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萦鱼坐着休息了一会儿, 等走廊上没那么多人以后才站起来继续扶着墙慢吞吞地往前挪动。
这时候腹部的疼痛好歹消退了一些,她坐的电梯,下午三四点的样子,正好是电梯人最少的时段。
里面刚消完毒, 刺激性气味取代所有异味的存在, 还算能够忍耐。
人群不算熙攘, 大概因为身处医院必将存在的沉默, 整个一楼安静得有些吓人, 面色青黑的病人和家属相互之间没有太多的交流。
缴费窗口在一楼大门对着的门厅左边,从门口进出的人都会经过这个窗口。
窗口前排了一些人,她站到队尾排队, 后来又有一些人站到她身后,她不想再有多的人认出自己与自己搭话, 于是拿出口罩戴上。
呼吸吐出的热气熏地眼睛发酸,她压抑着这样的难过, 队伍一点一点向前,负责收费的护士问她买药还是住院缴费。
对方看到她微红的眼眶并没有太多反应, 或许因为她站在这里,见过太多病入膏肓的病人与不再抱有希望的家庭。
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 她已经习惯了生死,且对此拥有了不同的看法。
水萦鱼办了张住院卡,干脆往里充了十万块钱,因为不确定将来住院的时候又会发生怎样的意外, 反正能退,也能挪给别的病人使用。
最后坐在窗口里面的工作人员递给她一张□□, 长长的一串药物名称。
她已经用了许多的药,或许单从体积上来讲已经多过了血液的许多倍, 可依旧收效甚微。
“现在住院这段时间里,以前的针剂都不能再用。”她的主治医生特意下楼来嘱咐道。
这时候水萦鱼正坐在大门正对的椅子上,暖暖的春风裹着和煦的阳光拂过脸颊。
这是她今天遇到的第一份温柔。
“她会有事吗?”水萦鱼问道。
“谁?”
“孩子。”
水萦鱼意有所指地摸了摸小腹。
“说不清楚。”医生暧昧不清地回答,“我们会尽力保住胎儿,但得建立在你的身体健康之上。”
“适当的健康。”水萦鱼说,“不用在意我的状态与感受,尽力保住她,可以吗。”
医生沉默不语,她于是长久地凝视他的眼睛,最终逼得对方为难地点了点头。
“但你更优先于她。”医生说,“这你得明白。”
“我明白。”水萦鱼回答。
斩钉截铁的回答,反而更显出几分急于掩盖的心虚。
她心里清楚,母体总该优先于腹中胎儿,但她没办法这么做。
她无法想象自己这么做以后的境况,所以不愿意这么做。
“尽力保住她,钱不是问题,我也会配合。”
医生应下离开以后,水萦鱼依旧坐在门厅休息,漫无目的地看手机上乱七八糟的讯息,隐约捕捉到一缕熟悉的信息素气味正逐渐靠近。
松香味的,冷冷清清仿若雪白的冰山,寸草不生,但足够动人。
另一种意义上的冰冷动人。
明明她们正在冷战,虽然是水萦鱼单方面发起单方面坚持的冷战,但当她嗅到黎微的信息素之后,还是忍不住抬起头寻找对方的身影。
永久标记后的特殊感应。omega能够嗅到alpha的气味,而alpha也能嗅到omega的气味。
黎微肯定也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但当她看到黎微急匆匆跑过的时候,对方分明没有一丝停顿。
虽然当时事况紧急,黎微抱着浑身是血的楚礼向换上手术服的医生护士们跑去,稀稀拉拉一群人,血顺着滴落在洁白的地板上。
这样的情景医院每过一小段时间就会上演一次。
水萦鱼的心情也跟着楚礼面如土灰的枯败模样紧张起来。
她跟着站起来,但身体疲软,更不可能跑太快,一眨眼人群便上了电梯消失在一楼。
出了什么事,与她有关,与楚礼有关,更与水家有关。
命运的纠集。
从她们第一次相遇开始。
那或许是个错误的决定,让楚礼作为棋子埋在身边。
但那时候,确实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大有厄运等着她冷漠离开后光顾。
水萦鱼怔怔地盯着地上刺眼的鲜红血迹。
熟悉的冷松香味散了又重新聚起。
“鱼鱼。”
黎微的声音出现在头顶,由于刚才的剧烈运动而微微喘气,温热的呼吸扬起发丝,但她没抬头去看。
“鱼鱼怎么在医院?”
