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的清晨,负责洒扫的仆役已经开始在别院中忙活起来,三三两两的人分布在院内各处,将地面的积雪用扫帚细细扫开堆积在一旁,扬起的雪尘如玉屑一般晶莹清亮,反射出朝阳细碎的光芒。
榻上的女子早已醒来,却未如以往一般起身前去练剑。她将手背覆在额前,遮上那双暗淡的双目,一并掩盖住面上惘然不定的神色。
昨日她又遭梦魇侵扰,整夜噩梦不断,且梦见的总是同一个场景。
暗无天日的山洞,透体而出的利刃,还有那片骇目惊心的妖冶血色。她以旁观者的身份一遍又一遍地亲眼见到自己被人杀死,那阵尖锐的疼痛好似要将她整个人撕裂,而她却只能无动于衷地体验这份痛苦。
这已经是太过熟悉的场景,本该不足以再令她有所动容,可这场阴魂不散的梦魇却在昨夜有了细微的改变。
她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见到自己倒在那片血泊中,清明的意识让她知晓自己是在梦中,甚至还能冷静地依据自己死亡的次数来推算还有大约多长时间自己便会从这片虚幻中醒来。
在循环往复的死亡中,隐约的雄鸡啼鸣与脚步踩踏声从现实当中透入这片虚境,令漆黑的梦境开始如晃动的水波一般轻轻摇荡开。
天该亮了。她想。
如她所想,雾霭渐渐笼上这片暗色,将眼前场景蒙上一片茫茫灰白,朦胧的意识逐渐挣脱梦魇的束缚。
而梦境结束的一刹那,她见到了一张脸。
那张脸出尘绝艳,清寒冷冽,似云中皎月,山巅白雪。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一张面容。
可此人的手中却握着一把剑。这把剑尖锐锋利,刃泛寒光,上面还淌着如暗红色琼浆一般不断滴落的鲜血。
是她的血。
林箊回忆起梦境末尾那个似真似幻的身影,覆在面上的手渐渐握紧,随后又无力地垂落下来。
她是被人从身后袭击,自然不可能见到持剑之人的面容,然而那道暗含深意的话语却总是接连不断地重复在她耳旁响起,仿若施了法术的咒语,令她忍不住地去思索那存在的可能性。
“守山人……”
她喃喃着念出这几个字,随后轻轻吐出一口气,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已,她如何能凭这些似是而非的流言就将对她关怀备至的友人放至疑惧猜忌的位置上?实在太过忘恩负义了些。
林箊按了按眉心,神色恹恹地翻身下了榻,开始梳洗更衣。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雪,直至黎明时才停,空中挂着一轮白得与天色几乎混为一体的朝日,树梢薄雪开始融化,因此反倒比昨日感觉还要冷一些。
披着纯白裘绒斗篷的女子从房内出来,远远望去白绒绒的一团,如同一块待人揉搓打磨的雪团子,瞧起来透着几分乖巧可爱。
见她已经醒来,乾雨有些惊讶地扬了扬眉,将怀里揣着的手炉递了过去,问道:“姑娘怎么起得这样早?”
“见天光大亮,我便醒了。”林箊解释后,问道,“你家小姐可在院内?”
“小姐正在东院练剑,方才还特意嘱咐我说昨日夜里林姑娘睡得晚,让我今晨莫要叨扰姑娘。”
林箊面上神情顿了顿,眼梢略略下垂,轻声道:“我去东院寻她。”
话语落下,她便直往东院行去,独留下侍女有些莫名地站在原地。
女子抱着手炉一路向遇见的仆从询问前往东院的道路,几经辗转来到了东院院门外,还未入得院内,就已然听到了清音长啸的剑风声。
在林箊印象中,裴清祀平日好似不是在练剑就是在处理世家事务,从未见她如自己一般东游西逛、无所事事,她仿佛总是这般严正克己,从不会自恃天资卓越便不思进取。
绒白的身影出现在院内的瞬间,便已叫院中练剑的女子发觉。她收剑回身,看着来人走近,面上露出了轻浅的讶异。
“怎会来此处?”
