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箊有些愕然地回过头去,就见到另一抹绯色映入眼帘。

  容颜灵秀的女子穿着一袭红色罗裙站在花树下,粲然含笑的双眸毫不掩饰地直视着她,见她看向自己,便笑着负手从花海中朝她走来。

  同样身着红衣的两名女子站到了一处,却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两般明艳。

  关山明月的艳像是凤凰涅槃而生的那团火,带着些骄傲肆意的张扬,仿佛生来便是这般富贵骄人,从不曾显露过半分卑怯。

  而眼前女子的艳却更似身后郁郁芊芊的花,清丽柔和间透出几分灵动,既有繁花盛放时的妍艳,又有落花刻意飘于肩头的俏皮。

  “总算见到你了。”来人笑望着她道。

  认出了眼前之人便是游江那日落水的女子,林箊笑道:“原来姑娘已经醒了。”

  “我今晨便醒了,一直在找你。”

  林箊有些好奇:“姑娘寻我做什么?”

  柳江蓠微微倾过身子,眨了眨眼,笑意盎然地盯着她,“我想要瞧瞧传说中的天榜第十究竟是何方神圣,当然,也想看看我的救命恩人是何模样。”

  林箊哑然失笑,“如今见到了,不知可曾让姑娘失望?”

  女子撇了撇嘴,“你还戴着面具,怎么能算见到了呢?”

  虞兰时在一旁听得二人对话,有些无奈地看她一眼:“江蓠,不得无礼。”

  柳江蓠吐了吐舌头,却并未表现出一丝畏惧,只笑着拉过了林箊的手,“兰时表兄这桃花岛我来过许多次了,岛上一花一木我都十分熟悉,不如我带你和这位姑娘四处逛逛吧?”

  林箊想了想,并未拒绝,转头看着身旁女子,询问般地唤了她一声:“明月?”

  敛着薄怒的眸光定定地凝着那一双贴近的手,关山明月见她任人牵着手却没有挣脱,好似心甘情愿模样,不由得心头火起,冷冷道:“唤我做什么?”

  林箊一怔,不知她为何突然变了脸色,但还是耐着性子问道:“你可要与我……”

  话未说完,就见关山明月拽过了虞兰时的手,不耐烦道:“你不是邀我观花么?还在这愣着做什么?走吧。”

  虞兰时略微一愕,与青衣女子互相茫然地对视了一眼,便被身旁人半拉半扯地拽走了。

  望着两人走远的背影,柳江蓠颇觉有趣地笑起来:“方才还听人说兰时表兄好像对这关山小姐有些意动,现下看来,关山小姐对表兄也并非全然无意。如此正好,兰时表兄这般年纪,也是该成婚了。”

  林箊眉心慢慢蹙紧,不动声色地抽出被握着的手,淡淡道:“三公子已过而立之年,但明月及笄尚不久,年岁相差这般大,又隔着辈分,如何能结成良缘?”

  柳江蓠有些惊讶地瞧她一眼,皱眉道:“你好歹也是江湖中人,怎么如此迂腐守旧?只要二人两厢情愿,年岁差得大点又何妨?嫂嫂当初与大表兄成亲时二人不也差了十余岁。”

  “所以家主夫人逝世得早。”青衣女子不冷不热地接道。

  柳江蓠被噎了一道,气急地一跺脚。

  “我不同你说了!”

  随即便面带恼意地转身离去了。

  林箊抿了抿唇,轻叹出一口气,快步追上前去。

  “抱歉,方才是我言行失当,冒犯了姑娘,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侧目瞥她一眼,见她神色诚恳,又念及她毕竟曾救过自己一命,柳江蓠气也消了大半,只掀了掀眼皮道:“别总姑娘姑娘地叫了,我名唤柳江蓠,你叫我江蓠便好。”

  林箊斟酌了片刻,唤道:“江蓠姑娘。”

  柳江蓠对她这莫名而来的执拗有些无奈,却也懒得再同她计较,放慢了步子,开始同身旁人好好观览起岛上各处景致来。

  二人停停走走地行过大半座岛,便见到了桃花深处的小院。

  林箊望着雅致恬静的别院:“这就是三公子的居所吧?”

