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子里似有炸雷落下, 轰隆一声震得大脑一片空白,像是有火星子到处乱窜一般,沿着血管与神经扩散到四肢的每一个角落去了。
过了数秒之后我脑内的震荡才平歇下来, 我看着老毕摩那双浑浊的眼, 回忆着老毕摩的话, 将那些信息从话里分离了出来——聂未诠没死,还能救。我心下不由惊讶地重新审视起这老人, 他似乎与聂未诠相识, 而且知道的还不少。
一时之间我竟不知该怎么开口, 不知该从哪里开口。我沉默着站在老人床边, 问道:“你怎么认识聂未诠的?”
老人又躺了回去,闭上眼说道:“我给他引过路。”他忽然睁开双眼, 那双眼明亮像是濒死前的回光返照一般, 整张因布满皱纹而如枯木般的脸被这双眼映衬得满是生机。他没有看任何人, 双眼也没有聚焦到任何一个事物上,像是透过这空气看到了过往一般。他徐徐说道:“那年殷姓的人欲强行打开鬼门引出阴兵, 聂未诠用昆半截仑木卡住了那扇门, 殷姓的人因此丢了大半条命。”
殷姓的人若无特殊那一定是殷仲, 没想到他们竟然在那么久之前便有了纠葛。我沉思了片刻, 问道:“为什么要强行引出阴兵, 即便鬼门不开, 阴兵也是会出来引魂的。”
老人笑了一声, 他抬手对着我点了点, 说道:“小姑娘, 你还不及聂未诠当年啊。”他那微微凸起的眼珠子一转, 又说道:“我们所能看见的阴兵,多是先秦留下的的残魂, 而那殷姓之人所要引出的,是一支来自商殷的鬼兵。”
商殷……我默念着这两字,想到了那座仿造的殷墟,在心里忖度了几分后,才缓缓开口:“他引出来了,他仿造了一座殷墟,我在那里看见了鬼兵……”
“你看到的,那只是影子,真正的商殷鬼兵可不一样。”老毕摩笑了一声,又说:“聂未诠那次离开之前在我这留下了一截指骨,三十年后如果他没有再来,便让我替他把这截指骨带去泰国。我本来不想答应,但后来我承了他的恩,他替我找回了妻女的残魄,我不得不应了下来,可惜我现在就算想帮他也帮不了了。”
我愣了一瞬,问道:“为什么?”
老毕摩隔着被子拍了拍自己的膝盖,说道:“走不动了,既然你来了,我就把东西交给你,也许可以帮得上你们。”他晃悠着爬起来,一双干瘦的腿从被子里伸了出来,踩进了放在床边的棉鞋里,然后弯着腰走到木架边上去翻找着东西。
与我上次见到他相比,他整个人都消瘦了很多,越发的苍老了,就像一棵经不起风吹雨打的摇摇欲坠的古木一般。
老毕摩从架子上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泥坛子,他的手掌从坛盖上拂过时,在斜射进屋里的阳光中,我看见灰尘飞扬着。
那泥坛子粗糙得很,连形状都是歪扭着的,就像是少儿手作班上诞生的次品,模样简陋又丑,即便是送人也不会被接受。那坛盖被老毕摩打开,他倾斜着坛身,只听见几声轻微的摩擦声响,一截骨头从里面滑落出来,落在了老人的掌心上,像是尾指的骨头。他捧着那截指骨走到我的面前,说道:“我不知道这是谁的骨头,但它很重要,一定要带到。”
我垂下眼看着他掌心里的那截骨头,不知为什么,并不太想去触碰。我问道:“带给谁?”
老毕摩摸索着那截指骨,然后将其放入了泥坛中,又将它封存了起来,说道:“他叫蒙多。”
这是我从没听说过的名字,于是又问道:“那是什么人,他在哪里。”
老人笑了,把坛子递给了我,边道:“如果我知道,那就不会等到现在。”
我将那泥坛接了过来,没想到这坛子看起来小,捧着却是沉甸甸的,就像里面装了石头似的。
老人坐在了床边,又把腿放回了被子里,他微微阖着眼,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说道:“你还想问什么便问吧。”
我垂头看着手里那歪扭的坛子,沉默了好一会才问道:“你知道殷仲究竟想干什么吗?”
他摇头,随后朝曲木招了招手,说道:“水。”
曲木拿起杯子便去给老人又兑了半杯温水,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老人手里,然后便站到了一边拿出手机点按着,将自己完全置于了对话之外。
老毕摩捧着瓷杯慢慢往后靠着,倚在了后边那堵用墨汁画了些奇怪图形的墙上,说道:“他想再次打开那扇门。”
我蹙眉问道:“即便他能引出那支鬼兵,那他又能做什么?”
他沉默了,过了很久才说:“有的东西命数尽了便会消亡,但总有人不甘心。”说完他又停顿了一会,继而又说:“他纠结要用这支鬼兵来做什么,你们本应比我清楚,我只未聂未诠引过路,其余一概不知。”
我见他闭上眼侧过身将背部朝向了我,一副拒绝交谈的模样,我便没有再问有关“门”的事,我想如果能找到那位名叫“蒙多”的人,我应该能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那装着烛龙骨的盒子被老人随手放在了桌上,就像是一件无甚重要的物件一般,我朝那盒子看去,虽然老毕摩仍是那般拒绝的姿态,但我不得不又问了一句:“你要怎么用这烛龙骨救他。”
老毕摩叹了一声,反手伸向了我,说道“拿给我看看。”
我将那木盒拿起放进了他手里,只见他屈了手肘,把那盒子拿到了面前。他抚摸着盒子上的暗纹,而后才缓缓将盒盖掀开,里面那根烛龙骨清透像是玉石一样。
“是了,这是它本来的模样。”老人说道,他忽然使劲像是想把这烛龙骨掰成两半似的。
我一怔,说道:“你在干什么!”
