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李寸心所说, 到第二天,她就如常出门工作了,倒不是她坦然接受, 实在是这人闲不住,在屋里呆不下去。

  他们的村子现如今就像是堵了的渠道被疏通了淤泥, 道路顺畅后, 水越流越快。她现在还有许多事要做。

  新找到的芝麻要辟地方种;新村民带来的几样蔬菜得了闲她也想试着种一种, 扩充村子的食材种类;就要到双抢的时候了, 得先提前安排好收割和插秧的队伍。

  事关村子粮食大计,这是绝对不能疏忽的事,村子已经开始翻田放水, 就等李寸心算日子什么时候下地。

  李寸心一声令下,村子里的人就戴上草帽, 拿着镰刀, 推着推车,拉着板车, 车上放着水壶茶碗,放着麻袋,好几队六人组,三人一边用竹竿担着扮桶, 浩浩荡荡往田里去。

  收稻子便开始了。

  天有多热,太阳照下来的光就是火, 灼得人皮肤发痛,汗如雨下,避开暑气最盛的正午也只是叫人不中暑, 太阳从上午七八点开始直到晚上五点左右都极其强烈。

  这活不是谁都受得了的, 但为了粮食又不得不忍, 刚开始下地的人谁没在田头落过几滴泪,要是换做以前的他们,哪里敢想自己能抗下这活呐。

  文曜从屋檐的阴影中跨出一步,赤脚踩在土地上时,土地已被太阳灼得像火炭一样,热痛感让她蜷起脚趾。

  夏天吹来的风都是热的,杨树叶子哗哗作响的时候,还有那不觉的蝉鸣,文曜望着整个后背都濡湿的村民卷着草帽扇着风,三三两两的从田头回来,她心里感慨万千,嘴里念念有词。

  “文曜,你在念叨什么呢?”来沈虎这取纸的李寸心瞧见站在屋外发呆的文曜神神叨叨的,不由得走了过来。

  文曜回过神来,有点儿不好意思,“我看见村民顶着太阳暴晒还要下地干活,我因为誊书而被免去下地,一时间有些感慨,想起了高中学过的一首诗。”

  李寸心道:“什么诗?”这段时候接触下来,她已经知道文曜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只要不让她的身体忙起来,她的思维就会不住的发散出去,所以她有这种感慨,她也不觉得奇怪。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文曜笑了笑,“白居易的《观刈麦》,高中的课文。”

  李寸心回忆着,有这篇课文吗?

  “多读书,读书有用。”文曜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这句金玉良言到了这种地方也是奏效的。”

  尽管李寸心想不起来那篇诗,但不妨碍她赞同文曜的话,“可不是么!知识这东西,别嫌多,能学多少是多少。”

  文曜取下眼镜,没有眼镜布,只好低头用衣角擦擦。她很喜欢和这位村长说话,不管别人说什么,这位村长都会认真听、认真思考并给予回应。

  她忽地好奇起来,她听说这村子最初只有村长一个人,人真的能在长久的孤独中不发疯并维持住如此温和的人性么?

  晚饭的锣声敲响,文曜想,留着下次再问好了。

  今年粮田减少了一半,双抢的强度没有去年那么强,又有去年的经验在,今年双抢更顺畅,中途没出岔子。

  人从田里下来,又分散到建屋、纺织、榨油、砖瓦这各处地方去了。

  村长屋子前的公告栏上又贴出了新的告示,探索队要进行成员招新了,有意者前往马场找颜柏玉报名。

  探索队的规模已经跟不上村子的需求,颜柏玉和许印明白,所以李寸心一提出扩建探索队,两人便表示赞同。

  老成员是第一梯队,负责对未知路径的探索,新手则是第二梯队,做为候补队员以及负责对已知区域的资源开采。

  骑马、冒险、探索,这些村民想象中的探索队生活足以勾起不少村民的心思,马舍前来了不少人找颜柏玉登记报名。

  颜柏玉一并接纳,准备这次前往露天铁矿时,将这些人都带上,让他们体验一把探索队的真正生活,实践中才能展示队员各方面的素质,才更好挑选成员。

  探索队这次没有等天气凉些再动身,因为厨房的食盐将要告罄,他们需要去取盐矿了。

  这一次队伍依然是浩浩荡荡三四十人,只不过多半是想加入探索队的新手,队伍带得马车干粮这些装备依然不少,因为人手多,又有炸药/包,可以趁机多运些矿产回来。

  李寸心没有出去送队伍,只在家里和颜柏玉道了别,她捧着颜柏玉的脸,吻了吻她,“路上注意安全。”