一如既往的担忧与乖巧语调。
非常完美的态度融合。
时刻挂念着主人的忠心小狗。
水萦鱼原本不想搭理黎微。
她现在心绪太乱,乱七八糟的事情揉在一起,已经超过了游刃有余地解决的范围。
黎微小心翼翼地在她身边坐下,敛住呼吸与声响,像一个犯了错后不知所措的小孩。
“鱼鱼。”
“她怎么样?”水萦鱼还是没扭头看她。
“路上出了车祸。在地铁站门口。她一个人挤地铁。”
“嗯。”
水萦鱼每个月都会给她钱,这次手术的费用也是水萦鱼出的。
她一直舍不得花钱,因为这不是她的钱。
她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不是厚颜寄居在别人家里的小偷。
“她现在怎么样?”
“医生在尽力抢救。”
“尽力抢救。”水萦鱼重复道。
“那就是没救了?”
黎微担忧地看着她,似乎担心她情绪起伏太大,又像之前那几次动了胎气。
但她此时格外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
“是不是,黎微。”她咄咄逼人地问道,“她没救了,是不是?”
她脸色差得吓人,本来刚才一直都没缓过来,这会儿还猝不及防遇上这样的事情。
“背后的脊骨都错位了,胸口一直往外冒血。”黎微说,“腰几乎对折,那辆车撞上去的时候速度很快。”
“速度很快。”水萦鱼冷静地点点头,“所以没救了,是吧。”
“是水怡然,对不对。”
“所以是我害了她,对不对。”
“如果那天我没叫住她,如果那天我没问她关于她的事情。”
“她现在是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寡淡的语调,没有哭泣,没有哽咽,甚至听不出自责。
只有让人心里发怵的平静。
仿佛毫无感情的朗诵。
第一时间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像黎微这样了解她的人才清楚,这事已经触碰到了她的极限。
“黎微。我原本以为事情会慢慢变好的。”
“她做完手术,平安顺利地生下她的孩子。虽然没有alpha的陪伴。”
但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借她去对付水怡然,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没这么打算。”
“那天我在医院门口看到她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哭。”
“我只是可怜她,可怜我们,我没想到水怡然,也没想到利用她。”
“只是一时冲动的举动。她就快要死了,对不对。”
水萦鱼神色淡漠,“而我们也到了现在的地步。”
“黎微,孩子快要保不住了。”
她垂下手摸了摸小腹。
“我能感受到,她现在很脆弱。”
“如果继续照现在的形势发展,我会失去她,失去她们,还有你。”
“黎微。”水萦鱼转过头来,“如果你要继续这么做的话,我们不会永久。”
“如果你不要她。”她说,“那我也不要你。”
“我们就此分道扬镳,之后随便你怎么做,借明光的势力报复我,或是别的什么。”
“黎微,那时候我就真的什么都不在意了。”
她按着小腹,一字一句认真道:“她是我仅存的希冀。”
“黎微,是她,不是你。”
黎微说不出话,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似乎都不合适,都太过无力,太过软弱。
“鱼鱼,我不想失去你。”
黎微小声说:“你也是我仅存的希冀。”
“我也不想失去你,同样不想失去她。但这两件事情现在看起来有矛盾了。”水萦鱼说。
黎微看着她,眼眶渐渐泛酸,渐渐泛红。
而水萦鱼依旧神色冷静,冷静得冷漠,让人心口发凉的冷漠。
“就像你说的,我们将来到底能不能在一起,这件事由你决定,决定权在你。”
她们都有选择的权力,但水萦鱼没有选择黎微。
“抱歉。”
水萦鱼的道歉太轻太浅,没有任何足够改变局面的意义。
眼泪啪嗒落在水萦鱼手背上。
黎微直直的时候看着她,一瞬不愿意挪开眼,眼泪顺着眼眶滑落,温温的眼泪,带有十足的温度。
“黎微,别哭。”
她握住黎微垂在腿边的手,极轻极浅地短短笑了一下。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让你别哭。”
“没什么好哭的。”
“一个omega而已,等我和他们一样死了以后,你还会遇到更好的。”
消极的言调。
黎微转身猛然伸出手将她抱住。
沉默的动作,藏有几分毅然决然的破釜沉舟。
“鱼鱼。”
“你不能死。”
“可是我已经很累了。”水萦鱼平静道,“如果你不要她的话,我会更累,更累更累。”
“这样其实没有必要再继续。”
“黎微。”
“你要怎么选。”
选择与她一起试着保护这个小孩,或者完全抛弃她们。
这两个选择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
“还有别的吗,鱼鱼,还有没有别的选择。”黎微恳求问道。
“抱歉。”水萦鱼抿着唇轻轻笑笑,“没有别的选择了。”
“这就是所有的选择。”
一个是马上失去水萦鱼,另一个是慢刀割肉,一点一点见证心爱的人的死亡。
随着日子的慢慢推后,随着她肚子里劣质胚胎的缓慢发育,她的生命被剥开,被啃噬殆尽。
“我会想办法。想办法让她活下来,让她平安出生。”黎微说,“但是鱼鱼,你不能死,前提是你的生命安全,我不会让你死的,我很自私,特别自私,所以你不可以死。”
水萦鱼轻快地笑起来,和小孩说话一样,“可是人总是会死的。”
“但我们必须永远在一起。”黎微笃定道。
“那如果我死了,因为一些意外,就像现在这样,意外地提前离世,那你又该怎么办?”
