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成平旧事>第9章

  又两日,腊月廿九——今岁无年三十,廿九即除夕,卯时四刻,城西边铜锣声大作,西市今年最后一次开市,各地商贩大批涌入,异域商队往来其中,歆阳城内做生意的人似乎全都来赶市了。

  都捕房男公差们都被巡检少司温离楼调去西市支援武侯维持秩序,别处许多驻街铺子公务相对清闲,裴夏被暂时调到驻街铺子当差。

  第三班三队负责的十间驻街铺子里,裴夏来的这间驻街铺子在一座民坊。铺子位于坊门附近,与打火队在此的巡铺屋子比肩而邻。

  公差驻街铺子布局简单,一间屋子用隔板分隔三个空间,中间是这间驻街铺子的门面,谓之公室,左手边那间用来处理纠纷或者暂时羁押什么人,谓之问询室,最右边那间公差室是公差们的地方。

  公差室角落里两块帘子隔出一小块地方,摆着张单人床,是值夜人睡觉的地方。裴夏进来时,半边隔帘未放下的角落里,可见躺在床上和衣睡觉的人,正是前天夜里后半宿顶替公差老朱巡逻的成平,值夜巡警两人一组,一次巡两个夜。

  成平认床,可能在这里睡得不安生,身子缩在角落里,背靠墙壁,面朝这边,身上棉被掉下一半在地上。裴夏走过来,弯腰将被子拾起,还没来得及给成平盖到身上,呼吸均匀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这是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底因缺乏睡眠而布着血丝,眼黑澄澈,无有沉睡初醒的惺忪,里头倒映出裴夏的脸庞,以及脸上有些疏冷的神色。

  “你被子掉了。”裴夏把被子放上床。

  “……哦,”不说话时还好,这一开口,睡梦中忽然醒来的沙哑和迟钝一样都不少:“你怎么来这边了?”她记得裴夏今日排司里坐班。

  “温少司调众人去西市支援,陈司让我来这里。”说着,裴夏不再在床前逗留,卸下腰间沉甸甸的佩刀来到靠窗户的黄桃木方桌前坐下,给自己到了杯热水——成平习惯喝热水,有成平在的地方,茶壶里基本都有热水能喝。

  喝口热水暖暖身子,裴夏问:“你今日都在这里当差?”

  “不一定,”成平翻身躺平,抬起手臂将脸埋进肘弯,闷闷道:“今日廿九,各坊市集会最后一日开营,指不定哪里需要支援,出动与否听着卓望楼的鼓声就好。”

  歆阳城内设卓望楼,又曰望火楼,楼上有缉安司武侯公差卓望,有望报火警之责,亦领鼓音传讯之事,驻街铺子夜间巡警,收领公事,所奉命令皆由卓望楼以鼓传达。

  听鼓音而动,是巡防在外的武侯公差接受司中最新命令的常用途径。

  两厢一时无话。

  后半宿巡警,查私下聚赌甚严,宵禁后,赌徒多取道两旁排水暗道往来聚赌,成平和其他几位同僚在某个水道出口蹲半宿,前前后后抓获赌博回来的人共计二十四个。

  其中还有三四个人拒捕,有撒腿就跑的,有喝了酒跟公差们动手的,成平又是追捕又是跟人动手,累的不行,胧明时才躺下睡觉,便到了白昼当差的人来上职。此刻腹中饥饿,又睡不成,只好起身找吃的。

  凡武侯公差出司驻街,都会有公府督稽所派人下来按时点查,以防止有人吃空饷,成平怕错过督稽所点查,需得提前起来去吃饭。所幸出坊不远有食肆,成平风卷残云一样吃饭,罢,回来正赶上督稽公差至此点查。

  寒暄时听他们说,今年缉安司留司者不足四成,司中正常运作都难以维持,文首钊为此大发雷霆,勒令休假者按时回来,未休假者位在副都头及以上者通通取消休假。

  “会有人搭理他才怪。”送走点查的人,成平把打包回来的炊饼随手放到桌上:“这便到点巡街了,可要一起?”

  裴夏坐在小炉子前烤火,若有所思,闻言点了下头,心不在焉。成平默了默,觉得自己不该多话,便什么都没说。

  公差巡警时身上必带的东西不少,横刀一把,水火棍一根,折翼弩一把,并十五只□□,再有缚索烟丸等物,大大小小加起来重量不轻,寻常姑娘家全副佩戴时,走路都走不到一百步,何谈上街巡警!