林箊浅淡地笑了笑,“以往一直都是清祀来我院中找我,我还从未到过东院院内,今日有些事想与你说,索性便过来瞧瞧。”
觉察出她笑颜之下隐含的郑重神色,裴清祀望了她一阵,道:“今日天寒,进房内再说。”
林箊点了点头,乖顺地跟随在她身后,进入了她居所当中。
东厢房间不如北房开阔,但因为居住之人性情清冷,房中摆饰便也相较少上许多,看起来反倒格外宽绰。
房中角落里燃着薰笼,笼中炭火不断散发出融融暖意,将整个房间烘得温暖如春,令刚刚从屋外走进的人顿感舒适不少。
两人相对而坐,静默不语。
林箊将手炉放在桌上,微微垂首,指腹轻轻抚摸着手炉两侧,唇边漾起一丝慨然笑意,当先开了口。
“还记得你我初遇时,你便是在后山密林中的一间竹庐里,彼时我心生好奇,想要一探这竹庐主人的底细,却不妨正撞上你于月下练剑。我藏于亭上,偷眼瞧你练剑,见你身姿翩若惊鸿,似谪仙下凡,不免一时失神,被你察觉。你倒干脆利落,二话不说便提剑朝我刺来。”
裴清祀静静地听她讲述,神色不动,那片纤长的睫轻轻点了点。
“起先我本以为你只是个寻常的世家小姐,并未将你放在心上,谁知未过两招就被你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不得不受你一掌才堪堪从那竹庐中逃离。后来仔细思索了一番,才有些迟钝地意识到你身份,惊讶之后,我有些出乎意料,更多的却是些并不磊落的沾沾自喜。”
林箊轻轻笑了笑,明快语调中透出一股自我戏谑之意,“能与名动天下的一点雪过上数十招才败下阵来,我已算得上超群出众了罢?”
裴清祀望着她欣然自得的笑颜,眸中便似化了一道落雪,漾着点点春意。
“是。”
未料到她会接话,林箊怔了一瞬,面上笑意便愈发深厚。
“能得你亲口确认,我已十分心满意足了。”
笑过之后,她神色渐渐淡下去,直到回复平静,又道:“只是,我一直有一事不解。”
“清祀如此惊才绝艳,却一直留于校学后山中,应当不是为了在校内修习吧?”
知晓她此行想要问的应当便是这件事,裴清祀眸光微闪,轻应了一声。
林箊继续道:“我知道后山禁林中有人布下了机关阵法,且阵中处处暗藏杀机,显是要将入阵之人尽数困死阵中。”
“我还知道……后山某处有一个洞穴,洞中藏着一样东西,而你便是为了看守洞中之物才长留登临。”
室内一片沉静,她没有等来眼前女子的回答。
裴清祀目光幽深地望着她,神情晦涩难明。
“你不该再探寻此事。”
话中已有些警示之意。
林箊只是扯了扯唇角,神态看起来有几分薄凉。
“我知道。”
她怎会不知道?
两次险死还生,都是因为洞中之物。其中危险,她最清楚不过。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清润嗓音有些迟疑地停顿了片刻,终究沉沉响起。
“如若有人擅自闯入洞中,被你发觉,你是否会将此人当场处置?”
须臾静默后,那个泠然玉碎的声音给出了答案。
“是。”
话语声淡然却肯定,没有丝毫犹疑。
林箊不再言语,只是低低垂下首,合上了双眸。
察觉到身前人有些异样,裴清祀蹙了蹙眉,正要开口,却听门外传来乾雨的传报声。
“小姐,刘郎中来了。”
嘴边的话语声就此消散,裴清祀再瞥了一眼身旁女子,敛去面上多余神色,淡淡道:“请他进来。”
乾雨将门推开,提着药箱的年迈老者便从门外走入。
“裴小姐。”
裴清祀站起身朝老者一礼,形容恭敬:“今日劳烦先生来此一趟,是我这位友人近日愈发嗜睡,且时有耳鸣征兆,想让先生替她诊断一回。”
郎中打量了一眼桌旁的女子,走到她身旁坐下,见她丝毫不动,便顺势搭上她放在桌上的腕脉,开始细细诊断起来。
片晌后,他白眉紧皱,收回了手,神色透着些凝重惑然。
“这位姑娘先前应当受过极重的外伤,气血损耗过甚,身子有些虚弱,不过她经受了调理,如今恢复得倒也还算不错。只是我观她脉象似有一股古怪的气劲一直在冲击她的经脉脏腑,我自问医术不浅,对内力真元却只是一知半解,因此也无法妄下论断。”
白衣女子神色微凝,又问:“不知先生可有其他方法?”
郎中捏着须子沉吟了一阵,道:“当今世上若有一人能够治疗如此离奇古怪的病症,便只能是那位妙手医仙了。”
裴清祀一怔,神情显露出一丝复杂,“医仙白芷?”
“正是。”
众人默然之间,一道迅疾而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
箭袖玄衣的女子披挂着满身风霜从门外走入,她未看其余人一眼,只径直走到裴清祀身前,单膝跪于地上,抱拳垂首。
“小姐,后山有异,家主令您即刻返回登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