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箊讶异了一瞬,方伸出手去搭上了那只略显寒凉的手,马上之人握住她的手,轻巧沉稳地一牵,她便感觉到身子一轻,转瞬已坐稳在了马背上。
她目不能视,自然也无法再独自骑马,于是此刻只能安安静静地坐在鞍上,任身后人双手环绕过她,牵起缰绳。
待她坐稳后,马便动了起来。
轻微淡薄的冷竹气息萦绕于身侧,好似烟笼修竹、月在寒溪。而她便是那阵烟、那片月,短暂又浅淡地触碰过竹与溪,便生出一种恍如梦寐一般的不真实感。
身后女子向来清冷淡漠,林箊从未与她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此刻被她气息包裹,不免有些局促地微微垂了首,低声道:“多谢清祀。”
裴清祀身姿孤清挺秀,即便怀中之人近在咫尺,却仍克制而疏淡地与她身躯保持了不远不近的距离,只是手臂微微拢着她,叫她不会落下马去。
“昨日怎会与岑朝夕碰上?”
听得她语调一如寻常,林箊心下赧然淡了些许,正了神色,一五一十道:“我昨日听到岑朝夕忽然将郑夫人掳走便觉得有些怪异,她既然能隐匿不动这样久,显然并非性情急躁之人,为何会在尚未弄清楚烈幽心法的真伪时就打草惊蛇?何况照晴山与郑府相距甚远,除却年节时游人稀少,岑朝夕绝不会是无缘无故出现在照晴山附近,因此便有两种可能:一是她有别的事需要去办,途中经过照晴寺;二则是,她这段时间的落脚之处便在照晴山上。”
“许是郑夫人前往照晴寺上香时恰好被她撞见,而她一直未能找到机会接近烈幽心法,索性便想要从郑夫人身上获得一些消息。只是我明明早先有此预料,却还贸然前往照晴山,更不巧碰上岑朝夕,害得明月为我所累,实在是行事过于轻率了些……”
她眉心微攒,话语中有些懊恼与自责之意。
裴清祀执着缰绳的手微不可察地停了一停,她视线轻扫过身前人脸侧,在女子唇角处晃了一眼,双眸微敛,淡淡道:“智者尚有百密一疏之时,此事怪不得你。”
话语稍作停顿,低沉几分,“只是如若不能确保全身而退,便不该轻易做出为他人涉险之事。”
林箊微微一怔,叹息一声,“……清祀说得是。”
她仗着自己有内力护体,上去生受了岑朝夕一掌,自以为能够保全下明月性命。可如若不是关山家侍从恰巧赶到,她即便挡下了那一掌,又该如何在力竭昏迷之后阻止岑朝夕再向她二人下手呢?
还是太过意气用事。
她低垂下眉目,露出一抹自嘲笑意:“是我太过自以为是,未能事先考虑周全。”
少顷静默,深潭微澜般的话语声浅淡却沉凝地一字一句自身后传来。
“在我身旁,不必事事都要考虑周全。”
林箊面露愕然之色,有些惑然与踌躇地侧过了头去,“……清祀?”
身后之人并未回应,一只有些微凉的手忽然覆上她双目,将她迷离惝恍的视线尽都遮住,脸轻轻转了回去。
“坐好,上山了。”
清寒的触感稍纵即逝,林箊怔愣片刻,便依顺地坐稳身子,再没有言语。
飒沓的马蹄碾碎凝结的薄霜与斑驳的尘土,奔驰在蜿蜒盘旋的山路上,在行过一段陡峭险峻的碎石路后,前方便远远传来了一众人恼怒吃力的呼喝声。
十数名手执飞爪百炼索的苍衣侍从围绕着黛衣女子分而散之,他们手中飞爪紧紧扣在女子身周各处,弦索紧绷,丝毫不敢泄力。
形如鹰爪的铁趾穿透女子肌肤,锁住了她的琵琶骨,令她被困缚在原地,无法动弹,而她身周气劲却仍似山岳重溟,散发出威厉之势,叫他人轻易不敢靠近。
场面僵持不下,关山旭眉头紧皱,高喝道:“岑朝夕,你如今已是瓮中之鳖,还不快束手就擒!”
不断流淌的鲜血浸透了那件黛色长裙,显出了朵朵触目惊心的暗红,岑朝夕冷笑一声,“我武功尽废时尚没有人敢对我说出就擒二字,单凭区区飞爪便当真觉得足以困住我么?”
周遭拉紧飞爪的侍从隐隐有了力不能支之意,关山旭知她所言不虚,面色愈发凝重。
家中此行下的是剿杀令,他自然可以调来一队箭手将她就地射杀,可明月却执意要取她身上的烈幽心法,此事便有些棘手。
关山明月冷睨着阵中女子,沉声道:“烈幽心法究竟在何处?”
岑朝夕恍若未闻般垂着头,面露讽意。
一阵马蹄声自远处传来,停在众人身后,一青一白两个身影翻身下了马,朝此处走来。
见到那个青色身影,关山明月吃惊地皱起了眉:“你怎么来了?”
随即目光移向她身旁另一人,语气不善道:“你明知她身上有伤,为何还要带她来此处?”
林箊向前半步,挡在二人中间,低声道:“莫要怪她,此行是我央清祀带我前来,并非她本意。”
望见她护在裴清祀身前的动作,关山明月心下泛起一阵酸涩,握鞭的手紧了几分,面色沉冷地转身走了开去。
关山旭见白衣女子到来,心下一松,“裴姑娘。”
裴清祀略微颔首,“我这位友人有一事要问岑朝夕,不知现下可方便?”
