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热闹的永安楼, 今日异常寂静,整座楼堂弥漫着诡异。

  裴铭端起茶水徐徐品了一口,他比任何人都知晓溧阳的品性, 光明正大,不屑于阴谋诡计。她虽是平民女, 骨子里养成了高贵的气质,浑身上下浑然天成的威仪总让人心口悸动。

  他爱她, 曾经的爱意刻骨铭心,始终难以忘怀。如今再见,十八岁的女子恰是最好的芳华。

  “长公主循规蹈矩, 言行举止皆符合皇家礼仪, 然后这些都是真的吗?”裴铭端着小小的茶盏, 微微轻曳, 对面的溧阳保持着冷静, 对他的话没有反驳,亦没有赞成。

  “真真假假,不过是世人的一双眼睛罢了。裴铭,你很聪明, 可惜, 这辈子我不会让你翻身的。”溧阳轻笑,波澜不惊的表面瞧不见一丝情绪,她注意着裴铭的举动, 冷声道:“你想逃,怕是不成了。”

  “你爱裴熙吗?”裴铭直勾勾地凝着溧阳, 唇角轻勾, “你爱她, 却不解她。”

  “这么说来, 你很了解自己的女儿?”溧阳微微一笑,提起裴熙时,神色温和许多。

  裴铭似话家常般说道:“我欣赏这个女儿,但我不喜欢她。她有我的魄力,若没有你。我可以将她养成最听话的女儿,如今,她成了你的狗儿,极为可惜。”

  说及狗儿这个词,溧阳眼睫轻颤,很快,眼内毫无波澜,她静静等着裴铭的后言。

  裴铭并没有让她多等,缓缓说道:“她杀了我,我醒来后你嫁给了裴琛,我在想,究竟哪里错了。”

  裴铭很聪明,尤其是自己处于逆境中,不肯错过细枝末节,他继续坦然道:“其实你也察觉到了,一切在于裴琛。”

  “裴琛十八岁丧,今年十七岁了,祖母告诉我裴琛是个女孩子,不足为惧,因此我从未将她放在眼里。这辈子我醒来,她竟然娶了你。而她武功高得奇怪,我便去查了。我久久不知里面有什么名堂,直到我与她过招。”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看着溧阳,“我发现她的裴家枪法与裴熙一模一样。”

  溧阳挑眉,心口漏了一拍,目光浮动,想起那日擂台赛熟悉的身影,脑海里有一根弦断了,似乎有潮水涌动。她深吸了一口气,抬首凝着裴铭,白净的面容上浮现阴狠,她今日做足了准备,不怕裴铭反扑。

  “溧阳长公主殿下。”裴铭轻笑一声,手中啪嗒一声,茶盏碎裂,茶水如潮水般翻涌而出,道:“我有一个疑惑,她究竟是裴琛,还是裴熙。”

  听到与心底一模一样的疑惑后,溧阳心跳到了嗓子眼,唇角微抿,牙齿用力而发酸,但她依旧未发一语。

  “殿下,你喜欢裴熙吗?”裴铭悠悠一笑,“我有一计让你辨别,如何?”

  “你觉得我会为了一个荒唐的辨别而放你离开吗?”溧阳面色发白,有些熬不住了,她苦苦忍着,不愿在裴铭面前松懈。她悄悄吸了一口气,“孤不会放你离开。”

  裴铭继续发笑,笑意嘲讽,更多的是怜悯。他爱过,知晓感情对一人有多重要,更知道在感情面前,大罗神仙也逃不过去。

  他故意沉默下来,看着溧阳苦苦熬着,她越平静就越代表她越在意,他知晓她清高矜持的性子。他用平静无波的声音来说一件极具诱惑力的事情:“长公主殿下,她征战领兵,打压你们大周良将,扫平四方,我被他蒙蔽眼睛。最后她杀了我说要复兴大周,然后来地狱找我。”

  溧阳蓦地一颤,裴铭并不放过她,步步紧逼,声音如同地狱来的冤魂般幽冷:“你说她会死吗?”

  “若是不死,裴琛的枪法如何解释。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我猜她自尽了,为了你,自尽了。”

  “长公主殿下,你不心疼吗?”