  在村子里没待几个月,便又是分别,屋里只剩了她一个人,虽然床显得更宽敞,但她却比上次还不能习惯。

  半夜里在床上滚来滚去,被子将她缠成蚕蛹,难以入眠的人坐起来,哀叹了一声。

  怎么会觉得这么寂寞?!

  思念外出的人,可惜日子还得过,村子里的事还得管。

  新村民的住屋已全部完工,村子里闹闹囔囔又是一次搬家,这次搬家可就比上次更细致了。

  依然是混住,按照众人籍贯大致分出华中、南、西、北几个区域,那头村民搬家,这头李寸心忙着带木匠钉路牌,一条没几步路小路也有个路名。

  鄢玉歪出脑袋来,看着李寸心在外头敲敲打打,奇怪道:“村长,你在敲什么呢?”

  李寸心说道:“你们家的门牌号。”

  鄢玉走出来一看,顿时乐不可支,“桑梓北路16号。”

  “我们这一没快递二没外卖三没邮件四没信的,你订这门牌号有什么用啊。”可嘴里这么说,鄢玉看着这门牌号,还就越看越喜欢。

  “怎么没用,以后做人口登记多方便。还有,谁说没信没快递的。以后巴冬村跟我们往来,还有那个海边的村子,人家来,或者你过去,和他们村子里谁交上了朋友,没办法经常过去,是不是可以写写信,送送礼物,这门牌号不就派上用场了么。”

  鄢玉失笑,“还真是。”

  村民住处被重新分布,彻底从一间屋子挤上七八个人的状态挣脱出来。每个房子现下都住着二到四人,李寸心在大门上挂上门牌号,孙尔将户主登记造册。

  在这段时候的相处中,新老村民已然逐步接受了对方,新村民自己的屋子一到手,内心角落里那最后一丝寄人篱下的不稳定感也消除了。

  等得这个村子的户籍和门牌号一出,那一份难以言喻的归属感将她们彻彻底底钉入这个村子,再无新老之分。

  举行入住新屋的庆祝仪式没两天后,秋风就把大麦吹得金黄。盐罐子已经完全见底,没有盐,厨艺再好,那菜也让人没有食欲,厨棚没有办法,只能给众人做蘸水。可惜有的人吃不来辣,几天下来,不少村民上火,钱医生那的号供不应求。

  常月救了急,来跟云琇和李寸心说那晒了大半年的酱能用了时,两人真是喜出望外,得了个大惊喜,迫不及待就跟着她去看她屋前那酱缸。

  那盖缸子的斗笠揭开来,露出酱缸里的酱坯,那泡在盐水里的豆子已经被完全晒干了水分,变成了黑色碎土一样的东西。

  李寸心皱着眉眯着眼,这跟她记忆里的酱油可不一样,“怎么吃?”

  常月从屋里的水缸打来一桶井水,“还要淋酱呢。”

  那巧克力豆一样的黑色碎土被常月挖了起来,敲散了倒进另外两只缸里,将井水倒了进去,用竹棍一搅,拿水瓢舀起上层的液体,已是深褐色的,只是液体太多聚集在一起,瞧着像黑色。

  三人已经闻到了那股很遥远很熟悉的酱香味,极为浓醇。

  常月用竹棍将两缸里的酱坯和井水搅拌后,又盖上了那斗笠似的缸盖子,说道:“这酱油还得回浸一晚上,明天就能打出来用了。”

