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宁浑身痛得跟被车碾过一般。
在浑浑噩噩中, 除了神力涌进身体之外,前尘记忆也跟着一股脑地涌进来,头疼得堪比戴了十个紧箍咒。
而她也终于忆起自己隔着上下两界, 被师妹一双眼睛就被迷得五迷三道, 从此君王不早朝,上界是路人。
那会儿师妹还不是她的师妹。
*
洛宁下界前曾做足了功课。
三千世界的知识尽为神明所用, 她从某一界中的书里看到要使心上人动心就要变猫变虎变成被雨淋湿的狗。
虽不解其意, 但洛宁愿意一试。
第一次她变成猫从谢微家门前过时,谢微急着上学,看也没看她一眼。
第二次变成虎时, 还没等着见到谢微一面就被村里的人聚集起来赶了出去。
要不是她跑得快, 险些被一个喝了三碗酒要过岗的人打死。
洛宁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去问素云,素云扶着碧落笑了好半天:“主上, 您这是形而上学了, 这句话并非是这个意思。”
她赐予素云无尽的寿命, 素云好学, 亏得神的天知才让洛宁知道形而上是什么东西。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洛宁撑着脸, 流霞似的衣裙也跟着黯淡起来,“阿落, 老师, 你们倒是帮我想想办法啊。”
碧落幽绿的凤眼一眯:“属下建议主上一闷棍把谢微敲晕带回上界,先这样之再那样之, 生米煮成熟饭便很好。”
洛宁撇嘴:“粗鲁!唐突美人!孺子不可教也!!”
碧落低头委屈,素云笑着把碧落护在身后:“她只是一个九千多岁的孩子, 不懂很正常。”
洛宁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素云身上:“老师的办法是?”
素云神秘莫测地一勾唇,和洛宁道:“主上所找的方法, 其实未必就不能用,我们还有最后一句。”
洛宁听完,给素云竖了个大拇指:“不愧是老师。”
翌日洛宁施下障眼法,给自己弄了一身伤病出来,又算准了日子确保那日定会下雨,以及谢微不上学。
阴雨连天,简陋的茅草屋舍门外,洛宁做作地猛咳了两声,随后倒在了谢微家门前。
谢微起得一向早,起了便在窗前读书,听见门外异动连忙起身去查看。
恰逢山雨连天,远山胧雾,倒她在家门前的少女衣裙华美,脸色苍白,微垂的眼压住了眼底潋滟的万千华光。
看见谢微第一眼时少女神色有一丝古怪,不过很快被敛了下去。
少女又咳了几声,很是病弱的模样:“打扰姑娘了,我这就走。”
素云老师说了,这招叫以退为进,若谢微就此放心让她离去,等二十年后谢微想起来还是会愧疚地睡不着的。
“姑娘等等。”谢微果然喊住了洛宁,洛宁暗笑。
谢微把洛宁忘下的杵杖捡起来递了过去:“这是你的杵杖。”
洛宁:“?”不,这是你的杵杖。
按照剧情的发展谢微不应该把她迎进家去,仔细照料,日久生情最后这样之再那样之吗。
并非谢微铁石心肠,她生来孤家寡人,克亲寡友,可谓天煞孤星。
别说人,连只狗她去摸两下,那狗今日抢吃的都抢不到一口热乎的。
谢微想,别迎人家进家来休养,倒给人家休养死了。
洛宁支起杵杖,又是一咳:“姑娘,我身受重伤,又生了病,你今日救我一命,我来日必定报答。”
洛宁心念一动,背后陡然又多了一大块正沁血的伤口。
谢微嗅到血味,眉梢抖了抖:“这......”