  “你死,她十五岁。我死,她十六岁,细细算来,她极有可能十六岁就死了。你死的时候好歹三十二岁,她只活了你一半的岁月。她成了皇帝,却为你自尽。你、愧疚吗?”

  裴铭的话冰冷无情,溧阳活在他打造的囚笼中,一直没有走出来,她听着,每一言每一语都似针般扎入心里。

  她慢慢地吸了口气,道:“孤还是不能放过你。”

  “你不是放过我,是放过你自己。”裴铭悲天悯人般开口,“裴琛只活到十八岁,细细想来,苍天造化,你们还有几月相聚的时间。”

  溧阳终于抬起了头,平静地迎接裴铭暗含深意的视线,面上淡漠极了,“你觉得我会信你的荒唐言吗?”

  “你不信,如何解释裴琛的做法。”

  “你不信,如何解释他杀了刘舒张绅。”

  “你再不信,如何解释她取得了赵康意的信任,我的十八战将,她已除二,一者收归麾下。一切都是巧合吗?”

  “你也可不信。”裴明微微一笑,“毕竟你公主府内有个裴熙。”

  “我不信。”溧阳语气冰冷,“你说再多无非是要我放弃你,我不会上当的。”

  “溧阳,你永远那么自信,可你自信的背后是愚蠢。你连试都不敢试,你在害怕吗?”裴铭扬首大笑,“你放心,她活不了多久,她的命数就要到了。”

  “她不会死的。”溧阳放慢语气,心平气和言道:“你确实很聪明,一人之力搅动京城,一切都该结束了。”

  “溧阳,我今日本不必过来的,但我过来的,我来是想告诉你。你爱的人即将要死在你面前,我觉得这是一件最高兴的事情。我在这里埋了火.药,我们大可玉石俱焚。”裴铭扫了一眼故作冷静的溧阳,“试试吧。你死了,裴熙再死一回,你敢赌吗?”

  “试试。”溧阳语气坚定,“只要你死了,我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

  “溧阳,你守护的大周江山最后是别人的,何苦呢,自己喜欢的人就不值得你违背良心一回吗?”裴铭歪着头看她,脸色一直挂着温和的笑容,是那般温雅脱俗。

  然而溧阳去没有一丝多看的意思,直接站起身,裴铭也站起来,眼中热火喷洒,欲扑向溧阳。

  “溧阳,她为你死了。”裴铭重复一声,“裴琛的喜欢,你与裴琛颠龙倒凤之际可曾想到过裴熙呢?”

  “够了。”溧阳面色惨白,“若真是裴熙,她能杀你一回,就能杀你第二回 ,你在得意什么?”

  “我最高兴的时刻就是裴熙死在你面前的时候。”裴铭发出最轻柔的微笑,“我对大周江山并无兴趣,我只想你痛苦。重活一世,换一种痛苦的法子,当然,我离开后自然会颠覆大周。”

  “我给你一个选择,要裴熙还是要大周将士,仅此而已。”

  溧阳神情木然,慢慢开口:“你如何证明她就是裴熙。”

  永安楼内一阵寂静,紧接着,裴铭发出震天的笑声,响彻大堂。

  笑了许久,他擦干眼角笑出的泪水,怜悯说道:“裴熙阴狠,效仿秦皇焚书坑儒坑杀我十万大军,屠杀我满朝臣下……”

  “不可能、不可能。”溧阳冷厉出声,直接打断裴铭未说完的话。裴铭深深地看着她:“其三,她杀尽我裴氏子弟,无一人逃脱,她对我的恨,比山高,比海深。这样的裴熙,与如今的裴琛可像呢?”

