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的水汽如山雨倾来。

  跛足道人手中扬起了风幡,喃喃不绝地念着咒法,呼动了四面八方的潮气,催动了一片悬浮在半空中的汪洋大海,一旦水潮下落,便如天河倒悬,能将方圆百里的土地淹没。水龙盘桓高吟,吐出了千点万点雨水,形成了一片嘈杂的雨幕。

  丹蘅抱着双臂,饶有兴致地望着行云布雨的老道人,慢条斯理地问道:“阁下催动汪洋之水,是要向何处去?”

  跛足道人早将丹蘅、镜知二人的面貌深刻地记载心中,此寒意陡然升起,他沉着脸也不答话,右手在腰间一抹,便取下了一个紫金色的葫芦,朝着水潮中一掷。紫金葫芦瞬息之间便在水中破碎,丝丝缕缕的血气溢入了水潮中,显得万分诡异离奇。葫芦中装得是他豢养的“咒血虫”,原本打算在水淹关外关时祭出的,可眼下两位敌人阻在身前,他也顾不得那样多了。

  污血成海,一丝丝的血气能污染宝器上的灵性光芒。丹蘅见状冷笑了一声,将那清微神雷一催,便见无数紫芒迸发,轰隆轰隆连连震响,引动风云。在这般宏大的威能下,那片污浊的血海也变得不平静了起来,仿佛底下有火焰在灼烧!

  跛足道人见状神情微变,匆匆忙忙地掷出了一张阵图。他的功法和宝器都是自某个遗迹中得来的,没有名师指点,只能够靠着自己来摸索。虽修了风云水法,可以他的悟性根本修不到精深处,只能够靠着别的手段来弥补。这阵图飘落后,化作了一片望不见尽头的水域,每隔一段距离便竖起了一面面青色的幡旗,幡旗微微摇晃,顿时起了滚荡的青烟,而在青烟之中,万里长风汹涌而来,风樯阵马,风激电骇!

  “这是风云阵图,听闻阁下修雷法,如今倒是要看看是蓬莱的清微神雷厉害,还是我这养炼的风云阴□□厉害!”跛足道人话音落下,便运转着周身的灵力将阵图催动,飙飞的罡风如利刃一般,奔涌到了丹蘅的跟前,眨眼间便削去那道道护体的灵光。

  丹蘅冷冷一笑,伸手一指,霎时间霹雳作响,紫色的雷芒闪现,化作了连绵不绝的雷网,如龙蛇走,横亘长空,朝着水潮上的幡旗俯冲而去!道人见状忙将法诀一引,九龙长吟,鸣声震耳欲聋。青烟之中,一道道血气飙飞,与那紫色的雷芒撞击在了一处,顿时轰隆一声,引得天地动摇。双方的术法都是大开大合,极为霸道狂猛,一碰撞后,高下也分了出来。跛足道人噗嗤一声吐了一口血,连退了好几步,才在云头站稳脚跟!

  残余的血气夹杂着罡风扑来,丹蘅一振袖便催动一道风雷将它打散。她注视着前方阵图中的青色幡旗,再度催动道道风雷,向着下方狂压。她的灵力好似连绵不绝,雷网纵横千里,雷霆激射,无穷无尽。

  跛足道人恨恨地望着丹蘅,见她不到一刻钟就毁去了十多面阵旗,面上不见任何急色。一旦阵旗被毁尽,这阵图就会被破,可是阵图中定压着一件法器,时时刻刻都有新的阵旗生出。道人飞身后退,躲在阵图之中、水潮之后,他暗忖着,只要等到丹蘅灵力消耗殆尽,便能找到得手的机会。他抬眸没有窥见镜知的身影,感知不到任何的气息,一时间遗忘了她的存在。

  丹蘅见阵旗重新生出,哪里还会不知道这阵图的玄异之处。她朝着跛足道人勾起了一抹讽刺的笑容,周身灵力倏然往上一涨,如排天巨浪!成千上万道神雷向下落,紫色的光芒贯穿了整片天地!跛足道人悚然一惊,没等他做出反应,就听到轰轰隆隆一阵爆响,仿佛整个天地都塌陷了!

  丹蘅懒得去寻找那镇压阵图的法器,直接起了大神通将整个阵图碾成齑粉。跛足道人景象一闪,便出了那连绵的阵图,他身上的法衣破破烂烂,形容颇为狼狈。他死死地盯着丹蘅,眼睛中迸射出了强烈的恨意,将气脉间残余的灵力催动,凶神恶煞的,仿佛要将眼前存在的一切都拉入无间地狱!只是尚未待他自爆,一道银白色的如雪剑气倏然间腾跃而去,跛足道人低头,在他瞧见那道剑气的时候,身躯已经被剑意断成了两截。

  一直在旁的镜知直至最后一刻才祭剑。

  她看也不看那跛足道人,而是转向了唇角挂着一抹讽笑的丹蘅,认真道:“我会替你动手的。”

  “你这是瞧不起我吗?”丹蘅一拂袖睨了镜知一眼,又笑着抱怨道,“你真是烦人,非要抢我的事情吗?我自己可以,哪里用得着你来?”

