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恶犬【完结】>第83章 葡萄(下)

  和葡萄一起到的,还有刚睡醒的江子温。

  应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葡萄,她抱着心爱的一角破布,兴奋围绕一颗颗晶莹,映得瞳孔剔亮,一时都忘了原本目的。

  也就无人留意她,任她自己玩去。

  于是短暂的尴尬过后,帐内最先出声的仍是那暴躁不已的男人。

  “你们要杀就杀!”不知疼痛还是愤怒所致,那人面容极度扭曲,硬撑着站起身,竟像是真的不打算活了,“与其整天受一个南隗人摆布,我他娘还不如死了!”

  “嗤,死还不简单?我成全你——”

  谁知江恶剑闻言气鼓鼓地又要上前,一侧臂膀却再次被人拦住。

  因身上仍覆着薄薄一层沙土,抓了厉云埃一手,厉云埃便干脆继续抓着他,另一手替他从头到脚都拍了拍。

  拍得江恶剑不知哪里倏然开阔,像突然被顺毛的狗,满眼凶狠刹那退却,怔然看着厉云埃。

  厉云埃倒始终没有理会那人,差不多替江恶剑拍净了,抬眸看向他身后的林厌。

  轻声问他道:“能不能告诉我,方才他为何打你?”

  “……”林厌一阵失神地与厉云埃对视,目光空洞灰蒙。

  半晌,他才犹豫着,讷讷开口,“其实他……他……”

  “贱人!”而林厌正面露为难地想要解释,那人却怒喊一声,“你敢胡说八道,我就是做鬼也会去找你!”

  说着,那人又猛地冲过来欲对林厌出手。

  自然不可能得逞,被江恶剑趁机又踹了一脚,结果江恶剑意犹未尽间,没想到的是,这次拦下他的人除了厉云埃,还有忽地跪倒的林厌。

  看着林厌跪地之下又被他过于强劲的力道拖出一段距离,江恶剑不可置信地瞪他。

  “你怎么也拉着我?”

  “别打他……”林厌小声开口道,“是我不对。”

  什么?江恶剑有些发懵。

  “下作东西!你他娘的敢再说——”

  而那人又暴怒在厉云埃手中挣扎,却一声声嘶吼戛然而止。

  竟是江恶剑在不耐间无意识地一抬手,戾风擦着厉云埃而过,掀起他几缕柔软发丝,直落进那人结实粗壮的腰际。

  下一刻,他像半身失去知觉般,扑通跪在地上。

  “阿律!”林厌惊叫一声,朝他冲了过去。

  “……”江恶剑则呆怔看一眼自己僵硬的几指,也愣住。

  青山指?

  脑内某根神经突地一跳,他几乎瞬时便想到这一闻名江湖的武功。

  可这不是司韶令的独门功夫?

  自己竟然也会用?

  怎么之前从不曾想起来?

  正诧异想着,更令江恶剑震惊的是,又蓦地有破碎却清晰的画面从他脑中飞速闪过。

  长剑映照天地霞晖,一道灿艳赤袖似火,载着半束发间红影翻飞,一招一式攫戾执猛,浩气凛然,剑光流转,又如裹挟一汪仁柔江水,锋芒骤敛时,托起坚定的“慈”字。

  那是司韶令。

  以及他的慈剑。

  原来那柄剑也是有一套剑法的?

  司韶令曾亲手教过他?

  他为何也忘了?

  可惜,难得看得如此清楚的一幕也仅仅出现在霎时间,当他想要再深入回想时,耳后被紫微针封住的一处猝然传来阵阵尖锐的疼。

  疼得头昏眼花,冷汗直流,江恶剑抬手摸过去,不料他还未触及,指尖已被厉云埃握住。

  “你确定,能承受么?”

  “……”这才想起来,厉云埃说过,若没有紫微针,他就会死。

  也不由又猛然记起,在鹰池初见司韶令那日,他也曾无意识地想要拔出紫微针,却遭到司韶令阻拦。

  可此时此刻,江恶剑望着厉云埃一双淡眸,总觉他的话,又像在意有所指。

  “别碰我!”