  “嗯,兰时表兄喜好清净,时常待在这院中与满岛桃花作伴,甚少外出,外来之人通常不能靠近别院,即便有人偷溜到此处也会被侍从请离。”

  “那你我未与三公子知会一声便来此,可会惹得三公子不快?”

  柳江蓠好笑地看着她,“你是表兄请来的客人,纵是进院小坐也是理所应当,何况只是途径院外,怎会让他不快?”

  林箊笑了笑,目光往院中随意一扫,却发现院内栽种的桃花树下立着一块碑,碑上不曾刻字,其后落花堆积,就好似这块碑是为那堆积的花冢而立。

  “那是何物?”

  柳江蓠望了一眼,便道:“那是葬花碑。”

  “葬花碑?”

  “兰时表兄喜爱桃花,见到满地落花又有些哀怜,于是为这岛上落花立了一块碑,每当落花遍地时就会将花扫于一处葬入土中,这碑也就叫葬花碑了。”

  林箊停顿片刻,委婉道:“三公子果真有些文人墨客的愁肠忧思。”

  柳江蓠“噗嗤”一声笑起来,“你是想说矫揉造作罢?”

  她仿佛总算找到了同道中人,略微靠近扶着身前人的肩,心有戚戚地低语道:“我就说他这般作态太过矫情,整日闭门不出便罢了,还葬花……酸得我牙都快掉了。”

  被她言语逗笑,林箊顾及着眼下身在他人之处,不好笑得太过明目张胆,便只垂下眸微微抿唇,自翘起的唇角流露出些许忍俊不禁的笑意。

  而这副画面落在有心人眼中,却好似是两人在依偎着轻言软语,谈笑之间耳鬓厮磨,瞧来不免暧昧了些。

  虞兰时远远望着言笑晏晏的两人,温和笑道:“江蓠自醒后便一直吵着要见楚姑娘,我还生怕她这般率直的性子会冒犯到楚姑娘,如今看到她们二人相得甚欢,我便放心了。”

  容颜明艳的女子凝视着远处亲密的两个身影,一贯明媚的双眸中好似卷起茫茫风霜,暗沉沉地将那片潋滟流光尽都掩住,只剩下了望不见尽头的沉冷晦暗。

  她负于身后的手一点点收紧,再望了院外的二人一眼,便一言不发地倏然转身离去。

  虞兰时怔然一瞬,转头望着已经走远的女子,连忙追了上去。

  “关山小姐?”

  “关山小姐!”

  “明月!”

  ……

  林箊蓦然回首,远目望向桃林尽头,却不曾见到所想之人,不禁略微攒起了眉。

  柳江蓠顺着她目光看去,并未发觉任何异样,于是问道:“怎么了?”

  林箊摩挲着指尖,缓缓摇了摇头。

  “无事,只是方才好像听见三公子在唤明月。”

  柳江蓠浑不在意地耸了耸肩,继续朝前走去,“大约他们见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吧。”

  收敛下心神,林箊跟在她身旁,状若随意般道:“我昨日无意间撞见虞家主在与少公子争吵,似是为了什么祭祖之事。我与明月这几日还要在虞家小住,有些担心明月口无遮拦会冲撞到家主与少公子,因此想要了解一些虞家之事,不知江蓠姑娘可否提点一二?”