  这些装备对成平来说,却然早已习惯,她正把折翼弩往后腰上挂,无意间看见裴夏艰难地把横刀往腰上挂,又忍不住道:“就是去坊门外的街上转一转,不带水火棍和横刀也可。”

  “哦,好。”裴夏放下横刀和水火棍,跟在成平后面出了铺子,仍旧有些心不在焉。

  和以前无数个当差日一样,身穿缉安司制式公服的人一露面,街上那些鸡毛蒜皮鸡零狗碎的事情纷至沓来。韩家成衣铺报案,有人偷他家铺子里的衣物,折合钱财一千多钱,贼被铺子东家和店中伙计逮住,人赃俱获,暂扣在成衣铺,请公差过去主持公道。

  “是偷东西,偷窃?”裴夏跟在成平身旁,那心不在焉的情绪终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隐约的兴奋,不知是否刻意为之。

  若是说她入都捕房便赶上城南疫病兴,疫病过后那阵子又被安排去做些别的事情,直到现在才有机会体验上街巡警,心中难免小有激动,这也解释得通,可成平就是觉得裴夏是在试图掩盖两人之间无法形容的气氛。

  不过,这样也好。

  成平看眼裴夏,抿嘴一笑,吐着哈气道:“虽然报案人报案偷窃,我们未到现场且未将事情了解彻底之前,只奉行疑罪从无,走吧,先过去看看再说。”

  二人大步流星赶到现场,店面不算大的成衣铺子里买客往来如常,一个有点丰腴的娘子上前礼道:“二位官差受理我家铺子被窃案?”

  “是。”成平从牛皮挎包里拿出受案册,哗哗哗翻到铺子东家报案留的记录,将上面报案人留下的私印亮给伙计看。

  被女伙计绕过门面,将二人引到铺子的后头。

  一间看起来像仓室的屋子里摆满货架,架子上全是各种布匹成衣,只进门左手边留有小小一方空地,成平和裴夏走进,这方小空间立马变得逼仄起来。

  “求差爷做主!”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从椅子里站起身,上前一礼,又回身指向被一男一女两个伙计紧紧按在凳子上的女人,咬牙切齿道:“就是这个女人偷的我家衣裳,被抓了就装疯卖傻,她进我铺子里和伙计交谈时明明是正常的,一被逮住就开始装疯卖傻,求差爷给妇人做主啊!”

  “不着急,你且慢慢说。”成平翻开另一本录事册,拿着公府特制炭笔,开始对案件进行正常询问。

  约莫花去两盏茶时间,铺子女老板终于在骂骂咧咧中说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其实就是件很简单的事情,若是老板省去中间那些东拉西扯骂骂咧咧,事情其实也就几句话便能说明白。

  裴夏也在旁听供,罢,铺子老板还拉着成平在愤愤不平,诉苦她大年下遇到这种倒霉事,裴夏先一步来到小毛贼身边。

  “你叫什么名字呀?”裴夏蹲下来,耐心和坐在马扎上低着头的女子说话,这女子此刻只穿着中衣,脚上青色棉布鞋,鞋帮颇为干净,整体看起来年纪不大。

  女子和她们刚进来时见到的状态一样,低着头,不吭声,只用鞋尖在地上搓来搓去。

  “不说话的,”旁边看守的伙计道:“被逮住到现在一个字都没说过,无论问什么,她都只指着自己肚子!想靠装疯卖傻逃过律法惩治,呸!”

  裴夏听罢伙计话,有些为难地顿了一下。“你知道自己家在哪里吗?”裴夏歪头又问,试图换个角度看清楚这女子的脸。

  女子果然还是沉默,此时,一只手从后面落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是成平。裴夏会意,起身往后退一步。

  “小娘子?”成平上前一步,装起笔和本,开始摸索挂在右后腰的缚索,语气不冷不热,甚至带几分敷衍和不耐烦:“店家告你偷窃,证据确凿,跟我们走吧,大过年的,缉安司免费管你几天牢饭,我们伙食不错的。”

  说着,拿出缚索要将女子拿下。这是公差们面对这种不说话的非惯犯疑犯时惯用的伎俩,旨在吓唬吓唬,成平不笑时本就仪容俨肃,此刻刻意板起脸,语气再一冷,当真还挺唬人。倘这女子胆子小些,很是能被吓唬住的,

  “等等!”始终沉默不语的女人忽然抬起头,不知何时披散下来的头发盖住大半张苍白的脸,猛一看,女鬼一样。

  “有事?”成平停下锁拿女子的动作。唬人这招果然有效果。

  “我知道你的名字。”女子抬手扒拉开贴在脸上挡住视线的头发,终于露出真面容,另一只手食指指住成平左胸前挂着的小木牌,面带笑容,瞧着还挺像寻常的邻家大妹妹,这时候瞧女子的模样,并不像个痴傻儿。

