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了深秋时节,冷冬将近,寒凉的霜气将枝头枫叶尽都催红,灼灼欲燃的红叶落了满地,便似在萧瑟的官道上点了一把烧不尽的火。

  一辆马车就在这如火的枫红中缓行而过,而车中坐着的青衣女子却无暇欣赏窗外美景,她怀前抱了一只正在假寐的山狼,心不在焉地抚摸着狼的毛发,一双眼睛却凝瞩不转地盯着对坐看书的人,眨都不曾眨一下。

  马车内另一侧,往日绾发长裙的温柔女子如今着了一身直领窄袖的月白色道袍,一头青丝以玉簪束起,神色淡然,正手握一卷书本沉心静读,端的是温润似玉的翩翩公子模样。

  察觉到对侧投来的炽热目光,她视线未从手中书卷移开,只淡淡道:“做什么一直看着我?”

  见眼前人总算注意到自己,林箊双眸微亮,有心扰乱她这副从容端静的神态,将怀中的狼抱到一旁,凑近身子去躺倒在她腿上,撒娇般道:“楚公子温文俊雅,生得这般好看,莫非我不能看么?”

  话说出口,她又似想到什么,皱了皱鼻子,语气中便添了一分幽怨,“每次与你进城,那些年轻娘子见到你模样,都要盯着你看许久,神色似都痴了。为何畹娘可以着男装,却不让我也做男子打扮?”

  挡在眼前的书卷略微偏开,楚月灵伸出手去抬起她下颌,目光端稳地看着她,“此君很想被娘子们盯着看么?”

  这般端雅的容颜却做出有些风流的举止,惹得林箊心跳控制不住地加快,脸都微微红了起来。

  “你明知我并非此意……”

  嗅着近前传来的淡雅兰香,她逐渐有些心猿意马,眸光中漾了几分潋滟春情,一只手攀着眼前人衣襟,仰起头慢慢倾过了身去。

  “畹娘……”

  楚月灵未曾阻止她动作,只目视着她一点点靠近,直到那张有些动情的面容已是近在眼前,才又将手中书卷抬了起来,恰挡在二人中间。

  “不可胡闹。”

  林箊怔了一瞬,随后气急地坐起身子,怒道:“假正经!”

  看着她气闷地转过了身去,楚月灵淡无波澜地重新低垂下头,掩在书后的唇角却微微翘了起来。

  晌午时分,马车驶入了一处小镇暂歇,此地已距帝临不远,再有一日便可到达泗阳。

  此前青岚因有他事,带着十二兽门人先行回了泗阳,只说与她们在泗阳再见,而漠北沙匪收到当家回信,得知沈郁华眼下恰好也快到了乾中,于是林箊便应下了伯奇的邀约,打算在乾中某处与母亲会面。

  两人携皎皎下了马车后,来到了一间食肆,因着再有几月便是止戈大会,帝临中各处客栈早已人满为患,附近几城的驿馆酒楼也是稠人广坐,她们甫一进入食肆中,跑堂的小二便迎了上来。

  “两位客官,眼下店内已没有空桌了,两位若不嫌弃的话可愿与其他客官共坐一桌?”

  林箊看了一眼身旁人,见她并不在意,于是点头应了。

  小二再去同先前的客人说了一声,便将两人引到桌旁落了座。

  同桌的是一名黑衣戴笠的男子和一位少女,见到林箊二人入座,男子只是略一颔首算作招呼,容颜明秀的少女则眨着眼睛冲她们笑了笑。

  皎皎安静地在楚月灵身旁伏下,毛茸茸的尾巴半蜷着卷在身侧,耳朵有一搭没一搭地抖动,看着十分乖巧可爱。

  见这小兽如此温顺模样,少女禁不住直盯着它看,面上满是喜爱神色。

  林箊向小二随意点了些吃食便撑着下巴走了神,耳旁人声喧动,谈论的多是即将到来的止戈大会,诸多耳熟能详的名姓在旁人口中被一一提及,其中当以裴清祀与她的名字被提到的次数最多,只是因着她与陈廉那一战所见之人甚少,大众未曾亲眼见过她的身手,故而多数人还是更信服成名已久的裴清祀,认为下一任彼苍榜榜首非这位裴家小姐莫属。

  她漫不经意地笑了笑,目光随意扫到近前,却忽然凝了住。

  同桌那名黑衣男子手持一根木筷点了水在桌面上勾画着什么,他持筷姿势端肃,腕间略微下沉,看起来不像在拿一支筷子,更似是握着一柄剑,筷尖勾挑出的水迹时而柔和蕴藉,时而恣意潇洒,分明就是不同路数的剑术招式。

  而男子在勾画至其中一招时,动作却突然慢了下来,他循环往复地不断比划着同一个招式,似遇上了什么疑难之处,迟迟未能将此招画完,神色也逐渐沉凝起来。

  正当他凝眉不展时,一个温和平缓的话音却从他对侧传来。

  “白虹贯日。”

