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发憷地看向殷仲, 问道:“你什么时候摆的阵?”
殷仲对此毫不隐瞒,“我养鬼驱鬼数年,可不是要看它们翻花绳的。你们走的是正派, 自然不知道这驱鬼里面的学问, 实则在阴兵出来之前, 我就已经令百鬼替我布下了百煞拘魂。”那语气甚至还有些洋洋得意。
百ʟᴇxɪ煞拘魂,我只在古籍上见过有关的记载, 却从来没有听说有人成功地摆出这个阵。在阴阳客中, 这个阵向来是不能被提及的, 它的阴毒在于它要以活人为祭, 而阵成之后,阵中的所有生灵都会被拘在阵中, 它会耗尽阵里面的所有元阳, 令绿野成荒芜, 令活人成枯骨,令游魂化青烟。
我不敢告诉褚慈的是, 在我嘶喊着让她跑下山的那一刻, 我就已经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我想我们两个人中, 至少得有一个人能够活着, 我们分命共火, 只要褚慈还安好, 那我即使是不幸丢了性命, □□虽死, 但灵魂也是不散的, 不至于随着这山间的孤魂一起沦为野鬼。可是现在却得知殷仲布的是百煞拘魂, 我来不及为自己的处境担忧,只是期盼着, 期盼着褚慈已经下了山。
我想,她应当是猜到了我的打算,才会对我露出那样恨入骨髓的神情,可是我没有其他的选择了,我不能枉顾个人而将这众人为之牺牲的鬼门弃之不顾,这是我的命。
这辈子是我的命,下辈子也是我的命。
我转头往褚慈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树影在暴雨中摇晃着像是鬼魅一样,而不见她的身影。
殷仲蹲在地上,他手里握着一根树枝,在泥地上不知画着什么,他忽然说道:“你们谁也逃不出去。”
他话语刚落,我便觉得双耳嗡嗡作响,不知道是天地在旋还是我在这一瞬便晕得找不到方向了。我看见殷仲将双手支在膝盖上缓缓站了起来,又说:“不如担心你自己吧。”
阵成。
喉咙里忽然涌上一阵腥甜,我想将其咽下,却觉得内脏像是在翻腾着,头一低便吐出了一口鲜血。我用手背在唇上一擦而过,见殷仲要将手里的树枝折断,便慌了神的想将其夺来。然而我刚往前一步,数只恶鬼便朝我扑了过来,在我的身上撕咬着。
口袋里的糯米所剩不多了,还都被雨水打湿了,我抓了一把便朝那几只恶鬼撒去。它们猛地避开,而我也因此获得了喘息的时间,我弯下腰将倚靠在树上的蒙多背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下跑。我的后背对着殷仲和鬼物,在我跑动间,被抓出了好几道血痕。
“嘎吱——”
身后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一定是殷仲将那用来画开阵符的树枝给折断了!
百煞拘魂与其他的阵法不同,它不但需要布阵,在布阵之后阵法也不会立即生效,而是需要布阵本人来画开阵符,画符中会消耗阳寿,殷仲既然附身在那人身上,那被消耗的一定也是那个人的阳寿。阵法所笼罩的是一大片区域,所以在哪里布阵,就需要借助哪里的原生之物来画这开阵之符,这原生之物一旦用上,那它也会成为闭阵所必须的物件,没了它,阵法便永远不会消失。
殷仲真的是好狠的人,他是决意要把我逼死在这里了。
蒙多伏在我的背上昏迷不醒,我原本以为我会背不动他,没想到他却轻得不得了。但我浑身难受,这一路仍是跑得磕磕绊绊的,我跑了一段路后才发现竟没有恶鬼在追着我,我边喘气边走着,在快要走不动时,忽然看见了一个山洞。
洞很小,只刚好能容两个人坐下。
我把蒙多放下,而后将被我卷起揣在口袋里的日记拿了出来。
因为纸张已经湿透,在翻动时极易被撕坏,我忐忑不安地翻开了蒙多的日记,而后惊喜的发现,里面的字迹竟然没有模糊,只是墨水稍微晕开了一些。于是我便一页一页地慢慢翻着,找着有关于“息”的记录。
“正德十二年,应州入寇,帝亲临阳和,兵力不足,献计西借阴兵。梦行至西南,遇息,息应允。次日大雾,十万阴兵列阵,寇退,宣捷,诺息大恩必报……”
然后便是之前看过的乾隆四十七年及咸丰九年的记录,再后面便是……
我翻到最后,发现记录的时间竟然是今天。蒙多的日记早就交给了我,可是这上面记录的虽然有所偏差,可却是把刚刚发生的事都记录下来了,上面写着:“殷仲引天雷劈毁烛龙骨,骤雨,万鬼出,虎符被夺,殷仲布百煞拘魂之阵,息返山顶,复投身鬼门,阴兵、万鬼皆卷入内,门闭。”
这是蒙多算出来的,甚至连把日记交到我手里也应该是算好了的。我死死盯着最后一行字,满心悲怆无处发泄,再一次没将眼泪憋住,那泪珠子便落在了簿子上。
我想我是逃不掉这一劫了。
我把日记合上,放在了蒙多的手边,然后便弯腰走出了山洞,雨水冷冷地浇在身上,我脸上雨泪纵横,明明与褚慈才分开不久,可是我却好想见她。
好想她。
我沿着原路跑回了山顶,心想,殷仲杀我是要拘我的魂,他需要的是一把永世不会消失的钥匙,横竖都是一死,那我还不如把这鬼门给关上。
可是我太想褚慈了,如果三个小时后她没有见到我,那她会怎么办。于是我停下来,把当初褚慈戴在我手上的这块表摘了下来,挂在了树枝上。
我在那表上印上一吻,真希望时间倒退回十四年前,那时我一定要死缠烂打也要跟着她走,睡她的床,吃她家的米,当一个送上门的童养媳。
我实在是,好想她啊。
山顶上鬼影渐疏,那支阴兵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而我的呼吸也变得越来越艰难,想必是这阵奏效的缘故。
殷仲见我走近,说道:“还剩一块虎符,我也不急在这一时将它拿到手,只要我把你的魂炼了,这鬼门什么时候开还不是由我决定?”