  镜知闻言莞尔一笑。

  以丹蘅的修为,要不是故意的,跛足道人哪有可能自那清微雷网中逃脱?她也没有揭穿丹蘅的口是心非,而是轻声道:“我们去关外关。”

  关城敌楼。

  披甲士大尉亲自拿了一张神照弓,双目注视着前往渐渐堆起的土丘,箭矢如连珠飙飞,顷刻间便落在高高堆起的土丘上,轰隆一声爆响,土丘顿时崩散,扬起了大片的尘土。元州那侧有数百披甲士,可是他们并没有天工部提供的神照弓,根本没有箭矢能够射入对面的敌楼亦或是城墙中!

  “战舟不能够先去那边吗?何必要造高丘?”元州大营中,说话的将领有些焦躁不安。

  “他们手中有玄兵!”一位身着神光甲的年轻人皱着眉道。

  “难道我们就没有吗?”那将领觑了年轻人一眼,强行压住了自己的不耐,“过往应该存下来不少吧?”

  “可要是在此刻就将玄兵消耗尽,待到进入关外关与落浮屠的机关道,我等要如何?主君有令,在这小关卡最好不要动用过多的神异力量!”见将领沉声不语,年轻人又耐着性子解释道,“前方还有一座变化莫测的困阵,我等先耐心等待佛宗的道友破阵。如今双方只是试探而已。”

  那将领霍然起身,他盯着青年人,拔高了声音:“试探?对方不费一兵一卒,我等倒是好,明明有披甲士看顾,可那些建筑土丘的士兵全部身亡!”

  “他们手中有神照弓,这回我们知晓了。”青年淡淡地应道,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显然没将那些士兵的身亡放在心上。

  将领盯着青年许久,才舒了一口气缓缓地坐了回去,他的视线落在了舆图上,道:“还是要看诸位的本事,我等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在那样的伟力下根本无法自保。”

  “将军何必妄自菲薄?”青年叹气,“脱了这副神光甲后,在下也是不堪一击的肉体凡胎。我等既然想要谋取功数,就要承受这般的压力,不是吗?要不然就像昔日的同胞一般选择解甲归田。”

  将领皱了皱眉,一时无言。

  在州府做出抉择后,不管是元州子弟兵还是披甲士都有逃逸的,军中不少将领提议严刑约束,最后被主君拒绝了。这事情处置不好容易引起军中哗变,主君这样选择也没有错。

  -

  关城外的困阵非凡人、披甲士可解,到头来还得修道之人动手。这些修道士中,有不少是原元州司天局的,只不过在元州归属仙秦后,司天局解散,这些修士们成了各个宗派的外门弟子,替他们奔波做事。

  此刻在关外五里外,一位面貌奇异的戴着混元冠的道人,脚踏着滚滚黄沙,悬立在了半空中。他右手持着一个罗盘,神情极为寡淡。在他的身后,还跟随着四个身着麻衣的道人,手中分别持着一件宝器,目光锐利如鹰隼。

  “道兄,那困阵的阵心就在此处吗?”一位身量矮小的麻衣道人问道。

  那混元冠道人两袖在风中飘拂,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低头望着罗盘上不住旋转的指针,眼中精芒爆射!他大喝了一声,袖中飞出了一道黄气,如箭矢般飚向了地面。跟随在他身后的四位道人见状,也分别祭起了灵力。

  他们五人修“金木水火土”不同法,如今五道玄光聚合在了一起,化作了一旋转的飞轮,悍然向着地面砸下!烟尘滚荡,黄烟顿时泛起,笼罩天地。数息之后,五根雕刻着奇异兽纹的五根铜柱陡然浮现。道人面无表情催动神通,右手一弹便见一滴如浓墨的水珠坠向了铜柱,看似轻飘飘软绵绵,可水珠里实则有千钧之力,“咚”一声大响后,其中一根铜柱轰然倒塌。在他身后的四位道人也有样学样,将法器催动,轰向了铜柱。

  此处并无人阻拦,不到一刻钟,那显化的铜柱便被碾为齑粉,横亘在关外的困阵瞬间破碎!