看了一眼她身旁女子,关山旭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姑娘请便,只是岑朝夕尚有余力,恐怕仍有些危险,还请二位小心。”
“多谢。”
得到允准,林箊拱手答谢,而后上前几步,与当中被困之人保持着一定距离,恭敬道:“岑前辈,晚辈有一事茫然不解,不知前辈能否为晚辈解惑。”
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前来,岑朝夕慢慢抬起了头,视线凝在不远处的女子身上,面上透出一丝怪异神情,“你想知道我昨日那句话话中之意?”
“正是,还望前辈告知。”
“既想知道,那你便附耳过来。”
关山明月时刻留意着二人动静,听得此话,当即神情一凛,否决道:“不可!”
裴清祀眉心浅蹙,亦露出了一抹不赞同神色。
林箊神色平静:“前辈若当真愿意替晚辈答疑解惑,便劳烦前辈弃甲投戈,与晚辈下山后细说。”
岑朝夕看她一阵,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声撼天震地,话语中讥讽之意尽显。
“身负宓義逆脉,竟如此瞻前顾后、胆小怕事,真是有辱你先祖遗风!”
话语一出,众人皆惊。
关山旭面色陡变,“宓義逆脉?她是太皓之后?!”
他疾走几步,上前便要锁住女子腕脉,却见岑朝夕忽然双手扯住飞爪弦索,骤然一拉,体内爆发出一股骇然内力,精钢打制的弦索轰然断裂飞散,四周牵扯着飞爪的侍从登时被这股内力震得掀飞出去。
关山旭尚未触碰到女子衣角,便被蓦然打来的一掌正中胸口,身子砸在山壁之上,遭受重击晕厥过去。
解决了无关之人,岑朝夕反手抓向一旁女子的臂膀,而冷光与破空声霎时自左右两侧同时袭来,暗青色的软剑似流水般带着密不透风的寒光荡向她心口,其间夹杂着赤色长鞭气势汹汹的破风之势。
手下动作被逼退,岑朝夕面色微沉,看着挡在女子身前的两个身影,剑锋一扬,三人转瞬战于一处。
林箊独处于战局之外,听着不绝于耳的剑啸鞭风声,神色凝重,心下生出几分焦急不安。
岑朝夕与关山家侍从周旋许久竟还能保留如此实力,果真深不可测。自己如今受伤未愈,来时又走得匆忙,未带武器,断无一战之力,能做到不拖累她们已是不易。
几道身影紧紧相贴,交缠在一起,丁零之声响彻山崖,三人转瞬间已连过百招。
知晓自己已近力竭,无法与她们继续纠缠下去,岑朝夕目光一厉,剑刃猛震,反守为攻,攻势似疾风骤雨,快若残影,顷刻间便已压下了两人威势。
关山明月本就身负内伤,真元有亏,此刻对方骤然提快攻速,顿时感到力不从心,身形愈发迟滞。
一道剑光照面而来,眼看便要刺向她左胸,而暗青色的剑锋斜入一挑,将那柄剑猛然拨开,剑气一震,令裴清祀面色当即苍白两分。
岑朝夕见一招不成,紧跟着一掌拍向女子腰腹,关山明月躲闪不及,拼力翻掌以对,两道内力猝然相撞,抵消了一半掌风,却仍有残余气劲透体而入,叫她趔趄后退几步,喷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再无一战之力。
岑朝夕收掌而立,侧首看着执剑强撑的白衣女子,话语中有几分欣赏之意,“裴家小丫头,若我所料不错,你应当先前便已被清秋剑气所伤,方才又受了我一剑,此刻寒气入骨,已撑不了多久了罢?”
钻心刺骨的寒意在五脏六腑中蔓延开来,裴清祀压抑着颤抖的右手,勉力握紧剑柄,话语沉滞缓慢。
“休要……动她。”
岑朝夕神色未动,“你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又有什么能力来阻止我?”
说罢,再扫她一眼,她便从眼前女子身侧走过,朝那个青色身影而去。
沉寂半刻,身后再度传来单薄衰惫的剑风声,仓促而执着地刺向她后心,岑朝夕未曾回头,反手探出一剑。
袭来的剑锋就此凝固于半空,持剑的身影微微摇晃,似凋零的秋叶一般,缓缓跪了下去。
汩汩鲜血顺着她胸口垂坠而下,将那袭素淡的白衣染上斑驳血色。
光影一暗,一页青色衣角在她逐渐模糊的眸光中划过,挡在了她身前。
“放她们离去,我跟你走。”
迷蒙的意识乍然在这句话语中短暂凝聚,裴清祀一手撑在地上,想要抬起头去,却有寒意汹涌四溢,叫她无论如何都使不出半分力气。
一阵嘈杂迅疾的马蹄声忽然于山道间响起,箭袖玄衣的女子策马奔腾而来,身后跟着十数名戴帽佩刀的裴家侯吏。
“小姐!”
岑朝夕神色一凝,当即指呈爪形锁住林箊脖颈,将她一步步拉到断崖边,冷笑道:“既然左右都无出路,那便不如让这太皓后人与我黄泉路上作伴,也免得我一人孤单!”
说罢,她向后一倒,两个身影骤然坠下崖去。
跪倒在地的白衣女子瞳眸倏然睁大,手向虚空中伸了出去。
关山明月踉跄着跑到崖边跪伏下去,神色仓皇。
“——林箊!”
一个身影就在此刻从溟蒙的尘烟中穿过,自山崖边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