们甚至穷其一生都无法治愈。
会深入骨髓,如影随形。
黄昏下,那单薄柔弱的身影,终于在空荡无人的角落里,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