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者是深爱多年的青梅, 一者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如何抉择?

  顾夫人却笑了,没有皇甫仪意料内的两难亦没有常人眼中的愤怒, 她笑得有些悲悯,“如果我两不帮呢?”

  皇甫仪垂眸, “您说的两不帮便是帮助驸马。”

  “为何?”顾夫人敛住笑容。

  “您已知驸马的计划,您若去告诉陛下, 便是帮助陛下。若是不说,便是在潜意识里偏向驸马,没有两不相帮。”皇甫仪跪得笔直, 面上挂得淡淡的笑容, 有些得意。

  驸马说得对, 顾夫人这样的人心目中没有世俗的规矩, 有的只有自己的规矩。

  顾夫人沉默了。

  皇甫仪继续说道:“敌军号称二十万, 满打满算不过十万人,分流一半去郑州,主力军会直攻京城,您觉得, 驸马还会活着回来吗?您在想的只有去告发驸马, 让陛下派人将驸马捉回来丢人大牢,或许看在老侯爷的面上,驸马可保全一命。若不告发, 您便只有等着给驸马收尸了。”

  “先生此计十分狠毒。”顾夫人嘲讽。

  皇甫仪摇首,“乃是驸马信中所言, 我不过转诉罢了。”

  “孽障。”顾夫人低声骂了一句, 爽快地站起身, “我眼下无法回答你, 等我出宫回来再与你说。”

  她要去见太后,问一问,这么大的事情,太后可知情。

  毕竟孽障与太后穿一条裤子。

  此事关系重大,太后若知晓内情,性质就变了,是谋逆还是废帝,都在太后口中。

  顾夫人再度觉得太后唯恐天下不乱,这位姑母不走正常路。

  太后病了一回,寿安宫内药味浓郁,宫娥们站在殿门口逗弄小鸟,太后躺在躺椅上,宫娥一面念着话本子,好不惬意。

  顾夫人求见,太后睁开眼睛,扫了一眼,“都下去吧。”

  顾夫人冷笑,果然有大问题。

  屏退宫娥,太后坐了起来,精神奕奕,哪有外间所言‘大病昏厥不醒’后的病态。一时间,心口五味杂陈。

  太后复又躺下,衣袂飘飘,两鬓斑白,面上挂着温和的笑,她说:“你不用抉择。”

  顾夫人心中动容,姑母待她惯来很好,饶是父母也不抵。

  太后又说道:“你的抉择对战局毫无用处。”

  顾夫人:“……”幸好未将感恩的话说出口。

  殿内药味浓郁,一侧的炉火上煮着花茶,香气扑鼻,她选择坐了下来,淡淡一笑:“姑母为何这么做?”

  “大周与以往的任何朝代都不同,你该知晓,明昭想要做什么?”太后面色冷峻,“我想看看我选中的人有没有资格坐上那个位子。”

  从父母手中接过产业,与自己谋划得到产业,大不相同。

  兴兵、搅弄京城,需要的可不是一点点小聪明,能力、魄力都是必需的。纵观古今多帝王,顺风顺水做皇帝者居多,又有多少创建盛世。私心而言,唐太宗李世民在历史长河中添就了璀璨的一笔。

  浓墨重彩。

  半空中悬挂的琉璃灯轻曳,顾夫人的目光被吸引,她望着琉璃灯,心中五味杂陈。

  她笑了一声,问:“倘若败了呢?”

  “败了便败了,不过是大周提前灭亡罢了,算不得大事。女子处事,本就艰难。”太后阔气地笑了一声,躺椅摇摇晃晃,“此战,裴琛必胜。”

  顾夫人感叹,“姑母所思所想,太过荒唐了。”

  “是很荒唐,我觉得特别荒唐。但你的女儿就在做荒唐的事情,永安侯太夫人,你觉得你该怎么做?”太后将难题丢了过去。

  “您刚才说了,我的抉择并无用处,是以,我什么都不会做。”顾夫人横眉,炉中水开始沸腾,嘟嘟作响,她走过去,将炉子提了起来,随意搁置在桌上。

  她转过身子,脸色已然青了,“您这般做来,可曾对得起先帝?”

