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我和褚慈将那胖女人葬在了山上, 立了一块无名碑。我在周围采了些野花放在碑前,然后朝墓碑跪了下去。如果不是我,她也不会死在这里, 被吃得连魂都剩, 连选择下世的机会都没有, 即便她做过许多伤天害理的事。
褚慈把我拉了起来,说道:“走吧, 我们该去看看那扇门了。”
我神情恍惚地被褚慈牵着走, 也不知那个和她在一起的高个男人去了哪里, 他会不会回来看一眼, 我忽然庆幸起来我身边站着的是褚慈。
经历了刚才的事后,我丝毫没有困意, 却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我反握褚慈的手, 试图找到一丝慰藉, 却见褚慈停了下来,我也随之停下了脚步。
褚慈回头看着我, 将侧脸贴在了我的鬓角上, 说道:“别怕, 你要习惯了, 这只是一个开始。”
我闭上眼说不出话来。
萧香的墓碑上已经没有了阵法及咒语覆盖的痕迹, 就像一扇紧闭着的门, 只要我们有钥匙便能打开, 而不再需要持钥匙的人亲自开门。
褚慈拿来了一把艾草, 点了燃放在碑前烧着, 她用手轻轻扇着, 以便让那些烟雾朝墓碑飘去。白色的浓烟朝墓碑而去,在烟雾之中, 那墓碑上的字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我看着那墓碑,眼睛被熏得要流出泪来,可那烟雾分明离我甚远,我搞不懂为什么。我抬手揉着眼睛,感觉眼眶有些发热,这种感觉就像是上次见到那清朝女鬼时,她似乎对我的眼睛做了什么。
恍惚中我似乎看见墓碑之后是一片荒芜之地,被烧焦的土地上寸草不生,地上还躺着许多被重伤的士兵,那是一条被血洗的路。
褚慈的手停留在墓碑之后,她闭上眼轻轻嗅着,说道:“这里似乎有一条夹缝,里面厮杀惨重。”
我汗毛直立,比起褚慈,我似乎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看得见那些倒在地上的士兵,连他们的面容都看得清晰,还有那一滩滩渗进了沙里的鲜血。
这究竟是什么?
我侧过头抬手捂住眼睛,越看心越是绞痛,似乎连他们的悲愤与不甘也传达进了我的心里。
褚慈将艾草放在了地上,她在墓碑前比划着说道:“我们要怎么进去。”她的手缓缓在碑沿上移动着,转头对我说:“把那面镜子给我。”
我将手放了下来,问道:“什么镜子?”
褚慈又道:“玄鸟铜镜。”
我从包里把铜镜拿了出来,看着褚慈将它放在了墓碑前,并手执一根白线的两端,将墓碑与铜镜连接了起来。
镜子本就是通灵之物,可以连通异世。褚慈似乎是要将镜子后的世界与墓碑后的通道相接,再通过铜镜来进入到墓碑之后的荒野。
在通道打开的那一刻,似乎有无数怨灵哭嚎着要冲出那扇门,褚慈一把抓住我的手,我还未反映过来时,我们两人已经跌入了一片深渊。
那一瞬褚慈扯断了白线,只听见沉重的一声巨响,那门又关上了。
我们从一个深夜跌入了一个深夜,脚下是被血染红的大地,无数将士倒在地上,他们身上遍布伤口,面上仍是那般视死如归的神情。
一切仿佛静止了一般,旌旗没有飘动,血也没有滴落。
“这是哪里?”我不由问道。
褚慈摇着头也答不上来。
我们在这里边漫无目的地走着,我捂着嘴问道:“如果换一面别的镜子,我们也能到这里来吗?”