救会死,不救也会死,谢微犯了难。
“家里贫穷,何况姑娘不知道我----”谢微顿了顿,启齿时难免伤怀,“在下有些克人。”
只有洛宁在上界看得明白,谢微的前世皆在抗天救世,现在伤及自身气运注定孤苦一生。
洛宁穷追猛打道:“我八字硬,只要给我一口吃的,我定能抗过来,姑娘不必担心,待伤稍好后,洗衣做饭我都会的。”
“姑娘难道不觉得今日我们相见便是缘分?”洛宁眨眨眼。
谢微早就动了恻隐之心,又见这人分明一身重伤却还侃侃而谈,不禁淡笑道:“好罢。”
谢微这一世虽是读书人,却因着饮食起居皆要事事亲为,算不得是手无缚鸡之力,要抱起洛宁也很简单。
洛宁把头埋在谢微胸前,嗅到一股淡淡的雪檀味,冷而不寒,清幽淡雅。
洛宁灿然一笑,恍若山间朝露山茶初开。
洛宁轻声道:“好久不见。”
谢微又想笑,却淡淡道:“在下和姑娘第一次见面,姑娘怎么说好久不见。”
洛宁温声道:“那应该说什么。”
谢微想了想,在村里这个巴掌大的地方中她既没有生人可见,也没有能说好久不见的人。
第一次见面应该说些什么谢微一时还真想不出。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洛宁笑了笑,道:“我是洛宁。”
这可不是洛宁编撰,传承来的记忆里这就是她的名字。
“好名字,”谢微点头,“在下名叫谢微。”
说着,谢微把洛宁抱进了屋,不大的一间屋内自然只有一张床铺,布衾被洗得发白,但是很干净,还有太阳晒过后的味道。
谢微家里备了些常见的止血药,两人初初相见,谢微不愿失礼,只是洛宁伤在背上,又怕洛宁自己不好处理。
见谢微拿着伤药站在原地有些踌躇,洛宁问道:“怎么了?”
“姑娘伤势要紧,久不处理怕是要发炎化脓,”谢微凝眉垂目,“在下想代为处理,又怕姑娘害羞。”
洛宁喜怒哀乐学了全,唯独羞素云说这是不必要学的。
无论是喜欢还是厌恶,一旦沾了羞字便会难以表达,所以羞是最要不得的东西。
洛宁坦然解开衣衫,露出细致白皙的脊背上一道可怖剑伤:“你我同为女子,这有什么。”
谢微楞了楞,出尘脱俗的眉眼间似有笑意:“姑娘说得是,是我多虑。”
药粉抖到剑口处,洛宁一颤。
起先洛宁担心自己演得不好,故而伤虽是假伤,疼却是真疼。
“痛吗。”谢微的手一顿。
洛宁惨白着脸道:“还好,不是很疼,我习惯了。”
一句话说得谢微的恻隐之心又狠狠动了动。
她虽天煞孤星但己身无病无痛。
面前这位美貌的姑娘和她一般大的年纪,衣着这样富贵,却一身伤病乃至孤身一人倒在她家门前。
洛姑娘又经历过什么。
“你就在这里歇歇,我去给你找大夫。”谢微给洛宁上完伤药,还不忘给她掖掖被角。
谢微从匣子里拿了钱,一吊铜钱已所剩无几,这些都是她去镇上卖画或是给人写信赚的。
本来余钱勉强够她这一月的开支,现在怕只够请大夫还不够抓药的。
倒还有些谢微母亲留给谢微的遗物,谢微虽从未见过她,却也不轻易典当,不过要紧关头,当是人命要紧。
谢微拿出了一对银耳坠揣进怀里,从锅里舀出一碗稀粥给洛宁便匆匆往镇上去了。
粥里清得能数清里面到底有几颗米,洛宁皱了皱眉。
刚才还奄奄一息的人,放下碗便生龙活虎地传音给了碧落和素云。
“我现在有一样十分要紧的事。”洛宁语气沉重,两人还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主上请说。”
“你们,可会赚钱?”
“.......”
以前在上界她们过的是饮风餐露的神仙日子,哪里能体会下界吃饭要钱穿衣要钱,做什么都要钱的困难。
洛宁虽可变幻出金山银山,然则她既然下界随谢微,不到万不得已她还是更愿将自己当个凡人。
三人中只有素云还勉强有点钱财的概念:“主上放心,此事包在我和阿落----”
素云转头看正抽出灵鞭打算占山为王杀烧抢掠的碧落倒吸了一口凉气,“此事便包在我身上。”
“此事要紧,不可怠慢,”传音一阵慌乱,洛宁躺在床上继续奄奄一息,“不说了,小美人回来了。”
谢微走得急,额上出了薄汗,细瓷胎上的露一般。
洛宁的状态,实在让谢微不得不急,怕再晚那么一刻两刻,等她到家就只有收尸的份了。
大夫也被谢微的描述唬住,跟着急急忙忙赶来见病人确实是致命之伤:
“请姑娘伸手,我且替姑娘号一号脉。”
洛宁把手伸了出去,大夫号了半晌,神色越来越复杂,眉眼也压得越来越低。
见状,谢微心里凉了半截:“大夫,有话您就直说罢。”
大夫摆手,他决定再给他的毕生所学一次机会。
半晌后,大夫脸色比洛宁还白:“我看姑娘这脉象,倒比寻常人的脉像更康健几分。”
谢微蹙眉,这大夫莫非是个庸医:“这怎么可能呢,大夫不如再细看看?”