  溧阳闭上眼睛,脑海了浮现月影下孤寂的身影,狠辣二字如何能在栽在她的身上。

  她似乎被最后一句话压垮了筋骨,整个人无力地瘫坐下在凳子上,她抿了抿干渴的唇角,道:“我信你的话,你走吧,下回再见,我必杀你。”

  “溧阳啊,你可以现在杀了我的。”裴铭有意问了一句。

  溧阳无心,捂住额头,道:“就当为裴熙积德。”

  “这么快就信了?”裴铭肆意嘲讽,冷笑一声,“溧阳,其实你很自负,又很可怜。你满腹心思给了大周陛下,可她给了你什么?给你皇室公主身份,不过是要你替她守住大周江山,你就是一颗棋子罢了。我若是你,必反了大周。”

  “裴铭,休以你小人之心度量旁人心思,陛下待我恩重如山,我不会舍弃她与大周。”溧阳缓过心神,凝住目光,冷冷道:“你窥破裴琛仅仅因为裴家枪?”

  “一半,还有她连杀张绅刘舒的阴狠。”裴铭难得解释一句。

  溧阳愧疚,她意识里的裴熙单纯炙热,是最朝气的女孩,怎会是阴曹地府来的恶魔呢。

  “你只问她,秦皇焚书坑儒可是□□。”裴铭握着桌角,面色平静,手中陡然用力,狠狠捏断了桌角,“她若神色不改,便不是你朝思暮想的裴熙。”

  听她说完,溧阳转身走了。

  跨出永安楼的那一刻,天旋地转,元辰及时扶住她,“殿下,可要擒住他?”

  “不必,你们暗中跟着他,伺机动手。”溧阳撑着站稳了身子,周身颤栗,方才的镇定从容消失不见,整个人如淋过一场雨般湿透了衣襟,她望着虚空,似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明。

  她看见了光明在朝她招手。

  众人撤了回来,眼睁睁地看着裴铭离开,元辰令人悄悄跟了上前,断情绝义护着溧阳回到公主府。

  回到府上的溧阳失魂落魄,步履缓慢,一片片雪花落在了发上肩上,而她整个人浑然不知。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下雪了,她茫然地抬起头,一片雪花落在了额头上,冰冰凉凉。她停下脚步,望着雪花,双眸亮如晨星。从

  “殿下,落雪了,快些回屋吧。”绝义催促一声。

  溧阳没有动,痴痴地看着,雪花落在唇畔,即刻化为冰水滑入嘴中,她抿了抿唇角,是冰的,很冰很冰的温度,和裴琛的体温相似。

  她凝着空中的雪花,眸色如炬,似要将雪花燃烧。

  “殿下,快些回屋吧。”绝义再度催促。

  溧阳缓缓地向前走了几步,头晕的厉害,喉头忽而涌出一口鲜血,绝义大惊,惨叫一声:“殿下。”

  溧阳徐徐倒了下去,耳畔响起裴铭的话:“裴熙阴狠,效仿秦皇焚书坑儒坑杀我十万大军,屠杀我满朝臣下……”

  原来,她心中纯良的姑娘不见了……

  ****

  冬日落雪,天地间银装素裹,屋檐上积了许多雪花,远远看去,白茫茫一片。

  裴琛缩在屋内看兵书,看了会儿,脑海里一片空白,白露白霜对视一眼,白霜先开口:“主子一盏茶的时间一页都没有看完呢。 ”

  “约莫是想公主了。”白露说道。

  白霜哀叹一声,看着默然不语的主子后,悄悄说道:“她怎么不去哄哄殿下呢?”

  “有难处?”白露疑惑。

  白霜不解:“什么难处,对了,为什么争吵啊。”

  “我只知晓主子答应去看戏,结果却不去,殿下很生气。是元辰说的。”白露说道。

  白霜讷讷道:“好像是该生气。”

  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赞同,然后,一起叹气,不再言语。

  裴琛始终静不下心思,眉眼有些疲惫,丢下书本爬上了软榻休息。她缓缓地扯过毯子盖在自己的身上,闭上眼睛的一瞬间,她又想起了溧阳。

  她更累了,直接坐了起来,道:“让青莞过来。”

  白露白霜对视一眼,白霜跑得快,立即去请了。

  青莞来得很快,一阵小跑至廊下,拍拍身上的雪,朝白露抛了个媚眼:“想我了吗?”

  “奴婢不想姑娘,我家主子想念得紧,您快进去。”白露上前将门推开,青莞直接钻了进去,一股热气拂面而来,青莞笑吟吟地走至软榻前。

  “驸马,您这是怎么了?最近的药不好吃,想要缓缓口味吗?”