  女子指的小木牌,正是象征成平公差身份的身份牌。歆阳公服制式如此,无论着甲胄亦或制袍,左胸口都挂着木底铁皮包边的当差人身份牌,牌子正面写名字,背面写隶属,木牌经特殊工艺制作,可谓水火不侵。

  “哦,我叫啥名?”成平低头看自己的身份牌,并主动将上面的字指给女子看。

  “成……成什么池!”中间那个字不认识,女子伸长胳膊过来够木牌,因着成平站的直,她得起身才能够到。

  两旁伙计十分防备,欲出手把女子重新按回马扎上,被成平摇头阻拦。女子彻底站起身来,终于够着木牌,喜滋滋将木牌攥到手里。成平趁机又问道:“我叫什么?”

  女子握住小木牌,逐个指着上面的阴文刻字,若孩童学话:“成、什么、池。”

  不错,还是个会认字的。

  “成照池。”成平念出自己名字,又问:“听过这个名字没?”第三班辖区下,班众姓名百姓差不多都知道,或者说至少听说过。

  女子摇头,看着木牌忽然就笑起来,成平不解,正准备再问,女子忽然拉着小木牌撅嘴凑近过来,竟是要亲它。

  “哎哎哎哎!”成平急忙护住木牌往后推,裴夏眼疾手快,一把抵住女子肩膀,将身拦到女子和成平之间。而那两名负责看押的铺子伙计,傻了眼还没反应过来。

  女子被阻拦,嘴一撇,拿样子就要哭。

  “好了好了好了,不要哭,”成平把缚索装回去,掏出半个炊饼,越过裴夏递给女子,有些哭笑不得:“牌牌不能给你亲,这个给你吃,你同我一起走,如何?”

  “你是个好人。”女子放过木牌,接过饼埋头吃起来。

  “那行,就跟我走吧。”成平点点头,让裴夏和铺子老板将案子后续对接,确保失物归还。

  罢,二人带女子回驻街铺子。

  “你是个好人,你是个好人……”回到铺子,女子一手抓着没啃完的第二块饼,一手搂住成平胳膊,嘀嘀咕咕着紧紧贴成平,东瞅西顾怯怯行,嘴里嘀嘀咕咕,生怕被抛弃的样子。

  一进铺子,迎面遇上来当差的公差老董。

  见一个披着成平外袍,里头只穿着藕色中衣的年轻女子紧紧抓着成平胳膊,老董顽笑道:“好啊小成,我不过是晚过来半刻钟,你竟从哪里捡回来个媳妇?”

  裴夏拎着成平的水火棍跟在后面,听了老董的话,嘴角抿的更紧。

  “去你的,”成平咧嘴笑起来,露出两颗整齐又白净的兔牙:“给你捡的儿媳妇,要不要?”

  老董已经有五个女儿了,他媳妇肚子里现下正揣着个大小子,已经妊娠八个月,眼瞅着就要出生了,老董宝贝的不得了,天天将未出世的儿子挂在嘴边,最近他正好打算到未来给儿子娶媳妇的事。

  “我去你娘的小王八蛋,”老董作势就要往成平脑袋上拍,但到底成平是姑娘家,老董没有真拍,只是笑得见牙不见眼,荤段子随口就来,好像这个时候又忘记了成平是个女儿家:“老子巡街去,铺子让给你,和小媳妇想怎么玩怎么玩,别教坏了我们小裴医工就好哈哈哈哈哈……”

  男人豪爽又揶揄的笑声渐渐远去,裴夏迈步进门,把水火棍往门后的棍架上狠狠一惯:“我去喝口水!”

  听见这边有动静,有人从公差室里探出头,是小公差顺子:“成差,有案子?”问着,他往旁边一躲,给进屋的裴夏让出路。

  “走失,来帮忙查一查这两日有否接到失踪报案,”成平带着女子往那边问询室去,吩咐小公差顺子帮忙干点活。

  顺子去那边架子前翻找两日以来的报案备份,成平出来给疯女子倒水,看了顺子一眼:“不是说班里人都被调去西市支援了么,你和老董怎么过来了。”

  顺子在架子前颇有些生疏地查找着,道:“不清楚,只听说是上头觉着没必要给西市多加人手,西市只留武侯,公差全部撤出,为此温少司还和上头起了争执,但没用,我们还是被打发回来铺子了。”

  “这不是胡闹么……”成平倒好水,一转身,吓一跳,竟然是女子悄无声息跟了出来。

  成平干脆把水递给女子,示意女子坐到椅子里吃饼喝水,自己也过来查阅记录,边和顺子聊天:“上头这不是胡闹么,司里人手再怎么缺,也不当拿西市开玩笑,他不知道往年西市都……”

  “小成,小成!”隔壁打火队公差火烧眉毛一样冲进来:“西市出事了!”