“我会永远和鱼鱼在一起。”黎微肯定道,“永远永远。”
“以前鱼鱼从没问过我的态度。”
“鱼鱼愿意为她耗费生命,我也愿意与鱼鱼一起,同生共死。”
一些深情的话。
水萦鱼轻轻笑起来,又轻又温柔。
“我知道,黎微。”
“我一直都知道。”
她抬手温柔地为黎微拭去眼泪,“这不需要问。黎微。”
“不用哭了。”
她不用再哭,即使未来还有许多待定的结果。
“我们永远在一起,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黎微一边掉眼泪,一边笨笨地重复,“我们永远在一起,我和鱼鱼。”
“还有宝宝。”水萦鱼补充道。
“还有宝宝。”黎微重复道。
-
两人相互沉默无言地并肩坐在一起,水萦鱼懒懒地靠着椅背,黎微端正坐得笔直。
“鱼鱼怎么也在医院。”黎微小心开口问道,“身体不舒服吗?”
水萦鱼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她的手,仿佛在检查这依旧属于自己的所有物。
黎微很喜欢她这样充满霸占意味的举动,并不会感到冒犯。
“怀孕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黎微一直知道她很辛苦,也知道她为了让自己放心努力表现得轻松。
曾经有很多无理的缘由阻碍在她们的进一步接触之间。
“鱼鱼。”黎微又摆出那副担忧的表情。
“没关系的。”水萦鱼说,“这些都是必须面对的事情。”
“没什么可担忧的。”
她这么说,黎微只能点头。
水萦鱼见她的反应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你走之后我吐得很厉害。”水萦鱼继续道,“医生说要alpha的信息素。”
对于之前那段混乱的经历,她残留的记忆不多,撕裂一般的疼痛,无法动弹的无力,她扶着墙慢慢挪动脚步,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断流动,往前或是往后,格外冷漠。
“黎微,你得一直陪在我身边。”她说,“不能再离开了。”
之前黎微其实只离开了一个下午,因为一点工作上的事情。
“对不起。”黎微乖巧承认错误,“下次不会了。”
水萦鱼将她的手放下,慢吞吞地站起来。
黎微伸手去扶,她扭头望了一眼,没有拒绝。
“鱼鱼去哪里?”
她跟在旁边水萦鱼走在旁边。
“去看看楚礼。”
“没有必要了鱼鱼。”
黎微停住脚步,水萦鱼也停住脚步。
“为什么?”
“只会徒增伤心。”
这话前面还有半句,探望将死之人,只会徒增伤心。
“不会伤心。”
水萦鱼说:“只是想看看结果。”
“什么结果?”
