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

  玄兵轰爆形成的黑沉的云层中火光与雷霆并生, 瑰丽而又壮烈。

  道廷中,研究室中的修士不住地捕捉着流散在外头的神性,等到那股让他们觉得有莫大威胁的浩荡神力消失,才稍稍地松了一口气。端起了桌上的茶一饮而尽, 又沉心静气地搜索其他神灵的踪迹。他们都知道归墟的事情, 可心中更清楚,此刻的归墟, 根本轮不到他们来插手, 倒不如守好这道防线。

  异域神明。

  在主神一个个陨落于祂们过往所轻视的渺小蝼蚁之手时, 那些从属的神明和势力都开始慌张了。连神力最为浩荡充沛的战神都难以抵御那种武器的袭击,祂们还有继续扛着的必要吗?倒不如回到神庭之中, 至少能够保住自己的性命。这个念头一起,外域的存在纷纷向着外海撤退。

  可倏然间,在祂们的视野里,那原本支撑着神庭的世界树结界破碎, 一道道巨大的裂隙出现, 紧接着便是一团宛如落日般的赤火从树干上燃起,不到一息就让世界树置身于炎炎的火焰中。不仅仅是西方的神庭出现了这等毁灭的异象, 那些曾经有势力伸进神州的, 都变成了昔日的高天原,在烈焰中被焚成灰烬!

  “那、那是——”面色苍白的金发神明眼眸中满是惊慌至极的畏惧之色。祂们才抵达了海域, 便见平静的海域忽然间涌起了数百丈高的浪潮,在震耳欲聋的隆隆声中, 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狠狠地砸下!但是真正让祂们恐惧的是从白色的浪潮中推出的一线剑光, 根本没有躲避的余地。在祂们瞧见那一道剑痕的时候, 那一剑已经斩落在祂们的身上。

  祂们正撞上从归墟返回的姜夷光、傅眷二人。

  “道廷那边回复, 差不多可以收尾了,他们能够应付。”姜夷光慢条斯理地收起剑,面上露出了几分疲惫之色。在从危险的处境中走出来后,身上的重压蓦地一松,但是那股被意志力压下的撕裂般的痛楚就开始冒头,仿佛要将身躯和神魂都撕成碎片。姜夷光有些摇晃,几度靠在了傅眷的身上,她又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傅眷见状垂着眼睫,主动伸手揽住了姜夷光。

  “命运之神被烛龙镇压了,可到底没有消失,我怕祂们再度拨动命轨,我想——”

  “你想干什么?”姜夷光掀了掀眼皮子,她的目光落在了傅眷的脖颈上,无端地想起了玉兰花枝。

  “在过去、现在以及未来都抹去命运之神的痕迹。”傅眷朝着姜夷光笑了笑,“用命运金色的头颅来做赠礼。”

  在异域诸神中,她最恨的就是随意编织命运的神灵。祂们抹杀了无数本该存在的可能,以自身的神力强迫别人走上那一条孤苦的、迷失自我的路。如果不是姜姨发现端倪,那么一切都会在命运的掌控下上演。

  这是她这一次没有经历的事,但是在看到的那一刹,那段不可能再发生的事,同样变成了她最大的悔和恨。

  傅眷心中情绪滚荡,眼底一片幽暗。她垂着眼睫,待到抬眸看姜夷光的时候,那股阴郁变成了春水般的温柔。她温声道:“既然玄真道廷那边有数,先回去休息吧。”身躯不堪重负,就算有水神的神性力量支撑,到时候也会引起身体的崩溃。

  姜夷光浑身上下疼得很,她没有反驳,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心中则是思索着“女娲土”之事。

  青丘。

  涂山猗坐在了树下,原本光洁齐整的尾巴上沾了血迹,形成一块块暗红。她没有闲心打理,而是精神萎靡地哼着陌生的曲调,直到姜夷光、傅眷出现,她的眼中才出现一抹讶色和喜悦。

  对视片刻后,她问道:“白泽呢?没有回来吗?”在听说白泽要去归墟的时候,她其实是想拦的。但那个家伙非一般的固执,只是露出一抹微笑望着你,摆明了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明明是看到了饕餮就各种闪避的人,现在主动迎了上去,那能是一件好事情吗?涂山猗才扬起的嘴角在姜夷光二人的沉默又慢慢地落了下来。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上几句,可又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只是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姜夷光开口打破了寂静:“青丘这边怎么样?”

