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都说王梨有先见之明,既赶上了西区房价起飞的当口,又避开了柏越宿舍楼拆迁这桩麻烦事儿。剧团是文化局下属单位,有些事儿用副团长老冯的话说,“咱们能做什么?撅着屁股挨打呗。”

  包括陈凤翔在內的不少职工都不得不自己去找住处,不过她们可以以优惠条件优先购买开发后的房子,房价只有这一片市中心地带均价的六成左右,只不过要全款。签了这个协定,大伙儿的闹腾劲儿才小了些。

  凤翔算过账,她的存款只够那百分之六十的三分之一,要不天降横财,要不就要向家里开口借。母亲洪喜霖沉默了半天,掏出个存折,里面是五万块,“这些年家里买房买门面、你哥结婚生孩子花了不少,妈就这些棺材本了。”

  “妈,你给我哥花钱时怎么不说是棺材本?到我这儿话撩得这么难听没必要。”凤翔没接那五万块,冷着脸离开了朔东。一路上心里止不住地后悔——拿了多好,这也够那百分之六十的八分之一呢。她总是吃脸皮薄脾气大的亏,为了那口气,放着实实在在的好处不拿。棺材本又怎么着?她哥两口子和她自己能不管亲妈?

  同事们都为房子的事儿为钱发愁,她自然也不好意思开口借。倒是搬出去的王梨顶着黑眼窝和瘦削的颧骨给凤翔送来卡,“师姐买了房子,余钱不多,先帮你凑十万。”

  “不要。师姐你自己出去住了,怎么这脸色越来越差?你成天捣鼓些什么喂自己呢?”凤翔知道王梨攒几个子儿也不容易,又格外心疼起师姐这张俊脸失了血色,“师姐,成天都见不到你人,周末你也不喊我吃饭,都在赵兰那儿吧?她就这么照顾你的?”

  王梨不自然地捋了下头发,转过眼,“她……挺好,做饭挺好吃。”就这么给凤翔马虎过去了。

  凤翔一边演出一边还在为钞票发愁,她哥倒没丢了良心,背着老婆送来十万块,让凤翔别担心还钱的事儿,慢慢来。意思是还是得还的,哪怕他继承了老娘的房子门面公司品牌,便宜一点没留给妹妹。但是还给凤翔交了个底儿,“外婆乡下的房子我不要,都给你。”

  洪喜霖是独生女,乡下老母亲格外喜欢凤翔,倒是为外孙女打算了点儿。要乡下的房子做什么?喂鱼砍竹笋摘柿子吗?

  凤翔觉得自己真的发不了财,人家送上门的钱都拿了不就得了,反正欠钱都是大爷。兜了一圈,离那百分之六十还有一截没补上凤翔嘴巴急得起泡时,追了她老久的小邓出手,“不够我帮你凑点儿。”

  有个师姐说过,男人这种精得要死的动物,能在没领证时给你白送钱的就算相当有诚意了。凤翔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劲,但也有两分道理。

  凤翔告诉小邓,我们没关系,你借钱我也不敢要。嘴上说得硬,但心里对小邓松动了点儿。过了两个月,依然没交上房款的凤翔终于答应和小邓“交往着试试看”。她想着好聚好散也行,小邓却是志在必得。

  两个月公开,三个月见家长。小邓最后说,你别忙活买房的事儿了,钱留着自己花吧,咱俩以后不缺房子住。凤翔后来复盘这段感情,觉得她那时太急了。也缺良师,老太太走了,王梨也从她的生活中隐退了般,娘家人更靠不上,从来没人教过她一件事——一开始就没看上的人,大概率不适合她。

  也从来没人告诉她,结婚对女人而言不是赌博那么简单,而是一场将血肉投掷进去的苦差事。反而家里家外,单位上下,社会舆论,包括凤翔唱的戏,看的电影电视剧,绝大多数都被一种声音统一:女人找个合适的男人嫁了,平平淡淡才是真。

  谈了半年鸡飞狗走的恋爱,在两个人为了凤翔究竟有没有和其他男人眉来眼去吵了多次后,陈凤翔忽然发现,她被架在了一个难堪的境地:认得的人见了她都问什么时候结婚?这事儿除了陈凤翔,在外界看来都是板上钉钉了。王梨晓得的迟,来问凤翔有没有这回事,小师妹脖子一梗牙一挺,像为了给自己出口气似的,“是。”

  王梨说你再考虑考虑?小邓我看还差点火候。婚姻大事不能操切,也不能脑门发热。

  年轻人听不进去的,说就那么回事儿,不行我就离了。

  王梨苦笑,“要是为了离婚而结婚,你这样做的意义在哪儿?”