水萦鱼静静地盯着她的脸,仿佛她脸上有问题的答案。
“不知道。”
“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但是她马上要死了。”
水浅死之后出现了很多变化,像死亡这种事情,怎么也值得一些改变随之发生。
黎微轻声劝慰道:“鱼鱼,不会有结果的。”
水萦鱼从她脸上移开目光。
“为什么。”
“不是每个人都和水浅一样。”
这世上有穷人、富人、普通人、不普通的人,有家的单身的孑然一身的,不是每一个人死后都能带来改变,很多人的死亡轻如鸿毛,悄无声息,没有任何动静。
楚礼在被送入急救室之前让黎微给水萦鱼带去自己最后一句话。
“鱼鱼,别伤心。”
“这对于她来说,只是幸福的另一种方式而已。”
“我没有伤心。”
水萦鱼总是不愿意承认自己伤心悲恸的感受。
她总是表现得很平淡。
平淡得显出几分极端的痛苦。
黎微没再与她争辩,依着她的指示,将她带到二楼急救室。
最角落的急救室,雪白的门板,暗绿色的门帘,鲜红刺眼的灯牌写着“急救中”,乒乓的铁器碰撞声透过不太隔音的墙,庄重肃穆的施治现场,做的却是徒劳的努力。
后来医生解开沾满血的长褂,问还要救吗,会花很多钱,病人流产大出血,全身的血已经换过两轮了。
已经没必要了。
她们没资格决定旁人的生死,但费用由她们支付,医生询问的也是她们的意见。
金钱似乎总能左右穷人的生死。
“救。”黎微牵住水萦鱼的手,站出来说道,“麻烦尽全力救她,我们有钱。”
她们有钱,她们有很多钱。
但这并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对于她们来说,有钱甚至比不上心爱之人展颜一小来得珍贵。
大概都是这样,有钱人不在意金钱,而穷人在意,穷人渴求财富,却总是贫穷。
楚礼是这样的,黎微曾经见过的许多下层次的人类也是这样的。
他们的生活囿于金钱,所以极易借由金钱控制。
水萦鱼刚办了一张充了十万的卡,钱还不够,黎微下去了一趟又补进去一些。
只有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她担心着独自守在急救室门口的水萦鱼,用上了十足的速度。
回来的时候水萦鱼站了起来,孤零零地站在灭了的红灯门口,异常精准地寻到她的身影,平静且沉默地注视着她。
“黎微。”
她轻声道:“楚礼死了。”
平静却让人心生恐惧的语调。
“刚才医生让我进去看看她。”
“可我不能进去。”
“黎微。”
“里面血腥味太重了。我会吐的。”
“黎微,楚礼死了。”
因为她的冷漠自私,楚礼死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最后的目光定格在冰冷的天花板上,无人在意,无人理睬。
“黎微,这算什么啊。”
她好像有点累了,靠着墙缓缓蹲了下去。
可是孕妇不能久蹲,想起这点以后她又站了起来。
胸口一阵一阵发紧,找不出来难受的原因,呼吸开始滞塞,头晕也逐渐变得强烈。
黎微见她脸色不对,赶紧将她扶住,顺势熟练地放出信息素,但是作用并不大。
症结不在于此。
在于一些她自己也没弄明白的事情。
关于楚礼,关于水家,关于权力与财富,还有明光,还有黎微,还有她自己。
“黎微。”
黎微将她紧紧抱住。
她听见对方胸口平稳有力的心跳。
“鱼鱼,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她的错。
她知道这不是她的错。
这是许多人共同酿就的错误。
他们没有资格相互指责。
-
楚礼的葬礼无人出席。
水萦鱼将她葬在了公墓。
可笑又滑稽的人生,死后竟然由认识不到三个月的陌生人处理后事。
她父母的电话打不通,后来换了一种方式强迫着告诉了他们这个消息,他们的态度异常平淡,仿佛毫无感情的陌生人。
甚至隐约藏着几分欣喜,仿佛甩掉了烫手山芋。
“当初就让她把孩子打掉,她不听,这下好了。”
她的母亲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泪。
她的父亲重重地哼了一声,没有掉眼泪。
她的弟弟,一个十八岁的alpha,坐在边上聚精会神地玩手机游戏。
水萦鱼临走前将他叫住,他这才抬起头分出一丝神。
“什么事?”
“你姐姐死了。”
“我知道,她之前答应给我买的手机还没兑现,我还记得。”
“知道死代表什么吗。”水萦鱼问。
十岁小孩都知道死是什么东西,但他好像不太清楚。
“死了就是死了呗。”年轻的alpha无所谓地说。
水萦鱼说:“意味着她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那挺好。”
“每次回家就问成绩,问学习,问在学校里表现得怎么样。”
“早看她不顺眼。死了正好。”
正常人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种话。
畸形的人性与家庭关系。
水萦鱼没让他们来参加葬礼,虽然他们肯定也不愿意参加。
至于水怡然那边,黎微为了讨好水萦鱼,作为两人和好后送出的第一份礼物,便以迅雷之势,提前收起铺线,将对方送进了监狱。
先不说铁证如山,这种事本来就是如果她想,她就能做到。
况且楚礼那场车祸确实与水怡然有关。
肇事司机是水怡然手下的人,虽是布在暗处的棋子,但瞒不住黎微。
最后又是一场草草落幕的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