  “挺好吃的,我就想问问你如何讨好生气的人?”裴琛憨憨地笑了,示意青莞坐下来,“你有什么办法?”

  青莞被说懵了,指着自己回道:“我是大夫啊,不是军师,也不是幕僚。”

  裴琛双眸清湛如水,温润极了,“你没有办法吗?”

  “有是有,你要讨好殿下?”青莞皱眉,“那我是要拿双份月钱的。”

  “可,你说吧。”

  “死缠烂打啊,再不济弄一出病危的戏,殿下肯定就会回来了,但也许回来了就走,会更加生气。”青莞微笑,唇角浮起尴尬的笑容,“要不您去公主府坐上几个时辰,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过你的身子熬不住。”

  裴琛定定的看着她自言自语,她又说:“你的身子不好,殿下太精明,我得仔细想想。要不你买一车糖葫芦送去?”

  “殿下不喜甜食。”裴琛拒绝。

  青莞冥思苦,道:“要不你做几道菜送去公主府?”

  “我的肩膀伤了,胳膊不好动,伤势容易恶化。”裴琛摇首。

  青莞继续想:“不如你送个香囊或者送盏孔明灯,上面写上一句诗词,不过诗词太文绉绉了,天黑看不清,你就在孔明灯是哪个写我错了,瞩目又简洁明了,多好。”

  裴琛:“……”馊主意。

  整座京城的人都知晓她得罪了公主,苦苦求公主原谅,日后她还怎么统领步军。

  她再度拒绝了,青莞嘲讽她:“你要面子还是要妻子,面子没了还可以再挣,妻子没了就这么一个,随你。”

  “好像道理也是对的。”裴琛讷讷地说了一句,殿下心中冷,倘若不理她就真的可能不理会了,时日长久,前些时日的功夫就白费了。

  丢一回面子罢了。

  “好,我同意了。”

  “行,这个月的月钱记得多付一份。”青莞伸伸懒腰,赚银子突然变成了一件最简单的事情,比吃鸡还要简单。

  裴琛病中惊坐,掀开毯子就唤白露白霜,两人推门而进,却见主子利索地走了出来。两人惊讶,裴琛吩咐她们:“我想做些孔明灯,你们去将所需物什找来。”

  “雪中放孔明灯好像很难。”白露咬牙。

  “我想做些罢了,未必就要今日放,再者也来不及了,等雪停后就可以了。”裴琛眼波轻动,下地后穿好靴子,整个人精神奕奕,似有用不完的力气。

  白霜眼中流露出笑意,拉着欲言又止的白霜去准备。

  风雪肆虐,裴府内安静如初,雪花斜入廊下,片刻的功夫,廊下白了一片。

  裴琛挑灯夜战,白露白霜守在一侧,时不时上前帮忙,当第一盏孔明灯出现后,两人瞪大了眼睛。

  “主子,您不要面子了吗?”

  观赏孔明灯的裴琛丝毫不在意所谓的面子,反而与两人说道:“人都要跑了,还在乎面子做什么,再者说了,先帝对太后百依百顺,我为何不可呢。”