  两人回去,一路上还惦记着这酱油味,第二天一吃过早饭就到了常月这来,帮她用滤网过滤缸里的酱油。

  深色的液体看着格外勾人食欲,过了滤网,淋到盆中以后,再被一桶一桶提回厨房,加热消毒。

  厨棚里蒸了一碗鸡蛋,这是后勤部队的一点好处,各种新鲜的食材总能最先尝到嘴里。

  加了水蒸出来的鸡蛋又嫩又滑,没有一点气泡,像碗布丁。云琇将煮过的酱油淋在鸡蛋上,厨棚里等候的众人都吃上了一小汤匙。

  酱油的鲜咸淳厚让人回味无穷,感觉比记忆里的酱油滋味还要鲜淳。

  煮过的酱油被封了坛,摆在厨棚置物架的格子中,还装了些小罐的放在台面上用。

  李寸心带着村民们下麦田收大麦那天,厨房煮了一锅五花,用葱姜蒜去了腥,什么调味料也不加,煮熟了捞出来,用刀片成纸似的薄片,给一碟子酱油。

  这白肉蘸酱油的滋味,吃完了饭下田里的村民们还在反复咂摸惦记。

  麦田里大麦一排排往前俯首,大麦往前摇动垂首的地方颜色显得更深,大麦还是直立的地方颜色便浅些,像滚来的波浪,那是风踏过的痕迹,秋风一直吹到田岸上。

  吹到路过的马蹄上,黑马打了个响鼻,被主人拉停了步子。

  颜柏玉坐在马背上遥望着田野,大麦很高,遮住弯腰割麦子的村民们的身影,她竟一时没瞧出人在哪。

  也或许今天她没下田,她这么想的时候,田里的人看到了岸上的颜柏玉,笑着冲她摆手招呼。

  沈虎向不远处的李寸心叫道:“村长,颜姐回来了!”

  颜柏玉看到那一丛麦子后头,倏地冒出李寸心的脑袋来。那草帽挂在脖子上的人,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后,太阳光下的眼睛盈满了光亮,脸上绽开了惊喜的笑,就像她们后院里那些向日葵。

  “柏玉!柏玉!”

  颜柏玉瞧见李寸心撇了手里的活,快步向岸上走来,没走几步,脚下被什么绊倒了,整个人摔在麦田里没了踪影。

  颜柏玉慌忙下马,往田里走了两步,那人又从麦田里冒了出来,朝着她跑了过来。

  李寸心直跑到她跟前来停住,“路上顺不顺利,有没有出什么乱子,你还好吗?”不错眼的将她上下看了一遍,见她‘完好无缺’,这才算安心。

  颜柏玉笑着替李寸心取下头发上麦芒,“一路上都很顺利,盐矿和铁矿都带了不少回来。”

  李寸心注意到只有颜柏玉一个人过来,便知道队伍已经回了村子,她是在村里没见到她,才单独来找她的,望着颜柏玉每次远行归来必有的倦惫神色。李寸心回头看了眼田里,村民们都忙着收麦子,她凑上前去,亲了亲颜柏玉的脸,“你先回去休息,我把这几垄麦子收了马上就回去了。”

  颜柏玉餍足地笑,顺从地点了头,临走时说道:“我给你带了礼物回来。”

  带了礼物?

  李寸心所能想到的这个世界的礼物,无非就是些好看的石头,美丽的花儿,好一些就是某种作物的种子,但不管是什么礼物,都没有颜柏玉回家了这件事本身让她高兴,所以她只是将这件事过了遍心,没有太在意。

  直到她将麦子收完,迫不及待的归家,她见到自家屋前围了不少人,兴奋好奇地围观某件物,谈着某件事。

  她意识到不对劲,呆呆地站在了原地,她其实不难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围在那里,实在是因为中央那东西太高大了,高出了人群一大截,一眼就能看到。

  于木阳跑了过来,他脸上还有未平复的震惊,他说道:“天老子,村长,颜姐给你捉了头驼鹿回来!”

  作者有话说: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观刈麦》白居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