  成平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嘴,交代道:“小裴!你看着点这女子!顺子你忙你的!”话音没落,人就同打火队公差一起,奔外面卓望楼去了。

  裴夏即刻冲出来,所见只剩神志不清的女子好好坐在那里吃东西,顺子满脸迷茫。裴夏来到屋门口,朝斜对面五十步远的卓望楼看去,侧耳听,远近不闻卓望楼鼓声。

  不是说西市出事了?那卓望楼为何没有鼓声响起?难道他们动用了不可声张的旗语?或者说西市不需要调人支援?……

  待疯女子把手中剩余的一点点饼吃完,成平从卓望楼下来,回到铺子。

  “什么情况?”裴夏拉了把成平,忧心忡忡。

  “守城军进城了。”成平摇下头,放低声音简洁评价道:“文首钊这是在作死。”

  歆阳城西市年关械斗以前几十年年年都有,回回死伤惨重,这才平静几年,怎么可以掉以轻心?文首钊以为他是珑川下来的强龙,可以压得住歆阳的地头蛇么?!殊不知连巡检少司温离楼那种背景强大的人,都从不和那些人整体硬碰硬的……

  “竟然是西市械斗!”裴夏松口气的同时,一颗心又高高悬起来。

  西市的年关械斗几乎已经成为歆阳地方的经年恶习,是当地一些带着“黑色”势力的商贾帮派,和前来歆阳捞金的异域商队、或者外邦商人间发生的大规模斗殴。

  “利”字摆中间,人心贪欲多,上一个歆阳缉安司的覆灭,细说来就和那些地方势力脱不了干系。

  裴夏知道械斗意味着什么。只是前缉安司司正曹季冶在职的几年时间里,年关下的西市都只是些小打小闹,从没到过使用旗语调守城军队进来镇压的地步。守城军队进城,公府绝对请神容易送神难!

  “不管了,我们都是些小喽啰,断然无法左右上面人的决定,”成平看向裴夏,顿了顿,转头问顺子道:“可查到什么?”

  “没有。”顺子摇头,有些失落,神色中又有些担忧。

  成平点点头,指了指堆放在墙角的一摞礼品,道:“司里昨日发放的年节礼品,你抓紧时间送回家去吧,搁在这里碍地方,今早累得我被督稽骂的不轻,日他嘚,督稽吃饱撑的,连铺子规不规整他都要管……”

  顺子给成平一抱拳,拎上礼品就冲了出去,连官帽都忘记戴。

  “顺子……”裴夏收回视线,看向成平:“顺子在怕什么?”

  “守城军入城没有白干活的,办完事无非要抢点东西,干点坏事。”成平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竟然是冷漠的。她扭头问带回来的女子:“还饿不饿?给你去食肆里买点饭。”

  “好呀。”女子点头,笑眯眯地看着成平。

  成平两手叉腰道:“那你得告诉我,你家住在哪里,你爹娘叫什么,你叫什么。”

  “我叫舒红,”女子两手捧着空水杯,看着成平嗤嗤笑:“我不记得住在哪里了,我想吃肉丝面。”

  “成,吃肉丝面,”成平从荷包里摸钱,和女子商量道:“我给你买肉丝面,吃完你必须要告诉我你家住在哪里,爹娘叫什么。”

  女子不知怎么了,用力一点头,羞涩极了。

  “招的都是什么破桃花……”裴夏把手中东西往柜台后重重一放,没好气乜一眼成平:“我去买饭,你给我老实点!”

  目送裴夏出门,成平耸耸肩,笑了起来,朝门外一指,问女子道:“那个姐姐是不是有点不讲道理?”

  女子乖乖巧巧坐在椅子里,乖乖巧巧摇头:“姐姐也喜欢你,我也喜欢你,你是个好人。”

  成平微微一笑,耐心道:“她是姑娘,我也是女子,女子是不可以喜欢女子的。”

  舒红本笑意融融瞧着成平,闻言忽然红起眼眶,怯怯摇头,口中低低笃定重复:“喜欢就是喜欢,喜欢就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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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