  “先帝啊,你管她做甚,死都已经死了,我没找几个美人已经对得起她了。”太后抬手摸了摸自己发白的发梢,孩子气般笑了,“江山事,岂可儿女情长。”

  “您说得轻巧。您当年与春休先生密谋皇后之位时,可曾想过‘江山事,岂可儿女情长’。”顾夫人终究怒了,她不满、很不满,“您置她于何地?”

  “我不在乎她,我只在乎江山罢了。永安侯太夫人,我作为太后,什么都没有做。京城是否调兵,不在于我,而在于陛下。”太后对上侄女愤怒的视线,“你女儿做的事情,难道不是儿女情长?若不为溧阳,她何苦筹谋?”

  顾夫人无言以对,确实,女儿做的事情,她没有资格去斥责怒骂。

  太后舒了口气,躺椅出咯吱的声音,“你想那么多,不如去看看陛下,你二人的时间也不多了。”

  “太后,您……”顾上雪欲言又止。

  太后低声说了句:“想要的东西,她不给,就只能自己去争了。争得到,你就是胜利的,莫要指望别人怜悯你才给你,这样,你永远都得不到。当初若非你心软放走阿晗,今日帝王不会是明昭。”

  顾家不会出第二个皇后。

  顾夫人面色煞白,当年的事情如潮水般涌向脑海,她再度被放入火中炙烤,太后面色无波无澜,慢悠悠说道:“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明昭确实是不错的帝王。但下一任储君,不是她说了算。”

  明昭可守成,仁善有余,智慧大成,但溧阳更不差。

  顾夫人麻木地走出寿安宫,炙热的眼光一照,双眼几乎睁不开,她站在原地,想及过往,念及将来。

  站了许久,想了许久,她开始动步往大殿而去。

  走到大殿前,打哈欠的内侍长一眼看到了活祖宗,未打完的哈欠直接憋了回去,手中浮尘挥动,脚比脑子反应得更快。

  “太夫人您来了,这是吹了什么风呀。”

  “你告诉陛下,我去池畔等她。”顾夫人止步,看见大殿,随之而来的是一抹怅惘。

  自己活了这么多年,究竟得到了些什么?

  她不仅在思考,自己的忏悔可曾得到神明的谅解。

  她转过身子,继续麻木地朝目的地走去,内侍长疑惑,却又不安,不敢迟疑,跑得极快,溜进殿内将话禀报陛下。

  “池畔?”明昭震惊地放下朱笔,宽大的袖口下双手发抖,她站起身,却又很快坐下。

  多年前,她们常常夜游,在池畔前一坐便是许久,这是她们之间的秘密,顾上晗都不知晓。

  多年来,她不敢去池畔,哪怕是附近,都不敢靠近。

  明昭未曾多想,搁下朱笔,说了一句不许跟来,自己匆匆出大殿往池畔而去。

  春日里万物萌生,穿过数间宫阙,绕过园林,跑了近乎半个时辰才到了池畔。池畔前树木葱郁,绿草青青,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

  树下站着一人,明昭气喘吁吁,大病未愈,她扶着树,几乎透不过气。

  缓过片刻,她才忐忑地走过去,“你寻我?”

  “明昭,当年我若跟了你,你可舍得帝位?”顾夫人望着水面,面无表情,颤抖的双手却出卖了她,她以手为拳,拼命抑制自己的颤抖,“你现在好好想想。”

  明昭走近一步,望着她的背影,“你与帝位,并非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可顾家不会再出第二个皇后。”顾夫人说道。

  明昭笑了,“总有办法的,朕一直想给你无上的荣耀。”

  少年时看到了帝后的荣耀与尊贵,心中一直想要争取,想要心上人站在最高处,更喜欢自己与心上人如帝后般恩爱。

  恩爱与尊贵,并没有矛盾。

  顾夫人回望着她,眼前人不再年轻,尊贵锦绣的衣袍下藏着瘦弱的身躯,她有些心疼,又有些无奈。

  活了一辈子,她什么都做不成,总是护不住心爱的人。

  “你心目中最好的储君人选是八公主吗?”她忽而换了话题,语气犀利。

  明昭脸色一红,“朕不想与你说她。”