  两个小婢女再度对视一眼,缄默无声,似有一只手掐住她们的喉咙不让出声,干咳一声后,继续干活不说话。

  三字尤为明显,白露觉得丢人,心中不免将青莞怪罪上了,出的什么馊主意,全京城都知晓我们主子是妻奴了。

  她低低哼了一声,裴铭听到后装作没有听到,继续糊灯笼。

  直到子时才做了三盏灯笼,裴琛不敢熬夜,看着时辰差不多就洗洗先睡了。

  晨起推开屋门,入眼便是冰天雪地,天地间茫茫然,裴琛踩在雪面上,足间轻点,呼吸骤然冷了几分。

  天太冷了,她摸摸自己的耳朵,将手塞进了袖口中,挺起胸膛出府去了。

  昨夜风雪太大,以至于道路上都是白雪,行人尚可艰难行走,车轱辘在雪地里不断打转,车夫卖命地拉扯,终究没有将车轮前进半步。

  裴琛索性弃了马车,骑马入宫,跨上马背的那刻,寒风袭来,竟有刺骨的冷,这副身子畏惧寒冷,以至于她寸步难行。

  冻得实在不行,她又钻进了马车里,等吧,横竖今日不止她一人,再者她不用去朝会,晚到片刻也无妨。

  街道之上也只见三三两两的行人埋头行走,雪已没入脚踝,走一步便要将自己的脚从雪地里□□,走得异常艰难。

  临近宫门口见到禁卫军在除雪,道路宽而清洁,远处宫阙藏于白雪之下,又添几分阴冷。

  裴琛至宫门口,林新之笼着袖口慢吞吞走着,走一步打一个喷嚏,似乎是染了风寒。裴琛身子不好,不敢靠近,故而落后半步。

  谁曾想,倒霉的林新之故意慢了下来,甚至回走两步至裴琛面前,裴琛冷冷看着她:“你自己感染风寒就不会自觉离旁人远一些吗?”

  “那远一步。”林新之朝一侧挪了一步,笑嘻嘻的开口:“顾照林成了新任祭酒,不是代的了。”

  裴琛轻笑:“是好事。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太后娘娘赐她一座府邸,如今她是有家之人了。”林新之笑弯了一双眼。

  裴琛奇怪:“原来她没有家吗?”

  “原来是租赁的屋舍,太后娘娘可真是大好人啊。”林新之对天长叹,恨不得将太后娘娘捧上天。

  裴琛冻得瑟瑟发抖,怀中的暖炉似乎都不热了,她冷冷地看着对方:“你欠我的银子何时还呢。”

  林新之面上的笑容戛然而止,裴琛笑着扬长而去,林新之站在原地怒目圆瞪。

  入大殿后,殿内温暖,林新之抬首去看,溧阳公主孤零零地站在一处,她上前走过去,殿下面色发白,似乎不适。

  “殿下不舒服吗?”

  溧阳垂眸:“无事。”

  “可是您脸色不好。”

  “昨夜没有睡好。”

  “为何事而忧愁?”

  “府内揭不开锅,缺银子。”溧阳淡淡道。

  闻言,林新之转身就走,捏着笏板恨不得从未靠近过殿下,驸马要银子,公主又来催,这是要她的小命。

  殿内诸人各自谈笑,溧阳始终一言不发,朝会上几度失神,女帝微有不悦,又见她面色不好,下朝后留下问了几句。

  溧阳说道:“天气冷得过快,臣一时未曾适应。”

  “注意自己的身子。”女帝殷切嘱咐,“天气冷了,你替朕去问太后安。明澜一事,太后多加惦记。”

  “臣领命。”溧阳应声。

  宫道上的雪已被清扫干净,踩在地砖上,寒气从脚板透入肌肤,溧阳觉得双脚麻木,不知是谁在驱使自己朝前走。

  至寿安宫,宫娥们在殿前踢毽子,太后与人搭着雪人,殿前的雪犹在,竟没有清扫。

  “太后,陛下令臣来问您安。”溧阳立在雪地中,脸被冻得通红,眼神有一阵飘忽,很快定格在太后的雪人中。

  太后身子颇好,立于雪地中精神奕奕,她定睛一看,哦豁,新鲜的瓜送上门来。

  “溧阳来了,去殿内说话,瞧你冻得。”太后极为热情地拉着她进殿。

  溧阳莫名,太后何时对她这般亲热,一时间,自己竟有几分不适。

  待入了殿后,宫娥奉上热茶暖炉,太后脱下大氅躺在了自己的躺椅上,先问道:“你那日看的什么戏?”

  溧阳一噎,太后怎么连这等小事都知晓,难不成暗探遍布京城不成。她心有多了几分警惕,太后慈祥笑说:“阿琛跑来问我,说你请她看戏,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你可吓得她坐立不安。”

  溧阳尴尬极了,回道:“回太后娘娘,臣闲来无事罢了,并无其他含义。”

  “我不信,你细细说说,我不会告知旁人的。”太后殷殷看着自己的孙女,迫切吃瓜的意思跃然面容上,直看得溧阳恨不得找地洞钻进去。

  她不解,说道:“您为何要知晓此事?”

