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讣告>第229章

  大概是考虑到货物的重要性, 以及反坦克火箭筒是最后的杀器也是保命手段,直到粟桐三人远远离开,匪帮也没有动用。

  没有了照明的大火, 道路两边漆黑混沌, 在这个距离内还是能听见枪声,只是没有刚刚震耳欲聋, 闻皓扶着最前面的树正在喘气,他的体力一向不错,只是先背着仃跑了一两公里, 然后在精神高度集中的情况下, 又跑了两公里,肾上腺激素缓缓褪去, 整个人都有些气喘疲乏。

  粟桐的状态也差不多,她气都有点透不过来,幸好平素运动量大,在东光市抓捕嫌疑人动不动就极限速跑上千米, 肋骨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 不怎么有感觉了,否则肯定会交代在这里。

  刚回过两口气,粟桐就转身去查看仃的状况, 仃年轻, 前半段路又是闻皓背着在逃亡,累到虚脱还谈不上, 至少比粟桐这种鼻子嘴一起呼吸,胸腔里都是铁锈味, 还嫌进氧量不够的青年人好得多,但……小姑娘的手掌心里抓着一枚眼球, 眼球很显然是被炸出来的,上面还连着一部分的血肉,小姑娘整个掌心都涂满了黏稠的血,粟桐尝试掰了一下,没有掰动。

  仃张口小声抽着气,整个人像是癔症发作,不管周围的人说什么她都不理睬,只是一直盯着手里的眼球动弹不得,就连呼吸频率都很低,在这么剧烈的运动之后,肺都要憋炸了。

  “她带着枪,我还以为她杀过人。”闻皓在喘气的间隙道,“如果没杀过人,一天之内经历这么多,这小姑娘有得受了。”

  兴许是因为他嗓音低沉沙哑的缘故,这话听起来有些幸灾乐祸的嫌疑,但语调中却没有任何幸灾乐祸的意思。

  没有仃的翻译,粟桐听不太懂闻皓的话,即便听懂了,此时也不想搭理,她拍了拍仃的肩膀,想将仃从怔愣状态中叫回神,可惜小姑娘仍是呆愣愣的,粟桐甚至有点担心仃会精神崩溃。

  虽说现在的情况是仃在监视粟桐,但粟桐总觉得自己应该对这个小女孩负责,粟桐的衣服受刚刚炮火燎灼,有些地方一撕就开,她扯下一块不规则布条搭在仃的手上,阻隔小姑娘与死者的对视。

  这枚眼球应该是受刚刚的爆炸影响,不知是直接落在小姑娘身上还是小姑娘将其捡了起来……仃刚刚那一声惨叫应该就是受惊的开始,而这只眼球也仅仅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进入神庙之后,仃的状态就非常差,尽管中途她自己尝试调整,若无后续刺激还能勉强维持表面的镇定,可惜苦难向来喜欢层层加码,最容易挑裂缝之处侵袭,让不幸者更加不幸。

  视线的阻隔让仃茫茫然将头抬起,粟桐也是第一次处理这样的情况。

  以往刑侦大队刚报到的新人也有进现场后呕吐难受需要安慰的,人难免都要有过度阶段,而仃其实已经见过死亡现场,但她多是混在人群中看见一两具新鲜尸体,神庙内那么大的场面,正常人都接受不了,之后又是漫长奔逃,活生生的人就在她身后四分五裂,她甚至还亲手握住了温热的眼球,仿佛和死者在最后一刻进行了对视。

  不管仃为人处世如何稳重,她终究是个孩子,按年纪算甚至不能喊粟桐姐姐,大了一轮还多,恐怕得叫……阿姨。

  粟桐叹了口气,“想哭吗?”

  仃不知道。

  粟桐又伸出手,“把东西交给我好吗?”

  仃全身开始颤抖,她的手紧紧握着那枚眼珠子,粟桐只是将布条盖在上面,仃还是能感受到一种黏腻的触感,理智告诉她这时候必须放手,这枚眼珠子对自己来说没有实际意义,还会加重精神负担,可仃就像僵住了,她没有办法对粟桐这句话做出任何反应。

  粟桐没有强求,她只是轻声道,“你尽力将手张开,剩下的交给我。”

  仃本能地遵从,此刻她的手就像是被千斤钳制,连仃本人都要拼劲全力才能让五指略微张开,幸好粟桐的动作够快,几乎是布条皱褶出现明显变化的瞬间,她就将眼球顺着手指内壁取出,并远远扔了出去。

  随着眼球的消失,仃如同溺水的人终于上岸,肺里重新灌满新鲜空气,眼泪也开始止不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也不清楚哭到什么程度为止,只是眼泪在一刹那间完全止不住,仿佛流干了才准备放自己一马。

  粟桐也任由小姑娘泣不成声,她重新撕下一块布条,沾着草叶子上的露水,将小姑娘手上的血擦干净,连指甲缝里都没放过。只是露水太少,布条太干,渍在指甲边缘的血已经凝固,擦是擦不掉的,“好了好了,没事了……身上有哪里受伤不舒服吗?”