褚慈说:“也许不行。”她半蹲而下,抓了一把土慢慢揉搓着,又说:“这里没有活人。”
我们要又继续往前走着,在宽阔无边的荒芜之地上,我们一直看不到头。似乎连夜空都被血染红了,圆月像是被火烧着一般。
地面忽然微微颤动起来,持续了大约十秒,随后远处又是一声巨响——有人进来了。
除了殷仲那一行人,我想不到会有别人来这里。
我和褚慈躲在了堆垒起的尸体ʟᴇxɪ后边,终于感受到了除我们之外的活人气息。来人大概有八个左右,有男有女,气势汹汹。我心想,我们赶在殷仲之前进来也没有半点优势,因为我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连这里面有什么以及东西在哪里都不知道。
殷仲他们在一片空地前停了下来,转身和另外几人不知在说着什么,随后有人将招魂幡抖了出来交给了殷仲。
殷仲手持长杆,长杆吊着白色的招魂幡,幡上用黑墨画了符。他嘴唇微动着似是在念叨着什么,他边念边挥动着手臂,那招魂幡随之摇动着。
四周仍是静止的,但远处却有阴冷之气刮来,瞬间如坠冰窖一般,浑身冷得直打颤。
褚慈紧紧抓着我的手,她说道:“他把这里的阴魂全部聚在了一起。”
“为什么?”我问道。我搓了搓有些发僵的手臂,然后朝褚慈身上靠了靠。
褚慈冷声说道:“或许是招鬼兵。”
果然如褚慈所说,殷仲聚起亡灵招来鬼兵,又想借鬼兵来寻那阴界的虎符。又是那般沉重且整齐的脚步声,面目模糊的鬼兵朝着阴魂凝聚之处行进着,它们像是看不见那行人一般,直直朝阴魂而去,用手中的兵戟来惩戒那些不安定的阴魂。
兵戟挥过之处阴魂不剩,随后它们又聚在了一块,眨眼之间便又站成了那样整齐的方阵,在这寸草不生之地前进着。
我猜想是那鬼兵虎符在引着他们往前走,就像是上次所见那样。
殷仲一行人跟在鬼兵之后,而我们在尸野的遮掩下小心翼翼地紧跟其后。
越往前走越多战死的士兵,还有许许多多倒在地上紧闭双眼的马匹,粉碎的战车以及散落在地上的箭。
远处似乎有一座城,城墙上挂满了尸体,有的甚至还是直直站着,却被敌人的长枪穿腹而过钉在了地上。
城门大开着,门内也是血淋淋的一片。血水淌成了河,却因时间静止而没有流动。
我想不出战争以前这里会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鬼兵朝城深处走去,殷仲众人紧跟不离,我们也尾随其后。它们径直闯入宫殿之内,那沉重的脚步声惊醒了那些留恋尘世的魂魄,魂魄未能逃离,转眼便消失在了战戟之下。它们似是对这里熟悉无比,脚步没有半点迟缓,很快便走到了一个高台之上。
四周花草垂败,花瓣之上不知沾染了谁的血。到处死气沉沉,无论是这嶙峋巨石,还是亭台楼阁,都沾染上了这浓重的死气,唯有高台中央那方鼎似乎没有受到影响。
鬼兵靠近那方鼎后便慢慢消失了,似是被这里面的东西招来,又被那东西遣散了。
我和褚慈躲藏在石雕之后,看着殷仲等人朝那方鼎走近。我微微收紧了手指,转头朝褚慈看了一眼。
褚慈却摇了头,双眼紧盯着殷仲。
那鼎足足有一人高,他们中的一人爬上了鼎座,然后翻入了鼎里面。那人将一样东西小心地捧了起来,然后伸手交给了殷仲。
我眯起眼睛看着,辨认着那人手里的东西。
褚慈压低了声音说道:“贵兵虎符。”她拿出那块布满了裂痕的阴牌,深深看了一眼后将阴牌递给了我。她又道:“我去扰乱他们,你借机将这个按在殷仲的眉心。”
我把那阴牌紧紧捏在手里,点头道:“好。”可我还未做好准备,褚慈便扒出匕首朝那些人冲了过去。