  却不等江恶剑再细想,只听旁边那被唤为“阿律”的人瘫跪在地,挥臂凶狠掐住林厌喉咙,咬牙切齿道:“我现在看到你就恶心!你怎么有脸——”

  “我错了!”

  林厌艰难从喉间挤出这颤抖的一句,眼泪终于滚落:“阿律,我错了!”

  “可我真的没办法,我不是有意要利用你,也没想到王妃会废除苦笼……”

  “闭嘴!”对方又用力捏下去,“你这青邺奸细就该死!”

  什么?

  江恶剑更加一头雾水。

  且不谈“利用”是何意,这苦笼没了,对他们来说不是好事么?为什么说没想到会废除?

  也在对方明显欲下狠手的同时,江恶剑脸色纠拧地过去,一手强掰开他青筋暴起的手掌,一手拎起几近憋至窒息的林厌,将他们再次分开。

  “你还不快说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客气地“啪啪”拍了两下林厌恍惚的脸,江恶剑道,“再不说我可没有王妃的好脾气,反正打死一个对王妃不敬的坤奴,舅舅可不会怪罪我。”

  “别……”

  而就在林厌急急的大口喘息着缓和之际,厉云埃视线却在他与地上人之间静静审视,不知看出什么,神情忽地一滞,向来淡漠的脸上竟浮现少许迟疑。

  目光罕见锐利地又紧盯地上人片晌,厉云埃迎着他不屑的视线,向前几步蹲下。

  掌心猝不及防地覆在对方赤裸的颈后,那里与林厌一样的遍布被肆意啃咬撕裂的伤痕,几片血痂还未褪去,因他方才不管不顾的恶举又有鲜血渗出。

  厉云埃只稍微停顿,便在对方明显抗拒的动作中收回了手。

  皱眉凝视他:“你是……天乾?”

  “……”

  尽管声音不高,却让正“耐心”质问林厌的江恶剑也禁不住猛然转头。

  大步跨过去,不顾对方没什么用处的挣动和抵挡,径直也在他颈后信引处狠狠嗅了两嗅。

  而后哑然。

  果真如厉云埃所说,这人竟是个天乾!

  因着从一见到他便知他原本的坤奴身份,且他身上气息极淡,江恶剑根本没有想到会是如此情形。

  不由震撼,他一个天乾……怎么也成了苦笼的坤奴?

  按理说,敌国俘虏抑或罪子若是天乾,要么被处死,要么充当苦力,怎么也不该和地坤一样被囚在苦笼受此凌辱。

  为什么?

  何况天乾与天乾信香相斥,看他的样子,却也没少遭人那方面的虐待,看得江恶剑心下难免又有些唏嘘,良久没有言语。

  便当几人皆是愈发迷惑,而那天依旧乾紧咬牙关时,林厌终是哽咽开口。

  “阿律是,为了陪他妹妹才留在苦笼——”

  “你住口!”

  这回在那阿律张口的同时,江恶剑几指一点,将他的哑穴也点了。

  “你接着说。”江恶剑冲林厌道。

  林厌便看了看对方怒瞪的眸子,稍一犹豫,却还是目光躲闪地开口。

  “其实我初到这里的时候,阿律见我实在体弱,经常会来帮我,有几次我差点就……死了,多亏他的照顾才活下来…他也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

  “可我,可我去盗取丹引那日,为能逃走,利用他引走了苦笼看守,”林厌头抵在地上,痛苦道,“还……还抢了他费尽心机才给妹妹安排的出逃机会,害他挨罚,他妹妹也再没有可能出去……”

  “是我为能活命不义在先,是我的错,求求你们别难为他……”

  “……”

  听他说到这里,江恶剑已神色愕然,一时间竟不知先惊讶于这蛮人身为天乾却为妹妹甘愿委身苦笼,还是曾有那么多坤奴妄图出逃的惨烈下场在前,他竟仍敢心存逃离的心思——且不是为自己,是为妹妹。

  “那他妹妹在哪?”心里想着就问出来,江恶剑又不解道,“还有听你刚才说的,他怎么像是对废除苦笼有什么不满?”