  涂山猗抿了抿唇,低声道:“既然有战争,就会有牺牲。”昔日在涂山会盟的大小国度不计其数,如君子国、巨人国那般的是幸运儿,还有一些人口稀少的小国根本等不到救援就在神性的攻击下破灭。归墟的动荡虽然剧烈,可都被挡了下来,真正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的,还是异域神灵的入侵。停顿了片刻后,涂山猗索性跟她们说起了山海这边的事情。直到姜夷光问了一声“涟前辈呢”,涂山猗的话语才戛然而止。涂山猗的眼尾微微发红,眸子如秋水盈盈,流露出几分欲说还休的怅然来。

  姜夷光心中一紧,面色更是煞白。她握着傅眷的手忽地收紧了力道:“前辈……师父她?”

  涂山猗诶了一声:“还活着。”

  姜夷光:“……”她瞪着一身狼狈凄惨的涂山猗,用眼神谴责她传达出来的错误消息。

  涂山猗回过神来,扒了扒脏兮兮的狐狸毛,又道:“有老祖宗在,不要紧。”但是一想到先前在危急时刻应下的话语,她就后悔。觑了眼姜夷光,她慢悠悠道:“人在险境中,承诺未必作数,其实双方心中都清楚,那都是安慰人的,你觉得呢?”

  姜夷光有些摸不透涂山猗的意思,她还没有回答,虎口就被傅眷轻轻地捏了捏。傅眷压根没有给姜夷光回答的机会,拉上她直接往药池走。

  在进入药池的时候,姜夷光耳畔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不会反悔。”她抬眸,只看到了模糊的身影。

  药池中,药性冲击着血肉和脉络,那股撕裂的疼痛减缓,姜夷光有些昏昏欲睡。她的思绪像是被一根沉重的锁链拉扯住了,然后一点点地堕入黑暗之中。她的这一觉格外的漫长,等到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光自窗隙洒落,给整个屋子镀上了一层温柔的色调。

  她踏出屋子,放眼看青丘。

  青丘国民来来回回,俨然开始着手重建家园。

  姜夷光有些愣神,她抬起手遮了遮日光,仿佛在她沉睡中已经走过了漫长的时间。

  “别担心,你也就睡了一周吧。”涂山猗漫不经心的声音传来,她笑意盈盈地看着廊下的姜夷光,身上不见半点狼狈和颓色。雪白的狐尾卷着一罐快乐水,好似一切景物都在倒退,退到了没有人离去的最初。

  姜夷光问:“傅眷呢?”

  涂山猗耸了耸肩:“前几天就出去了。”

  姜夷光一扬眉:“嗯?”几天前?那不是压根没有停下来休息?她去哪里了?玄真道廷那边还需要她帮忙吗?她就这样不顾惜自身?姜夷光心想着,眉眼间也浮现了几分恼色来。

  涂山猗懒洋洋道:“不知道,但是昨天得到了消息,说是要回来了。”她觑了眼神中流泻出几分焦急的姜夷光,又笑道,“你最好还是留在青丘等待吧,不然错过了怎么办?”

  姜夷光脚步一顿,她微微抬眸,就算是对着涂山猗,一句到了唇边的“错过就错过”,也说不出来了。有了顾忌之后,就连说话也变得小心翼翼,生怕一语成谶。

  等待不算漫长。

  可当彤彤的红日化作了漫天星辰,那种经历了无数岁月变迁的苍古和沉重也流出来了几分。姜夷光的手边放着酒,听涂山猗在唱青丘传唱了数千年的那一支歌谣。

  “候人兮猗。”

  柔软的音调中多了几分苍古和哀伤,在无数次的送别中,只有很少的时候能够等来归人。

  “怎么还没回来啊。”姜夷光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她抬起头醉眼迷离地嘟囔了一声。她站起身,落花如星光沾衣。脚步踉跄地走了几步后,她像是骤然间感知到什么,蓦地朝着前方望去,此刻心中念着的人披星戴月而来,怀中捧着一束的如璀璨星河般绚烂的无名花束,上头流淌着一股细微的神性力量。

  “我在不同的时间节点里抹去了命运之神的痕迹,我将祂们的神性炼成一束漂亮的花。你觉得好看吗?”傅眷朝着姜夷光勾唇一笑,她缓慢而又坚定地走向了姜夷光,又继续道,“我还去了栗广之野,找到了女娲土交给了姜姨,不需要多久,就能够重新塑出肉身了。”

  姜夷光神色有些复杂,后者是她最忧心的事情。她才开口说了一个“你”字,微凉的手指便压在了她的唇上,封住了她的话语。

  傅眷将花递给姜夷光,眨了眨眼一笑,故作轻快地询问道:“你要走的路,我替你走完。那么之后,你会提早走向我吗?”

  “如果会的话,那就请你毫不犹豫地走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