就连她个外行也知洛宁体虚病重,何况背上还有那大一个伤口,多的不说气血不足是一定的,怎么还说洛宁比常人更康健。
大夫也纳闷,在方圆百里他的医术都是数一数二的,怎么会有这样外观似只差一口气就要蹬脚去见阎王爷,号脉却正常的病人呢。
大夫道:“我医术不精,您另请高明吧。”
谢微急道:“可先要服什么药稳一稳。”
大夫背上了药箱,死马当活马医道:“服药?且叫她多吃几碗饭试试吧。”
谢微看了看洛宁,洛宁立马哼哼两声。
谢微不知为何,竟莫名有一丝心疼:“别怕,我再去给你请大夫。”
洛宁拉住谢微欲走的手,摇了摇:“我这病真是如此,寻常大夫看不出来,我却清楚。”
谢微触到洛宁的视线,好奇道:“什么病?”
“心疾。”洛宁指了指心口,她本想说相思病,又怕谢微觉得她轻浮。
原来如此,谢微颔首:“那你背上的伤?”
“被山贼流寇所伤,幸而逃出,一路不敢停歇这才失态倒在了谢姑娘家门前。”洛宁无奈道。
谢微想到什么,叹了口气:“如今这世道是一日不如一日。”
“朝廷昏庸无能,百姓不得已落草为寇,继而苦更苦,弱更弱,这般下去怎生了得。”
谢微拂袖,寒星似的眼中有着点点怒意。
正是洛宁所熟悉的眼神。
洛宁神色极是温柔,笑道:“谢姑娘有大报复,何不一展宏图,我笃信谢姑娘不是池中之物。”
“我随口一说罢了。”谢微吸气敛目,“洛姑娘不要当真。”
像谢微这样出身微寒的人,哪怕有着宏图大志也怕有心无力,她却仍不愿就此麻木旁观。
洛宁望着谢微,若有所思:“谢姑娘能得偿所愿便是我最大的心愿。”
谢微手里的茶盏囫囵滚落下来,虽知洛宁许是想答谢她才这般说,可这话毕竟极重。
哪有人以旁人的心愿做心愿的,谢微不信,心头不免暖意熨帖。
现在的谢微怎么会想到,三千年国祚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的楚国将由自己开创。
夜间睡觉时因别无他床,故而两人得挤上一挤。
谢微怕挤着洛宁伤口,只侧身睡在外侧,不大的一张草床上躺了两个人竟还能不少空闲位置。
洛宁平静道:“谢姑娘,敢问一句我是刺猬吗。”
谢微尴尬道:“洛姑娘.......”
许是碰到了伤口,洛宁闷哼了一声。
谢微心一紧:“你怎么了。”
洛宁道:“背后这剑伤辣得疼,谢姑娘你手凉,帮我止止痛可好。”
好在现在是晚上且屋里不点灯,谢微十几年从没和人同床共枕过,更别说是和人肌肤相贴。
洛宁这话没的叫谢微脸上涌起一股热意。
“洛姑娘,这恐怕不妥吧。”谢微犹豫道。
洛宁静了会儿,痛声被她压在喉间,像是痛极又怕影响到谢微。
这是怎样一个善解人意又隐忍的姑娘,谢微一叹:“那么洛姑娘就请恕在下冒犯了。”
一双微凉的手探了过来,谢微先是摸到一段分明的锁骨,后小心地往摸索而去。
谢微感受到洛宁的身子在微微地颤着。
“是不是摸到伤口了,抱歉。”谢微愧疚道。
洛宁差点笑出声。
谢微要怎么和一个活了万年老谋深算且有备而来的神斗。
况谢微又不是冰块,睡久了也会暖和,这种鬼话也只有谢微才信。
得逞后洛宁噤了声,房间内安静下来,只闻两人交错的呼吸之声。
睡意袭来,谢微的体质偏寒,阴冷天气她一贯难捱。
洛宁的身子跟暖炉似的,不知不觉就连手带身一起抱了过去。
第二日谢微醒来见是自己主动抱了洛宁,心下又羞又惭,悄悄地把手抽出来后方才去上了学。
村学本只让男子上学,谢微几次在外旁听皆遭驱逐。
转机在一次夫子抽人背书,整个书堂无一人相答得出,是在窗外旁听的谢微一字不差地背出了那篇书。