  “天上下红雨,你就不想知晓为何下红雨,探索背后的故事吗?”太后认真极了,恨不得钻进溧阳的脑子里去探索。

  溧阳苦笑,“臣与驸马拌了几句嘴,臣想着借戏来求和。”

  “我不信。”太后干脆地表明自己的心意,“你何时低头服过软,小时候挨打的时候也没见你掉过一滴泪。”

  溧阳石化,“臣何时挨过打,那是明澜。”

  “那我记错了吗?横竖我是不信,你若不给我圆满的理由,今日就别出寿安宫了。”太后耍起无赖,摇晃着躺椅,大有不罢休之意。

  溧阳扶额,太后脾性如此,她也没有办法改变,好语气般哄道:“您计较这些做什么,您喜欢看戏吗?我叫人来安排,如何?”

  太后闭上眼眸,“看戏不如吃瓜。”

  溧阳:“……”好家伙,自己原来是个大瓜。

  “太后娘娘,臣有诸多疑虑。”

  太后霍然坐了起来,招呼宫娥:“去哪些瓜子果子过来。阿浔,你继续说。”

  惊喜之下,连名号都不称了。溧阳并未在意,道:“臣觉得裴琛不是裴琛,她的言行举止与我相识一人极为相似。”

  “哦。裴琛体内有你相识之人的一缕游魂?”太后开门见山,毕竟她自己就是异世的一缕游魂,自来此地便困住,不瞒此间规矩,不满此间女子不可抛头露面的规定,更不满对女子诸多苛待。

  这么多年来,她能做的就做了。

  溧阳捧着手炉,神色凄苦,“我与她说了几句,她否认了。”

  “是该否认。”太后露出赞同的神色,此间人信鬼佛,倘真要说出来就会被当作妖人,喊来道士驱散游魂。

  傻缺的人才会承认呢。

  溧阳没有看到太后精彩的神色,失落道:“她否认,我认为她在欺骗我。”

  “人生哪里没有欺骗,骗久了就习惯了。”太后认真开解,想当年先帝明祎开局就骗她呢。

  “太后,她骗我,我与心不甘,便心存试探,邀她看戏,未曾想她失约了。”

  “那就再请一回,不过你会打草惊蛇,并非善举。”太后开始表达吃瓜意思,努力开解:“那个相识之人是你喜欢的人吗?”

  溧阳面有犹豫,不知如何作答。太后继续说道:“你觉得她像,便也简单,说上几句你们的趣事。你困惑怕不止于此吧?”

  “对,她像我一梦中之人,现实中并无此人。”溧阳说谎了。她不想让太后知晓自己是重生之人,更不想让太后知晓大周败于自己手中。

  太后抱着瓜子沉默了,听了半晌,溧阳这个瓜还没说全,梦中之人?

  扯淡。

  瓜不鲜美了,她摆摆手,“自己去想,我想睡会儿,年轻人且行且珍惜。你们之间的感情是不平等的,懂吗?”

  溧阳蓦地抬首,“为何不平等?”

  “谁先动了心,谁就输了。且不说你们是君臣,将来你们也不会平等,她无法要求你心中只一人。你可懂我的意思?”太后语气陡显几分荒凉,此间皇权,注定了不平等。

  好比先帝,当年多少人劝说她立皇夫,她怎么与天下人闹,唯有自己放平心态,少爱一些,告诉先帝:你若立皇夫,我便走。

  但是裴琛做得到吗?