我没有说话,只是朝那已有半米宽的旋涡裂缝靠近。
“说起来,你的小女朋友拿着东西去哪了?”殷仲又说道。
“你敢动她!”我怒喊出声,回过头恶狠狠地将他盯着。
殷仲又笑了:“只要你愿意来我这边,我也可以不去炼你的魂,这阵我有的是办法解开。”
我也笑了,却是被殷仲给逗乐的,没想到事到如今,他竟然还在做梦,我说道:“这阵解不解关我什么事。”
“你就这么不怕死,是想去陪聂未诠了吗?”殷仲朝我步步逼近着,说出的话比刀子还要锋利。
我就恨听到殷仲提及我所爱的人的名字,“你没资格提他的名字!”这一声已是喊到声嘶力竭。
鬼门里无数双手抓向了我,像是要将我撕裂一般。
我说道:“是啊,现在我也不怕死了。”
在我往后倾倒进这深渊似的鬼门中时,殷仲目眦欲裂地狂奔而来,他重捶胸口,哭喊声传遍了整座山。
我本以为我会被万鬼撕成碎片,可没想到我却像陷入了混沌之中,在里面天地相连,海天相接。
我浮于半空之中,记忆像是被挖空了一角,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我忘记的究竟是什么,恍惚中似乎听到有人在唤我的名字。
“息。”
我循声看去,却见一位看不清面目的女子朝我走近,她将我拥怀中,将脸埋入了我的颈侧,不过多时我的脖颈便湿润了一片。
“你哭了吗?”我问道。
那人却没有回答,反而说:“睁开眼睛吧,你该回去了。”
我无措地朝远处看着,说:“可我是睁着眼睛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人给我的感觉很熟悉,熟悉到我根本不想推开她,甚至还莫名贪恋着这个拥抱。
她勾住了我的手指头,又说:“我在等你啊,别让我等太久了。”
那声音冷冷清清的,像是不带任何情绪,可是我却被吸引着,恨不得为她赴汤蹈火。
顿时,我浑身血液几近凝滞,那个名字在心里打转着,我没想到我们竟在几世之前就已认识,纠纠缠缠,一世又一世。
我心想,这神识是她留在鬼门里的吗,是为了将我叫醒吗。
……
我像是从云端坠落,落到了一片柔软之中。
那个名字哽在我的喉咙里,我用尽全力才将它喊了出来。
“褚慈!——”
一只手紧紧地捏着我的肩膀,明明被捏得生疼,可我却顿时没了恐惧,于是我睁开眼,一眼便看见了那双酝着泪的眸子。
褚慈紧紧抿着唇,她的胸膛起伏着像是在忍着怒气一样,她说道:“三个小时二十三分,你晚了。”
“对不起。”我扬起脖子去追逐她的唇,却被她避开了,她仍在生气。
我说:“以后再也不会了。”
殷仲占据的那具身体现在正躺在地上,脸色灰沉得厉害,应该是ʟᴇxɪ折了不少阳寿。而蒙多正站在一般,翻着那本日记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他忽然转头看向了我,说道:“我身带罪孽不得见血,一犯戒就会忘尽前尘,现在我又失忆了。”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讲着一件无甚重要的事一样。
阵不知是如何被解开的,山上的生灵都仍完好如初,我还没有问及,褚慈便说:“我没有下山,我看见了你留下的表,然后误打误撞地看见了蒙多,我画了醒神符来把他唤醒,他给了我最后一块阴牌。”
“那殷仲呢?”我问道。
褚慈:“魂飞魄散了,他的魂魄本来就已千疮百孔,这一被震慑就根本承受不住。”
我这才安下了心。
雨已经停了,那巨眸般的黑渊已经合上。
乌云四散,阳光普照大地。那光洒在脸上有些刺眼,我将手抬起掩在额前,说道:“我们回去吧。”
褚慈应了一句:“好,回家。”
如此一来,世间又有了光,而我有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