  那混元冠道人终于露出了一抹微笑来,高声道:“我等总算是不负所托了。”他抬头挑向了关城方向,又道,“水道兄至今没有消息传回,恐在道上遇了意外,我们再等一阵,若是他仍旧没有只言片语传回,便直接掘地道入那关城。”像掘地道这等脏活累活,玄门正派的弟子可不甘愿做,只是外门弟子不同,他们为了功数换取道术、丹丸,没有任何忌讳的事。要是做得好了,有幸被某位长老看中,岂不就能一步登天?

  关外的小困阵年久,又少有修道士维护,不堪一击也是寻常。那屹立在山间的关城中,不管是披甲士、司天局的修士亦或是旁人,都没有前去阻止的打算,他们无比平静地接受了困阵破碎的事。

  城中,日光清透,整个世界一片明亮。

  只是此刻正面临着元州兵马的攻袭,这座要塞里寻常百姓已经被护送着撤离。

  记何年微微仰起头,目光与那轮如血色的太阳对视,漫天如雪的云海被烧成了火红,这是一个绚烂的黄昏。

  忽然间,苍凉的号角声划破了这片幽寂的天地。

  城东鼓声隆隆作响,一线血气自风中传来,引人作呕。记何年神情微微一变,身形一纵便掠向了那血气的来处!

  五位道人掘开的通道指向了关城,他们身上虽藏着隐匿气息用的法符,可城中早做了防“穴攻”的准备,一时间士兵都向着那处涌去,短兵相接,自然就见了血。五位道人其实没打算一次建功,并没有久战的心思,见关城的修士掠来,便准备向着穴中退去。只是忽然间,琴音如凤鸣嘹亮,识海一个震荡,身躯骤然僵硬了刹那。就在这一瞬间,一只金掌便从天而降,如捏住蝼蚁般擒住了一位道人。余下的四人觑了一眼,想也不想就向后方撤去!

  “死道友不死贫道?”记何年一挑眉,将那道人一丢,便散去了金掌。

  雪犹繁嗤笑了一声,她在醉生梦死楼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见到道人这般举动也没什么意外的。垂着眼睫思忖了片刻,她道:“关城无大阵抵御,若只是一条穴道尚能应付,可要是数条呢?”凡人开山破土要穷尽人力,可有修道士在前就不一样。

  “甚至还有可能投掷玄兵。”记何年缓缓接话。修道士会让战争结束得异常得快,但是带来的伤亡也恐怖至极。两人正说画面,迎面有风吹来,一开始清凉温柔如春风,可慢慢地越来越酷烈,好似雷火刀风!谈话声戛然而止,记何年、雪犹繁一行人不约而同地眺向了生州兵马的大营方向,满面悚然地望着那片笼罩天地的声势赫奕的雷云。

  “是清微神雷。”记何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她的面上露出了一抹忧虑而焦灼的神情。雷网封锁天地,一旦神雷落下,修道士或可自保,可那些凡人定会灰飞烟灭!生州兵马是敌,可偏偏丹蘅身负业障,杀戮心炽,恐怕那抹清明便会被彻底吞噬。她拨了拨念珠,几度想要迈步,最后想到了城中的境况,又停了下来。

  雪犹繁问:“是丹蘅道友?”

  记何年点头:“镜知道友恐怕也在。”

  那日丹蘅提剑上了昆仑阆风巅,镜知非但没有阻拦,反倒是重回昆仑,将丹蘅全须全尾地带下来昆仑山。如今仙盟启动“绝杀令”,要丹蘅的命,镜知更不可能在这样的时候离开她身边。

  记何年一脸笃定:“佛宗的人不想在这个时候动手,但阿蘅在,他们必定会现身。”

  雪犹繁询问:“要过去吗?”身后的一些修士也跟着暗暗嘀咕。

  “不去。”记何年眼中闪过了异光,她指腹摩擦着光滑通透的佛珠,扬眉一笑道,“等个机会。”

  关城外。

  四位道人从地道中跃出时,见关城之中没有修士追来,顿时松了一口气。他们以为只会有司天局的修士,没料到尚有佛门、儒门叛逆弟子在。若是在荒郊野外可以与之缠斗一二,然而关城之中毕竟是帝朝的地盘,若是动用了小玄兵,他们只有吃亏的份。

  “一座小小的关城竟这般难对付,若是在之前——”一位道人摇头叹息。

  “封山坛开启后,我辈在帝朝境内便会被人皇帝气压制。”

  “听闻这封山坛耗费的人力物力无穷,若是长久拖下去,就算是帝朝也支撑不住吧?”