  男子一怔,似是细想了想,沉寂的双眼中陡然亮起了一丝神采,手下行云流水地将这一招画完,而后又提筷落下一招,抬起了头定定地盯着眼前出言为自己破解了方才剑招的那名男子。

  楚月灵观他起手式,便给出了拆招的解法:“轻燕凌波。”

  话音方落,木筷在桌上又一挑,蜿蜒的水迹笔走龙蛇般勾勒出古朴拙重的一条长痕。

  楚月灵仍是未多加思索就给予了回应。

  “孤鹜西出。”

  “追星赶月。”

  “残阳映雪。”

  ……

  两人你来我往,一人以筷代剑,一人以口出招,就如此在这张不过三尺见方的饭桌上拆起了剑招。

  直到楚月灵说到“翠叶藏莺”一招时,男子却忽然露出了茫然神色,她方才顿了顿,歉然道:“翠叶藏莺是苍霄派剑法,如今应当已经失传了。”

  未想到此人竟识得如此多武功招式,甚至不乏早已失传的剑招,男子眼中光芒更亮,郑重地一抱拳。

  “在下李泯,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林箊微微一惊。

  此人竟是观千剑李泯?莫怪懂得如此多剑招,能和畹娘拆招得有来有回。

  楚月灵似对他身份早有察觉,只莞尔笑道:“晚辈楚畹,这位是舍妹。”

  因楚郁离一名如今已有几分声名,未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她刻意隐去了林箊的名字未提。

  李泯刚毅木讷的面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楚兄这般博闻强识之人,不知楚兄是哪派高徒?”

  他年岁较长,又是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能得他一声兄台相称足见他对眼前人颇为看重。

  楚月灵恭而有礼地一拱手:“晚辈无门无派,亦未曾习过武,只是知晓些许武功招式,方才未经前辈首肯便冒然出言,是晚辈冒犯了。”

  听她竟未曾习过武,李泯吃了一惊,再细细看了她几眼,神色忽而一僵,有些局促道:“……是我冒犯了才是。”

  知晓他是看出了自己的女子身份,楚月灵微微一笑,“前辈言重了,晚辈与舍妹出门在外,为了行走方便方才做此打扮,还望前辈勿怪。”

  一道凶狠的低吼声忽然自身旁响起,打断了两人谈话,楚月灵垂眸望去,便见到皎皎皱着鼻子龇牙咧嘴,昂头作出撕咬之势,而李泯身旁的那名少女正伸了手去想要摸它。

  她面色微变,连忙将少女的手牵走,警示性地唤了一声:“皎皎。”

  皎皎本就是山野猛兽,除了楚月灵以外向来不喜与人接近,林箊也是同它共处了很长一段时日才叫它勉强愿意让她触碰,此刻乍然有外人想要摸它,它只觉受到触犯,自然下意识便要反击。

  楚月灵看了一眼少女伸出的那只手,见她并未受伤,方才略松了口气,随即关切问道:“姑娘可曾受惊?”

  少女未曾想到看起来那般乖顺的小兽发起狠来竟如此可怖,本有些受了惊吓,而在见到眼前男子温柔关切的目光时,心口却蓦然一跳,脸侧不禁泛起了浅淡霞色,话语声羞赧低微:“我没事,多谢公子关心。”

  视线触及眼前人羞涩的神情,楚月灵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手,温和笑道:“无事便好,我未曾管教好此兽,还望姑娘见谅。”

  李泯怪责地看了身旁少女一眼,随后代她拱手致歉:“是舍妹顽皮,先去招惹了阁下的狼,希望楚……兄弟莫怪才是。”

  “哥哥怎么在人前这样说我。”少女撇了撇嘴,眼中又透出些许粲然亮色,亮晶晶地看向对坐的人,“我叫李俞儿,你叫我俞儿就好了。”

  楚月灵略一斟酌,便温声唤道:“俞儿姑娘。”

  林箊看着面含春色的少女,一双眉拧了起来,心中莫名生出了一丝酸恼滋味,她压抑着起伏的心绪偏开了视线,面上神情缄默木然,只恨不得尽快将饭用了好离开此处。

  不多时,小二将几人的饭菜端上了桌,林箊没什么胃口,囫囵吃了几口,便按捺着坐在一旁等楚月灵用餐。

  桌上几人言笑晏晏,气氛很是融洽,李俞儿性情活泼,古灵精怪,不时向眼前人问出些千奇百怪的问题,听得李泯头疼不已,而楚月灵博览群书,又极有耐心,竟也当真能将她所问一一答来,引得少女惊叹连连,望向她的目光愈发热切明亮。

  待众人用过了吃食,收拾行装准备离去,李俞儿咬着唇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不知楚公子此行是要往何处去?”

  楚月灵答道:“我与舍妹正要前往泗阳。”

  听得她要前往泗阳,少女双眼当即亮了起来。

  “我和哥哥也要去泗阳,不如你与我们同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