  方才逃命的过程中,弹片与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对周遭人或物都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损伤,仃的手背、小腿都有轻微破皮,粟桐让她在面前转一圈简单目测,应该没什么重伤,而仃忽然抽抽搭搭道,“你的肩膀。”

  一块半寸长一寸高的三角形铁片扎在粟桐左肩膀上,扎得很深,单靠手指很难帮将铁片取出来,并且铁片与伤口严丝合缝,所以出血量不多,短时间内不进行处理对粟桐来说更好。

  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粟桐暂时还感觉不到疼,这个角度的肩伤对粟桐而言,连看都很难看清,伤口在视线盲区,她挤出双下巴也只能靠余光瞥见点边缘。

  仃因此哭得更加大声,她现在就像个普通小女孩,深怕眼前唯一的依靠忽然倒下去。

  “我们现在不能回良妲村。”粟桐抱了抱狂哭不止的小女孩,轻轻拍着她的背,让仃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她这话是冲着闻皓说得,“我们这个样子一旦回到良妲村,不仅会引起Ken先生的怀疑,也容易暴露这次在城镇中的逃亡……卫立言在这附近出现就是为了良妲村的事,近期他肯定会进村,只要他知道我们就是今天逃掉的猎物,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

  闻皓一直在沉默中,他十分警觉地盯着起火方向,逃出了这么远,他还是怕会有追兵忽然出现。

  一个只知道忠诚的机器不会畏惧死亡,只要闻皓还有强烈的求生欲,他就一定会听从粟桐的建议。

  从小受到的服从教育让闻皓整个人倍感痛苦,倘若他的嗓子没有被毁,倘若他没有见过那位叫吴思明的人,他兴许一辈子都会活在Ken先生为其编织的象牙塔中,尽职尽责当一个优秀的作品,倘若Ken先生为此感到骄傲,他自己也会跟着骄傲。

  然而从闻皓嗓子被毁的那天开始,他就深深陷入了惶恐,他发现Ken先生能够在挥手间夺走自己所有的东西,别说那些原本就来自于Ken先生的身外之物,就是嗓子、眼睛、舌头……这些他原本就有的,也并非真正属于自己。

  随着闻皓年纪的增大,这种惶恐非但没有缓和,甚至还日渐加剧,关于嗓子的事情他完全不跟人提起,就算别人询问,也被他用沉默应付过去。天知道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对Ken先生赋予自己的一切都倍感自豪,从糖果和硬币,到一点点刺上去的纹身。

  此刻面对粟桐的建议,闻皓却道,“我是Ken先生的人,我会将你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他,你休想挑拨离间。”

  “你就当我是挑拨离间吧,”粟桐冷笑了一声,“如果卫立言向Ken要人,你觉得他会不会将你交出去?”

  闻皓一阵沉默。受限于破损的嗓子,他总是非常沉默,只是这一次显然不同寻常,粟桐回头只是看了他一眼,“跟我走吧。”

  在大路旁休息了十分钟,各人的气勉强喘匀,虽然身体已经达到极限,腿脚光是站着仍觉酸软,呼吸里还带着灼热血腥气,不过光是走路走一公里还不算太艰难,粟桐三人先进了隔壁村子,偷来颜色相近的衣服,然后找地方换上,确认彼此没有狼狈挂在表面上后,才回到良妲村。

  在此期间,粟桐的肩膀已经开始疼,她让仃从旧衣服上撕下布条,包在铁片周围,防止渗出来的血沾染新衣服,又让仃将她身上仅有的钱压在丢衣服的人家院子里,这几户人家都在村子边缘,趁夜色翻墙不容易被发现,加之远处的枪炮声过于密集,岗哨人员都被吸引了注意力,这才让粟桐钻了空子。

  “你到底是什么人?”回良妲村的路上,闻皓忽然想起这一茬。

  连仃都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小姑娘对粟桐的态度已经好了很多,要是之前粟桐表现出这么多异常,她早就拔枪威胁了。

  这种态度上的缓和,除了源于救命之恩外,还因为仃有些轻微的魂不守舍,眼睛难以定神,粟桐不得不一直拉着她,怕她一不小心栽进地里。

  “我是一个生意人,”粟桐还是老一套的说辞,“为了找我朋友才成为尹茶茶的顾问……尹茶茶能看上我,自然是因为我有几分本事,难不成你以为我是个废物?”

  闻皓沉默一阵后摇了摇头,“你不像生意人。一个简单的生意人不会在神庙中表现得如此镇定,也不会有这么高的道德下限,在外角南偷几件衣服还记得给钱。我以前见过你这样的人……你是警察还是当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