  短短几月间,裴琛数回用命在保护她心目中的女孩,哪里还有平等可言。

  溧阳犯痴了,她活了两世都未曾明白,太后一言道出,她又觉得心酸。

  糊里糊涂地离开寿安宫,她站在雪地上,望着虚空,心出奇的安静,此刻,她心乱如麻,不知该做什么。

  回官衙,还是回公主府,亦或去裴府。

  哪里才是她该去的,怎么做才不会出错呢。

  她不知何谓是对,让自己舒心就是对的,还是说遵循天地间的法则才是对的。

  她迷惑不解,漫步在幽冷的宫阙之间,不知不觉间来到梨园,看到舞台才恍然发现自己重生后就再也没有跳过舞。

  望着舞台,她已然失去了作舞的兴致,她是天生的舞者,却失去了初心。

  仅仅一眼,她就离开了梨园,这里不属于她,也不是她的归属地。

  她来到了公主府,看着深深庭院,梦境中的一幕幕重现眼前,她孩子气地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石子落到台阶上。她顺着在台阶是上坐了下来,冰冷的温度即刻穿透肌肤,她没有动。

  婢女们见状,吓得不知所措,她却如无事人模仿着裴熙的姿态,望着虚空,可惜,天色亮得出奇,阴阴沉沉,却没有泼墨般的黑。

  她如痴傻的人一般顿住了,屋檐上的冰柱掉了下来,掉在她的头上,冰水滑落头顶,冰得她从遐想中走了出来。

  她觉得这里很陌生,想回裴府了。

  元辰默默地跟着她,不发一言。两人回到裴府,元辰笑了,殿下想通了,要和驸马和好了。

  她先一步跑回去想告诉驸马,走进院子里,只见偷懒的婢女们躲在屋檐下说话,她们说驸马去步军了。

  “身子没好就乱跑什么呢。”元辰埋怨了一句,麻溜地跑回去告诉公主。

  溧阳并没有在意,如寻常一般回到卧房,在屋里收拾的人看到殿下进门后,手中的灯笼怎么也藏不住了。

  主子刚做了三盏的灯笼就瞒不住了,早知如此,她们就该藏起来。

  溧阳进屋就发现不对劲,两个婢女神色古怪,似笑非笑,倾向于哭,她朝两人的身后看去,两人立即挡住她的视线,她好奇道:“你们藏什么?”

  “驸马不在,您怎么回来了。”白露笑得难看极了,试图让公主止步,“您要休息吗?奴婢给您铺床,您先等上片刻。”

  “不休息,你们后面是什么?”溧阳好奇,白露白霜平日里最听裴琛的话,这个时候神神叨叨必然和裴琛有关。

  白霜见藏不住了,主动放弃挣扎,将手中的孔明灯交了出来,“驸马给您做的。”

  “瞎说,这是我做着玩的。”白露急得红了脸,这个呆子怎么就将主子出卖了呢。

  溧阳玩心大起,接过孔明灯看了一眼,三字很是明显,她问两人:“你们驸马哪里错了?”

  白露白霜不知如何回答,白露索性往旁人身上推,道:“这是青姑娘让驸马做的。”

  简而言之,您若生气就气青莞,莫要气驸马。

  溧阳看着孔明灯,登时呆了呆,她不想提什么秦朝□□了,裴铭说的那一件件事,自己知道就好了,何必去揭她的伤疤呢。

  她看着孔明灯,脑海里浮现一幕幕场景,小小的孩童脏得不行,白净的小脸被灰染得黑黢黢,一双眼睛如晨星,饶是自己狼狈也叉腰怒骂公主府的家仆。

  长大些,她穿着鲜亮的衣裙抱着狗儿撒欢的乱跑,惊得满庭院的婢女的惊慌失措。

  再大一下,她穿着劲袖束腰的裙裳,长.枪如游龙般在院内横扫,婢女们拍掌叫好。

  后来,她策马至裴军前,一人挑战裴军战将,分明那么小,却让敌军那么害怕。

  最后,她与裴铭厮杀。

  再最后,她孤寂的身影落在庭院内,凄楚可怜。

  溧阳将灯放下,蹁跹转身,“莫要告诉驸马我看到过这些,倘若你们说漏嘴了,孤、严惩不贷。”