  必然有意义的,只是当时的凤翔看得没那么清楚。结婚的事儿在两家长辈见面后就上了快车道,没有凤翔置喙的余地。

  虚岁二十五岁的陈凤翔就和小邓领了证,还没进家门,丈夫就说,“凤翔,以后我们俩好好过日子,你也要让我省点心。”一听这话,凤翔知道不省心的事儿多了去。

  头桩不省心的事儿就是和小邓父母住一起。头一次经人事的凤翔不知道小邓激动个什么劲儿,夜里他换了床单后抱着亲婚妻子好不温柔。睡到早上六点,小邓摇醒了凤翔,“去表现下吧?”表现下新媳妇的觉悟,做一家人的早饭,他爸妈在隔壁房间等着呢。

  凤翔不做饭,翻身拉过被子接着睡。小邓又贴上来,“那你床上再表现下。”

  最不省心的事儿是小邓婚前的小疑心病变成了大病。凤翔有时忙,回家洗手就吃饭,只帮着洗洗碗筷收拾桌子。婆婆伺候两个大男人毫无怨言,加上外来媳妇就不开心。总让小邓“多用点心,早点要孩子,凤翔这工作抛头露脸是没法子,但你心里要时时警铃大作。”

  小邓对亲妈的教导向来听从,学以致用后,警铃大作变成了“不教而杀”,只要听到点儿风声回家就教育妻子,“你这又不是上台,用得上画口红吗?”

  “表演完了就回家,吃什么饭?王梨请客也不行。”

  “你们剧团赶紧关闭了拉倒,拉赞助还要你陪席。”

  “老冯和你怎么回事儿?有事没事他找你进办公室做什么?我去和他谈谈。”

  本以为是个有点儿犯傻的男人,现在心眼儿却变成了针尖。凤翔问丈夫,你是不是魔怔了?你在单位没提拔成办公室主任朝我撒什么火儿?

  开始还是在卧室关起门窗小声吵,后来变成大声吵,再后来连吵带摔。摔得同在一个屋檐下的老两口脸上挂不住,私下劝凤翔对小邓多担待点儿,“他对你是一条心。”

  于是两个人就能缓和几天。只要小邓不找茬,这架就吵不起来。但是以前找过的茬已经成了剧团的话茬,以前吵过的架也传到了更多人耳中,听众咋舌摇头,“这俩小夫妻啊,就怪陈凤翔太漂亮了。”

  吵吵闹闹一年多,陈凤翔因为元旦表演后聚餐回家迟了,被小邓拽了由头又开始闹腾。她懒得摔东西了,揉着发疼的头问丈夫,“你不想过日子就说个准话。”

  小邓不语了,坐下后愣了好一会儿,“总不能你在外面风风光光,照得我脸上无光。”凤翔结婚后,事业倒是上了轨道,新戏拿了国家二等奖,也评了二级职称。

  凤翔说我在外面不是风光,我就是吃这碗饭的,唱得也不轻松。你说你想过什么日子?

  小邓支支吾吾,最后说你辞职回家我就心安了,我养你。彼时他一个月工资一千七百块。

  凤翔呆住,那一刻才发现自己真是蠢,结这一趟婚像是给年轻懵懂交学费,也像引来一种声音遮盖了身边的另一种声音,但她耳根子从没清净过。

  她在结婚后无数次的思考,“我爱这个男人吗?”其实从没爱过,只是从不讨厌强行演进到“看得顺眼”。小邓结婚时的喜气洋洋变成了婚后的疑神疑鬼,她对小邓从“看得顺眼”又回到了“看着心烦。”

  结婚图什么?完成了一档子社会仪式,却搭进了自己的半条性命——小邓那次动了手,冲动地将一个花瓶直接摔在凤翔脑门上,骂凤翔结婚了还不安分。

  安安分分的陈凤翔捂着脑门上的血珠子,“我辞了自己的饭碗换你一个安心?你算老几!我安分守己也好放浪形骸也罢,你都管不着!”说完,不甘被欺负的越剧花旦提起另一个花瓶砸向了丈夫的额头,两口子一起在急诊室缝了针,又进了派出所做笔录。事儿闹大了,报警的是陈凤翔的公公,这个在家一声不吭犹如隐形的老男人关键时刻走到了前台,向警察陈述他儿子不容易。

  来派出所对接的陈凤翔方领导是副团长王梨,眼窝子凹得更深的师姐帮凤翔去住处收拾好东西,将师妹领回了自己老妈家,说放心住下去。他不敢欺负你,师姐给你撑腰。

  凤翔头上缝了三针,包着纱布傻傻看着师姐,“你怎么不早给我撑腰?”

  王梨低头默然半晌,说对不起,凤翔。

  结婚一年多就将离婚提上日程的陈凤翔捂着脑袋呆呆坐下,“谁撑腰也不管用,我自己的腰先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