此时殷仲已经将贵兵虎符拿在了手里,他的手筋凸起,看起来拿得有些费劲。
那些人见褚慈过来便一拥而上,那一瞬我的心猛地被提到了嗓子眼,我看了一眼手里的阴牌,咬咬牙便跑了出去。
褚慈双手被压在了身后,她挣扎了一会,抬腿踢向了身侧一人的腹部,随后弓下腰反摁住那人制住她的手腕。
殷仲站在那些人之后没有丝毫慌乱,甚至还悠然自得地细细打量着手里的东西。
我跑过去时被一人拦住了,那人却没有动手,只是虚虚地挡住了我的路。我看见那人□□着的胳膊上纹着黑色的纹身,忽然想起我似乎见过这个人,在黑竹沟的地下祭池里,这人与殷仲说过话,后来还是他打开了出去的通道。
我不由抬眼看向了他的眼睛,看起来像是个倔强的人,我在他眼里看不到丝毫敌意。我朝褚慈看了过去,只见褚慈绕到了一个人的身后,用手臂扼住了那人的脖颈,一只手绕到前边在那人的额头上比划着。
那被褚慈制住的人瞬间便没了力气,双目圆睁地倒在了地上,但他仅仅是不能动弹而已,仍能放声大骂着。
有人倒下之后殷仲才朝我们看了过来,他说道:“你们有点本事。”他摇动手里的招魂幡,要将这里剩下的幽魂野鬼全都招来。
褚慈朝面前一人的腹部猛踹一脚,然后便去抢殷仲手里的招魂幡。
我想去帮褚慈,可面前却被拦着。而后挡在我面前那手臂有纹身的男人忽然夺走了我手里的阴牌,我怔了一瞬想去抢回来,却被他猛地推向了一边。我喊道:“褚慈!”
褚慈朝我看了过来,她却没有看见阴牌被人抢了,回头又去夺殷仲的招魂幡。
那人抢了东西后便直直朝殷仲跑去,殷仲见状大喊:“来帮我按住她!”可是那人却没有出手制止褚慈,反而将手里的阴牌按在了殷仲的额头上。
那阴牌本就布满了裂痕,如今直接破裂开来,它没能压制住殷仲,甚至因殷仲而破碎了。
殷仲招来了阴魂,那些游荡的魂魄随着招魂幡的摆动而四处哭嚎撕咬着。殷仲分心操纵着这些魂魄,一个没留神,手里的鬼兵虎符便被抢走了。
那个纹身男人转身将虎符抛给了我,然后与褚慈一起制止殷仲。
我抱着那贵兵虎符躲着上来抢的人,听见褚慈喊道:“把镜子给我!”我慌乱地反手拉开包,将那面贵兵虎符给拿了出来。
面前围了好几个人,我不知道我这么抛过去褚慈能不能接到,万一没接住镜子破了那就玩完了。
褚慈又道:“给我!”
我咬咬牙抛了出去,看着那镜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然后稳当的落在褚慈手里。
褚慈接住了铜镜,却被殷仲将掐住了脖颈。她张着嘴吃力地呼吸着,却没有挣扎,而是微微垂下眼在镜子上画符。没有墨也没有血,我全然不知她在镜面上画了什么。
殷仲掐着褚慈的脖颈忽然笑了起来,他说道:“看看我发现了什么。”他松开手转而扯落了褚慈脖颈上的红绳,那红绳串着一颗白色的珠子。
我与褚慈一起那么久,还是第一次看见那红绳串着的珠子,说不清是玉石还是什么东西,它不是纯白的,而是布满了一些像是动脉一样的细小红线。
随着红绳被扯落,褚慈睁大了双眸,我还是第一次从她的眼里看见恐惧。
铜镜又与门连在了一起,那一瞬仿佛缺氧,头脑发胀欲裂。再睁开眼时我们又回到了那墓碑之前,甚至连离开时的位置也没有动。我怔愣地四处看着,四周无人,只有树影在摇晃。
莫非我们刚才出了魂?我不由想到。
我见褚慈手里拿着那面铜镜一动不动,像是魔怔了一般,便想在她眼前晃晃手掌,可却感觉手里沉甸甸的,我一低头便看见了那贵兵虎符。
褚慈回头看向我,她眼里有些茫然和无助,说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