夫子道:“你背得很好,可女子读书何用,你不能考取功名。”
尚是垂髫之龄的谢微道:
“读书是为明道理分对错,和考取功名有何关联,书中说能者居上,我今日背出此书,难道不更应该比他们光明正大的坐在书堂中吗。”
夫子捻着胡须,许久之后才道:“明日过后,你带上桌椅,堂中自有你一席位置。”
十年过去,谢微读的书越来越多,她却愈发不解。
天地间有什么地方出错了,朝廷,世俗,甚至是天道。
天灾和疫疾的年复一年的频繁,若天不让她们生,又何必让她们存。
谢微这一世和她之前试图救世的千年万世并没有什么不同。
阴雨天缠得让人恼火,洛宁把玩着手中的灵珠,独给自己僻出一小方晴日来。
灵珠是洛宁送给谢微的诚意,尽管炼制灵珠之前素云让她考虑再三,灵珠一旦制成,许多事情便将覆水难收。
譬如华月就可以因为一颗半成的珠子背叛她相伴万年的主上。
洛宁神色一冷,她是神,再伪装也伪装不住她骨子里的漠视天地万物众生的冷。
掐算到谢微差不多要回来的时间,洛宁屏去头顶上的晴日,又仔细观察过脸色,确保够病态够苍白后才放心下来。
谢微看洛宁站在门外,纤细秀致的眉一蹙。
“外面这样冷,怎么不进去,冷病了遭罪的岂非是你自己。”
洛宁笑道:“我好多了,便想多走几步,早一刻见到谢姑娘。”
多一分谢微要觉得此人说话四五不着调,少一分又觉得虚伪。
偏偏洛宁说得分寸和语气都合适,倒让谢微心头触到哪里似的,好生怔了怔。
两人身量差之不多,洛宁昨天那身衣裙沾了血污,谢微便先找了自己的衣服给洛宁换上。
细一看,发现洛宁外貌实际也不过十七八九,谢微问道:“洛姑娘平日上学吗。”
洛宁想说神生而知之,加上还有素云教她下界之事,她应当用不着上学。
望着谢微殷切的目光,洛宁诚实道:“不曾上过。”
谢微道:“那待洛姑娘伤好后,可要同我一道上学?”
洛宁心说那岂不是她今后都要鸡鸣起,狗伏睡。
可对着谢微带着期待的眼神,洛宁怎么也忍不下心拒绝:“好。”
洛宁的伤一日见一日的好,亏得洛宁还要每日改换幻术把自己的气色改一改。
因着家里多了一张嘴要吃饭,闲时谢微便跑到镇上去给人誊抄书籍和代写信件。
今日运气不错,一位夫人看谢微字迹清秀颇具风骨,多给了谢微一吊钱。
谢微算了算要用钱的地方,发现还有些盈余。
因着没钱,谢微自己喝粥时还没觉得有什么,现在让受着伤的洛宁和自己一起喝清粥,谢微心里很过意不去。
想到这儿,谢微便从菜场中挑了只鸡回去打算给洛宁补补身子。
还未到家,谢微看见自家门外站了两个身材高挑的美貌女子。
一人穿红衣,容貌绝艳,因着一双蛇一般的碧色幽目,不好说她是哪里人。
另外一人容貌虽不如红衣女子那般艳色逼人,却也是极素雅美丽的。
没过一会儿,洛宁出来开了门,见是素云和碧落她俩,眼睛亮了一亮。
谢微当然不会晓得洛宁这是看见两袋银子向她走来,眼睛放光也属正常。
洛宁没有让她们进去,反而就在门口和她们说起话来。
说到兴头,洛宁目光灼灼,撑上红衣女子的肩笑得前俯后仰。
很是亲昵的模样。
谢微还不知自己面色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她们是谁,从哪里来的,和洛姑娘又是什么关系。
最重要的一点是,看起来,洛姑娘好像很喜欢她们。
谢微像是突然被一根看不见说不清的小刺扎了一下,让她心头不愉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