  “既然他都要救妹妹出去,那王妃废除苦笼,对他们来说明明是好事,他怎得对王妃也出言不逊?”

  江恶剑此话一出,被点了哑穴的人显然情绪更为激烈,偏却两腿不能动弹,只不住发出可怖的嘶吼来恐吓林厌。

  林厌也又沉默下来。

  “我记得你妹妹,她叫阿素,”许久没有说话的厉云埃抬头,“每次你都会把她那一份活也做完,对么?”

  “……”

  无视对方闻言更愤恨和戒备,厉云埃又自顾问道:“她是不是有什么其他苦衷,才非要离开不可?”

  “或许……她生病了?”

  “你不必这般紧张,她若是身体有恙,我可以请大夫为她诊治。”

  “……”原本如困兽一般的人忽有片刻的僵顿,却不知他在想什么,很快的,又陷入绝望与愤恨。

  “他这又是为什么?”江恶剑忍不住扒拉两下林厌,“你肯定知道,还不老实说出来?”

  而就在林厌仍意外坚持地嘴唇紧抿间,格外细弱的一声终于从门口响起。

  “因为我……我有孕了。”

  像忍耐已久,来人毫无血色的一张脸布满薄汗,嘴唇苍白,在数道绷紧的视线投向自己时,瘦小的身躯已跪了下去。

  正是阿素。

  “王妃,”不顾地上人又陡然哀吼,她一下下颤声磕头道,“我哥哥说的都不是真的……”

  “他没有不敬重王妃,他是因为我才口不择言,王妃废除苦笼,大家都是心怀感恩的……”

  她解释着,却像是也害怕不已,几番冷静才又继续说下去。

  “可王庭有明令,坤奴每日务必服用湮丹避子,一旦有孕,母子皆要处死。我……我却因为先前得了彩帐,只侍候飞隼营都尉一人,便心存妄想,一直没有服下……”

  “哥哥得知之后气我胡来,但我实在,实在不舍得就这么将孩子打掉,所以他才想寻个机会送我出去,却没想到,被阿厌哥出卖……”

  “后来便,只能寄希望于那位都尉再来苦笼与我见面,我若能,能再表现出色些,求他娶我为妾,我和孩子才有一线生路……”

  “只是王妃一朝废除苦笼,那位都尉再也不会来这里,我……我……若要活下去,只能……只能……”

  她却说不下去了。

  萧临危真的肯允许他们这些坤奴从此不需受人凌虐,在他们看来已是仁至义尽,断不可能再有例外。他们谁也不敢抱有幻想,生怕惹怒了王上,连这得来不易的日子也没了。

  所以她唯一的出路,就是趁他人还未发现,忍痛将孩子弃掉。

  “求求你们,放了我哥哥,要罚就罚我吧……”

  阿素跪地磕头间,厉云埃已然听懂来龙去脉,起身上前阻止。

  “你——”

  却当厉云埃正准备与她说什么,突如其来的,一直安静无声的帐外又传出一片惊慌失措的嘈杂。

  不知为何,此时的江恶剑分明距离帐门最远,却在听到声音的同时,心脏遽然收紧,眨眼冲了出去。

  满头汗珠惶然滴落,江恶剑一瞬挤进正迅速围拢的众多护卫里,已一眼看到地上蜷缩着,双目紧闭的江子温。

  一张前一刻还红扑扑的脸蛋紫红,嘴角泛黑的污血沾染发丝,小小的手心赫然还捏着未吃完的两颗。

  “葡萄……是葡萄,她刚刚吃了王上送来的……”耳边尽是恐惧而不敢置信的惊叫,“王上……原来王上还是要杀王妃和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