  两人露出害怕的神色,低头称诺,溧阳离开裴府,好似从未来过。

  她坐在马车上,看着裴府的门前,这一刻,她感觉了家的归属,或许,这里就是她的家了。漂泊多年,她终究有了家。

  元辰驾车,不高兴地扬起马鞭,鞭梢摔在了马的屁股上,马蹄抬起,嘶鸣一声,猛地朝前冲去。

  车内的溧阳险些翻了身子,但她无意计较这些小事,阖眸沉思,唇角徐徐上扬。

  回到官衙,她继续处理事务。

  明澜贪污一事,证据确凿,刑部拟出惩罚的章程,交由陛下过目,今上似乎并不满意,众人心中惶惶。

  下衙回府后,溧阳回府,裴琛巴巴地又来了,溧阳没见她,取而代之的是皇甫仪。

  两人对做,皇甫仪请她喝酒,裴琛古怪地看着她:“先生,你身上怎么一股奶味。”

  “我家有个孩子,驸马不知道吗?”皇甫仪闻了闻自己的袖口,想起明熙在她身上吐了一口奶,自己竟然换衣裳。她立即脱下外裳,道:“驸马啊,你喜欢孩子吗?”

  “不喜欢。”

  “为何?”

  “我自己都是个孩子。”裴琛撇撇嘴,我才十六岁呢,不想做娘。

  皇甫仪嘴角抽了抽,“您十七岁了,不是孩子了,都已成亲,怎么还是个孩子呢。”

  裴琛捏了块鹿肉放进嘴里,冷声一声:“先生,听说您府上的孩子精神不大好啊。”青莞说十有八.九是个傻子,但也有一二是个正常人。

  “好得很,您莫要听信传言,我皇甫仪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怎么会要一个精神不好的孩子呢。”皇甫仪很有颜面地甩了甩压根不存在的宽袖。

  笑话什么呢,那个傻孩子是你媳妇的,等同于是你的,笑话自己的孩子,呵呵,好有勇气。

  裴琛要走了,不愿与老狐狸浪费时间,再者她也累了,没什么气力演戏。

  她要走,皇甫仪拉着她留下,“驸马,我的孩子极为聪明,您去看看?”

  “我还是个孩子呢。”裴琛不耐烦地拂开皇甫仪,老狐狸也不知玩什么呢,不能上当。

  裴琛不肯去,皇甫仪借机拉住她,两人拉拉扯扯至门口,元辰恰好在门房吃晚饭,见状立即跳了出来,“驸马,您今日去何处了,殿下回府找您,都没有找到您呢。”

  “她回家了?”裴琛震惊,心中又是懊悔,转身要去找公主。

  皇甫仪如门神般拦住她,“殿下说此刻不想见您。”

  “我不信,她是想我的,今日都去找我了,你让开。”裴琛面露不悦,这个皇甫仪奸诈就算了,竟还做起拦路狗。

  她思索道:“皇甫先生多了孩子总住在公主府也不合适,我送你一间屋舍?”

  皇甫仪很不雅致地翻了白眼,“臣是公主的人,死也是公主的魂……”

  话未曾说哇,裴琛抬手将她劈晕,吩咐元辰:“将先生送回院子里休息。”

  唠叨死了,大唠叨收养了孩子,以后也是小唠叨。

  解决皇甫仪后,裴琛熟门熟路地往公主的院子走去,她在这里生活了十余年,比溧阳都要熟悉此处。

  从前院至后院的功夫,天色漆黑了,她至角门,婆子忙将她拦住,“驸马,这是公主的寝居,您进去有些不合适。”

  “她是公主,我是驸马,哪里不合适了?”裴琛抬脚就要进。婆子拦着,她再度抬手将人劈晕,努努嘴,还是武力来得快,省去诸多言语。

  婆子一倒了下来,周围的婢女大喊一声:“驸马杀人了、驸马杀人了。”

  裴琛抬脚朝她走去,吓得她立即逃窜,院内登时热闹了起来。溧阳推窗,那人正徐徐走近,小婢女们想拦却不敢拦,眼睁睁的看着裴琛至门前。

  “殿下,我能进来吗?”

  溧阳至门前,看着熟悉的门,阖上眸子,似乎回到那一夜,裴熙数度叫门,她烦躁不耐,却又赶不走。她身陷囹圄,是阶下囚,而裴熙是新朝公主。

  “裴琛,我有一礼物想送给你,你回家去,明日将礼物送到你的府上。你乖乖的回家去。”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新年留言发红包。

  新的一年愿健康安乐,在疫情中记得保护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