  “难不成让仙盟缩在后头吗?而且我辈若是不动,帝朝那处想来也会主动出击。如今仙盟的那位虽有国玺在手,可毕竟……”说话的道人声音渐渐小去,“得位不正”四个字被他咽了回去。上任秦帝并没有留下传位诏书,帝王气运看得是人心向背,如今皇都中那位可是真的能凝聚千万生民愿力的。

  “大营那边——”混元冠道人转头,神色骤然一变。闲谈时的松快尚未完全收敛,面容上便已经攀爬了恐怖和惊惧,像是畏惧到了极点!他下意识地止不住了脚步,甚至向后方退了数步,只是不安地望着那张让他心中生寒的雷网。

  雷霆滚动,惊魂夺魄。

  在这样撼动天地的雷网中,生州大营中的将帅、佛修都坐不住了。主帅几乎要祭出佛宗所赠送的“佛陀割肉喂鹰图”。

  “她不敢这样做的。”佛门修士低喃的同时,随军前行的八十一位身着红色袈裟的佛修顿时腾跃而起,齐齐地运转了“狮子吼”神通,便见金狮影动,八十一只金色的狂狮齐声嘶吼,声震天地,一时间压过了滚雷声。滚滚的经文浮现在半空,密密麻麻的,开出了一朵金色的莲花,片刻后一尊神色悲悯的佛陀法相显化而出,自云中落在了莲花台上。

  那头丹蘅平静地望着那尊观自在佛陀法相,唇角扬起了一抹讥讽的笑。她和镜知在解决了道人后便奔向了关城,眼见着生州兵马在城外驻扎,忽地起了心思。她自下了昆仑后便释放真性,行事惯来没有拘束,念头一起便运转灵力,祭起了清微神雷网!刹那间,仿佛天地崩塌、山川崩裂,千百道雷光荡开了紫色的浪潮,轰然自天穹劈下,如无数长剑指向了营寨!果然,片刻后,营寨中的佛宗修士便飞掠而出了。

  丹蘅向前一步踏出,枯荣刀一斩,便见一道青芒追紫电瞬间便到了那尊金色的大佛前。八十一只护法金狮咆哮如雷,可那刀光一旋勾勒出了半道圆弧斩在了佛陀法相上!獠牙怒张的护法金狮瞬间破碎,紧接着佛陀法相上出现了道道裂痕,八十一名僧人顿时口吐鲜血,向后跌退了两步。

  九天雷动,丹蘅周身的气息越发阴冷诡谲,她伸手捉住了枯荣刀,仿佛从森罗炼狱中走出来的修罗恶鬼,要将大佛、日月、天地都吞噬。业障奔涌,一道道墨色的烟气缠绕着她的手腕,一点点地渗入了枯荣刀中,带着一丝丝诡异的不祥。

  镜知始终凝视着丹蘅,此刻见业障如潮涌,顿时眉头一蹙,她身形一动便到了丹蘅的身侧,左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肩上,便见一道道灵机自她的指尖流淌,如金屑般萦绕在丹蘅的周身。

  佛陀法相在破碎后形成了一个暗沉的黑洞,好似一轮灿烂的烈阳被黑暗侵吞,只余下了凶煞的黑红。在那黑洞的边缘,丝丝缕缕的红色垂落,仿佛无穷无尽的鲜血。它悬浮在了半空中,空间也跟着扭曲,将一道道雷霆吸摄在其中。

  镜知凝神望着那轮罪恶的暗阳,轻声道:“善恶双法?”佛宗支脉众多,其中有一脉斩罪业,又以自身所造之杀业与菩提业果同修“神魔双身”。那血腥的日影并不像佛光那样清圣,而是一种污染人世的阴浊。在佛陀法相发生如此异变的时候,那八十一名僧人的气息也变得额外的恐怖,身后无数骷髅攀爬而出,仿佛无间炼狱。

  镜知拧了拧眉,平白地生出了一种怪诞之感。她压住内心的不适,抬袖朝着前方一指,太一剑倏然出鞘,一隐一现,雪色的银光掠过了那轮阴浊的日影,顿时化作了一片炫目的灿白。在那白芒中,那轮阴浊的日影定格在了半空!而剑气并没消弭,如在无人之境穿行,顷刻间便将在前列的几名僧人身躯贯穿!雪色的剑芒消失之后,天地间才传出一阵轰隆隆的大响,那轮黑红的日影顷刻间向内收缩,最后轰然崩塌,在浩浩长风中被吹散!

  “什么佛?什么法?”丹蘅眯着眼睛望着雷海下破碎的法相,周身的业障渐渐地向后收缩。那笼罩着天地的清微神雷网逐渐散去,露出了阴沉的天空,一群飞鸟自那晦暗的苍穹掠过,只是被那激窜的灵机击中,飙射出一行血线,哀鸣一声向着下方坠去,“人世无常,人如堕鸟,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坠落了。”

  这个世间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一切都会毁灭。

  高高在上的神宫会崩塌,仙气渺然的云气会染血,就算那悬照十二州的日轮,或许也难以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