  “可她存在着,甚至影响大周的未来。”顾夫人呼吸微重,冷冷地看着她,“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顾上雪,你来,便是与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明昭怒了,被她冰冷的眼神刺得心痛,她默默后退两步,“朕以为你来这里与朕说以前的事情,却原来,你也只是说客。”

  顾夫人仰头看着树枝间投下的阳光,眸中深深哀伤,“我们回不到过去了。”

  回不去了,永远都回不去了。她说不清自己的情绪,心里插着一把匕首,疼又觉得无力。

  对事态的无力,对明昭的心疼。

  这是一场权势争夺的游戏,而她,没有玩的资格,甚至,旁观都是奢求,她只是被压在底层苦苦挣扎的无用人罢了。

  明昭奇怪道:“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我做了个梦,梦见你放弃帝位与我一起远走。想来问问你罢了。”顾夫人开始胡诌。

  明昭信了,不觉轻笑,“只是一个梦罢了。”

  顾夫人回府去了,确实,只是一个梦罢了。她想说,这样的梦,她年年都会做,每回醒来,都是最痛苦的。

  府内空荡荡的,熙儿死了,她又成了孤家寡人,坐在屋内,寂静无声。

  以前的孤独,如今再来感受,却又是这般生不如死。

  她坐了许久,无所事事。她唤来皇甫仪,说:“我想去找你家驸马,你替我守着侯府。”

  “您去做什么?”皇甫仪意外。

  “力所能及做一些事情罢了,他们需要粮草,对吗?我去买粮草。”顾夫人终于找到自己能做的事情了,为了她,总该做些什么。

  神明帮不了什么,但自己总能帮助自己的。

  顾夫人豁然开朗,开始收拾自己的细软,又让人去买粮草。皇甫仪傻眼了,太夫人做什么呢?

  皇甫仪不明白,顾夫人拿出体己银算一算,自己出嫁时,先帝陪嫁的银子还在,她从未动过,如今也派上了用场。

  她舒心地笑了,她不要做权势的底层者,要做就做能说话的权势者。

  侯府里忙碌起来,皇甫仪傻眼了,顾夫人要上战场?

  打战必不可少的是粮食,人马未动,粮草先行,都是自古以来不变的道理。

  郑州余粮不多,临出门前,裴琛拒绝溧阳开仓取粮的提议,自己让人去买粮,一路行军,一路购置粮草。

  带走余粮,郑州将士又该如何是好。

  星夜兼程,七日后,她抵达了战场,同时,裴铭大军还在对岸。

  将士们一到,挖坑,放火.药。裴琛与徐州副指挥使商议对策,火.药是她提前一年购买的,一年来暗中积累不少。副指挥使看得心惊肉跳,“他们会上当吗?”

  “他们号称有二十万,我们才四万人马,兵力悬殊,他们势必会轻敌。”裴琛简单说道,“我们佯败,引军入陷阱。”

  副指挥使问:“坑杀吗?”

  话问口,他已是心惊肉跳,坑底埋火.药,不是坑杀是什么呢?

  他有些不忍,裴琛望向他:“对方都是江湖人士,若心慈手软,便是你我身首异处。与敌人讲仁慈,等于给你铺死路。”

  副指挥使不敢言语,出得营帐,江水滔滔,浪潮翻滚,激荡的心很快镇定下来。

  将军说得对,将军对敌,岂可仁慈。

  同时,敌军兵临郑州城下,白延披甲上阵,溧阳阻拦他,“挂免战牌。”

  白延上扬了,刀抵着掌心,“不打啊?”

  “不打,你也打不过人家。”溧阳泼了一盆冷水。

  前一世,白延死的凄惨,败在裴铭之手,如今重活一世,裴铭行事愈发狠毒,白延如何能比呢。

  明知比不过,不如不比,挂免战牌,拖一日是一日,等待裴琛的消息。

  白延拿起的刀又塞到刀鞘里,糊里糊涂地想不明白,“战局未曾开始,您怎么知晓我会败呢?”