  眼前这位虞家表小姐心思单纯,又与虞家之人往来密切,若从她身上入手,或许能知晓更多虞家内情。这也是她未曾思考太久便答应与她一同游逛桃花岛的原因。

  “唔”

  柳江蓠思索了一会儿,很快应了下来,“此事虽算家中隐密,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告诉你也无妨。”

  “虽然我昨日未曾与他们一同祭祖,但能叫虞渊与表兄当着外人面争吵的事,大约便是他母亲之事。”

  她顿了一顿,微叹口气,道:“虞渊他娘其实并非你们所知的家主夫人,亦非世族之后,而是一名寻常的良家女子。”

  “二十一年前,表兄外出办事,于乾南一处小城中识得了这名女子,两人情投意合,私定终身,很快便有了孩子。此事叫舅父知晓,当即大发雷霆,勒令他与那女子断绝关系,并给他许了一门婚事,对方是兰留秦家的三小姐,与虞家算是门当户对。”

  “起初表兄抵死不从,坚决要将这女子娶进家门,被舅父罚跪了半月也仍不改口。后来因着止戈大会临近,舅父松了口,称只要他在止戈大会上取得好名次,便同意他将那女子娶进家门。”

  “表兄得知此事,喜不自胜,于止戈大会上也当真一鸣惊人,取得了令人艳羡的名次。可待他归家之后,舅父又说,以他如此出众表现,本该继承家主之位,但他若娶了那女子为妻,便将视为自行放弃家主之位,让他再考虑一二。”

  这便是让人在权力与情感间进行抉择。

  而以如今结果来看,虞释的选择不言而明。

  林箊沉声道:“他选择了家主之位。”

  柳江蓠略一颔首:“在虞渊两岁那年,表兄迎娶了秦家三小姐秦烟景为妻,并承继了虞家家主之位。”

  “可他到底对这秦家小姐没有丝毫情意,成婚后从不曾去见过这秦小姐一面,反而时常前去安置虞渊与他母亲的那处别院与之共度佳节。如此冷落态度,以致秦烟景嫁入虞府第三年,便因郁结于心而病逝了。”

  听到此处,林箊有些不解:“既是如此,虞少公子纵是对虞家主未曾将母亲纳入家门有所怨怼,也不该怨恨至此吧?”

  柳江蓠默然片晌,方缓缓道:“因为秦烟景病逝不久,虞渊他娘也因遭歹人杀害,死在了别院中。”

  林箊一怔。

  “而虞渊他娘死的那日,表兄正在家中为秦烟景的丧事忙碌,直到第二日才知晓此事。”

  “虞渊因此十分痛恨表兄,认为当初表兄若没有选择家主之位,他娘也不会死。表兄对此亦悔恨莫及,为了弥补心中疚愧,将虞渊接回了虞府,令虞府上下以少公子之礼相待,并未再娶妻,独身至今。”

  一段旧年往事至此而终,林箊沉默许久,未发一言。

  兰因絮果,从来与人相关。

  她并非此间之人,因此也不欲评判是非对错。只是对受欲望抉择而沦为被选择之物的那两名女子感到哀怜。

  她们何错之有呢?

  世家、权力,有这二者在前,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葬送一名女子的幸福与性命吗?

  林箊闭了闭眼,终究将那丝冷怒压入心底,未曾表现出来。

  许是当年之事太过沉重,两人此刻都有些意兴索然,无心再四处观览,索性回身朝来时路而去。

  行至浮桥边却未见到关山明月二人,林箊不禁有些纳罕与不安,而虞家侍从却在此时走来,告知她虞三公子与关山小姐先行离去了。

  二人的不告而别更加令她心中忧惶,想起先前听到的呼唤声,林箊神色沉凝几分,与身旁人道:“他们二人走得如此仓促,恐怕发生了什么事,我要回虞府去寻明月。”

  柳江蓠点头道:“我同你一起。”

  两人匆匆渡过浮桥,正待打马回府,却有一名男子低首从二人身旁走过,险些便撞上了柳江蓠。

  林箊眼疾手快,一把将身旁人拽了开来,回首望着闷头走远的男子,微微皱起了眉。

  而柳江蓠看着男子的背影,却若有所思地喃喃着出了神。

  “这人我好像见过……”

  林箊微怔:“什么?”

  思索许久,柳江蓠目光一亮,抬起了头。

  “在我落水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