老人的动作慢了下来,说:“我留一半,剩下的一半你一并交给蒙多。”
老毕摩怎么使劲都掰不断这骨,而后对曲木说道:“你去替我把刀拿来。”
“你留下一半做什么?”我将手搭在了曲木的肩上,不让他出门去给老毕摩拿刀,我一边谨慎地盯着那老人的背,生怕被他给骗了,这可是我和褚慈好不容易拿到的。
“去拿刀。”老毕摩又重复了一句,他翻身面向了我,双眼直勾勾地将我盯着。
我怔了一瞬,然后放下按住曲木肩膀的手。
在曲木出去之后,老毕摩才说道:“鬼门一旦打开便无法逆转,它是聂未诠用昆仑木拦住的,这半截木可撑不了多久。”
我沉默了,心道,我可不想管什么鬼门,我起初也只是想把一直困扰着我的事查清楚,而现在又多了一个信念——把聂未诠救回来。鬼门……鬼门又与我何干呢。
老人自顾自地说道:“聂未诠这一辈子做的事不ʟᴇxɪ多,一为了这扇门而到处奔波,二则是养家糊口,这门是他心里的刺啊。”他看着我,浑浊的双眼像是一潭久经风雨的死水,而后他接着又道:“这刺拔不掉,死后也会留有执念,这会带来什么,你们汉人应该清楚得很。”
听着他的话,我微微抿着唇,垂下眼不愿再去直视他的双眼。我自然是清楚的,执念过深,魂魄而留在这世上入不得轮回,如果聂未诠真的在意,那我为他了了这个执念也不是不可以。我心想,这样的我就像是课上被老师点名罚站的学生一样,他无声无息地就将我看了个透。
终于我还是败下阵来,问道:“那昆仑木还能支撑多久?”
老人叹了一声,说道:“甲子一轮回,这半截昆仑木至多能顶半个甲子,再加上半截烛龙骨才能挨到三十年后鬼门自行合上,这件事我来办,你尽快把找到那个人。”
无数的话哽在喉咙里,都最后说出口却只有一个音,我应了一声:“好。”
曲木把刀拿了进来,那刀柄上缠着写了彝语的粗布,刀背上有几道凹陷的杠,像是故意刻上去的一样。在他把刀交给老人时,我看到刀身上也刻了些我看不懂的文字,这刀显然不太一般。
我本以为这等物件是不能用俗世之物强行留下痕迹的,可我却眼睁睁看着老人用这把刀将烛龙骨劈成了两半,他将一半收入了床边柜子的抽屉中,而将另一半包进了绣了符语的粗布里,用粗麻绳绑紧了之后才交给了我。我把东西装进了包里,然后说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走了。”
老人摆了摆手不愿多说,拉高了被子遮住了半张脸,那一动不动的样子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曲木把我送出了门,憨笑着说道:“如果有什么事我再给你打电话。”
我点了点头,见他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了老毕摩忽然生病的诡事,连忙就将他叫住了,问道:“最近有谁来找过他吗?”
曲木想了想,说:“一个月前有一男一女来过,男的年过半百,还有个姑娘和你差不多年纪,长头发,腿上有纹身。他们被关在门外,连人都没见着就走了。”
“他们走之前有做什么吗,或者说了什么?”我又问。
曲木想了好一会才说:“他们在门口撒了粉末。”
这粉末风一吹便没了,我往回走蹲在老人的屋门外看了许久都找不到半点痕迹。我将指尖触及地面,在回溯的长廊中,我看见一老一幼站在门外不耐烦地等待着,而后在这里撒了一把骨灰,如果我没有认错,这两人就是阮卫和阮却筝。
“你怎么了?”曲木喊了一声,将我拉回了神。
我站起身停在了原地,心里面纠结万分,阮卫和阮却筝是殷仲的人,或许殷仲知道了老毕摩会去阻止鬼门复开的事,故而才派这两人过来阻止老毕摩。
他们是想要他死,我心道。
如果我留下来,说不定能帮他一把,可是我却不得不离开,褚慈还在等着我,也还有更多的事需要我去做。我忽然觉得头疼万分,就像被囚在一个狼虎围困之地,进退不得。
“你走。”门里忽然传出老毕摩的叹息声,他剧烈地咳嗽着,不知怎么的忽而咚隆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
我抬手想推门进去看一眼,手刚触到门把上,又听见那老人说:“别进来了,回去吧。”我放下手,回头朝曲木看了一眼,见他一副担忧的样子,便说:“你进去看看,我走了。”
曲木点点头,说道:“那我不送你了。”
近秋了,黄昏之时城市似乎有些萧瑟。路上行人渐少,我沿着大街一直往前走着,直至夜色席卷大地,才终于在心中暗叹了一声——我必须得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