  “裴琛打不过裴铭,你连裴琛都打不过,你如何与裴铭斗?”溧阳分析,“对方出战的是裴铭,裴铭是教主,武功心谋,你都不成,如何打?”

  “他打得过驸马?”白延心存畏惧,驸马枪.法老练,她都打不过,自己多半也是送死的。他不死心,“殿下,若是不打,他们强攻,我们还是得打。”

  这便是溧阳担忧之处,她不想打,裴铭硬攻,迟早还是会打的。

  “守一日是一日。”溧阳心神不定。

  裴琛临走前,计算裴铭会直攻京城,她与裴铭直面碰上,两军对敌,胜败未分。如今的裴铭竟来到了郑州,郑州局势陷入僵局中。

  “早知如此,我去去守住京城了。”白延急得抓头,半晌不宁,“一旦开战败了,军心晃动,我等更加麻烦,不如不打。老子守上一月,三十天罢了,死守就是了。”

  溧阳颔首,唯有死守。前一世,郑州确实守住了一月,最后,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兵临城下,郑州城内的百姓闻声而动,家家闭户,店铺关门,人人惶恐。

  城门紧闭,将士们日夜守城,轮班休息,白延不敢眯眼,抱着刀靠在了城门上。

  守了三日,敌军叫阵,白延从地上爬了起来,迅速爬上城门。

  好家伙,乌泱泱的大军犹如黑云压近,翻滚叫嚣,他吸了口气,溧阳也来拉。两人对视一眼,溧阳说道:“你先下去带兵守着城门,我来与他说。”

  裴铭就在城下,一眼看过去,溧阳风华如旧,他笑了,大声嘶喊:“殿下,你已知结局,何苦坚持着,你放心,我这回必封你为后,让你享受荣华。”

  下城门的白延听到这么一句,险些滚下楼梯,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城门上的溧阳淡然处之,“你以为我是寻常只知风花雪月的女子?后位虽好,依旧仰仗于人,孤为何要仰仗于你,孤自己为何不可问鼎?”

  “殿下好魄力,可你如今即将兵败,如何问鼎?大周不保,你乃是亡国公主,我给你几分颜面立你为后,你真当自己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吗?”裴铭放声笑了,身后跟随他而来的将士们亦附和大笑,肆意嘲讽。

  “公主殿下,做我们的皇后娘娘已是天大的恩德,你不要不识抬举。”

  “你长得一般,我们主上喜欢,是你的福气啊。”

  “大周都快没了,公主殿下,你不如早些找个好夫君嫁了,我们主上不错。你以郑城做嫁妆,我们就是一家人。”

  城下敌将哄堂大笑,肆意叫嚣。白延气得又跑回城门上,搭弓就要射.向裴铭。溧阳拦住他,“休要中了激将法,不予理会。”

  “狗娘养的的贱人。”白延口中气恨般骂了一句,手上还是规矩地放了下来,恨得砸了弓弦,原地狠狠跺了几脚。

  “狗娘养的、狗娘养的……”

  溧阳反而笑了,“裴琛若见你这般,肯定笑话你没用,白指挥使,你气撒了就去守门,不必与这等窃国贼计较。”

  白延气得握紧了拳头,哀怨地看向溧阳:“兄弟的媳妇被人欺负,老子什么都做不了。不对,你们不是夫妻。”

  他陷入了疑惑中,扭头又问一句:“你们是不是夫妻。”

  两个女孩子不能算夫妻。

  “先帝与太后是夫妻吗?”溧阳反问白延。

  先帝与太后的故事,广为流传,已然不能夫妻来形容,人人常用帝后来取代二人之间的关系,至于是不是‘夫妻’已无人在意了。白延原地愣住了,两颊肌肉抖动,为难极了,不由皱眉说一句:“好像又是夫妻。”

  “可她们都是女子呀。”溧阳故意说道。

  白延狠狠一跺脚,“老子要炸了,一个问题比打仗还难。”

  作者有话说:

  早上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