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必安回到住处, 他打开自己的房门,却没有如预料之中看到烛火亮着的场景。

  反倒屋中黑暗一片,仿佛没有一人在这。

  而按理来说, 范无咎此时应在房中才是。

  范无咎呢?

  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会, 谢必安走进屋中, 他将房门关上后自己将烛灯点亮了。

  烛火瞬间照亮整间居室。

  可眼前确实如谢必安前面所想的那样, 屋中没有人。

  也不知范无咎去了哪里,竟然在天黑时都未归家。

  突然察觉到自己心中泛起的那点担忧情绪的谢必安愣了一下,他为什么要担心范无咎呢?

  明明范无咎之前在他心中还是罪无可逃的嫌疑犯才对, 连范无咎借住在他家中也只是赌咒的结果。

  这样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离开自己的居室应该是件值得他高兴的事, 可是……

  才短短几日,谢必安竟主动担心起范无咎的安危来。

  如果他没有记错, 他昨日才给范无咎的伤口换过药, 范无咎的伤根本没有好全。

  也不知那么重的伤,范无咎究竟是怎么受的。

  或者若是当初的谢必安心狠一点,直接把路上碰到的范无咎押到衙门, 那范无咎如今可能是凶多吉少。

  谢必安将东西放下, 他看向外头已经落尽余晖被黑暗吞尽的天色,在这个点,范无咎能去哪呢?

  或许真的只是想要离开,他们之间本就不应该有牵挂。

  安静地坐在桌前一会, 最后谢必安还是站起身, 低头将烛火吹灭, 他带着钥匙走出了屋门。

  谢必安一路而行, 碰到还未离开的商贩便询问一下范无咎的方向, 商贩每日在这贩卖,因此来来往往见的人也多。

  刚开始那些商贩还以为谢必安是哪个走丢的孩子的父亲, 在等谢必安描述完后才反应过来谢必安找的竟然是个成年男人,还是个十分高大的成年人。

  虽然听起来有些古怪,但有些知道方向的还是乐于给谢必安提供自己所知道的线索,毕竟谢郎君并不是坏人,万一是有要事呢。

  沿着长街一路问下去,终于谢必安在一个卖花灯的小贩嘴中得到了范无咎真正的去向。

  “谢郎君原来说的是那位公子,我见他身姿不凡因此多看了几点。”小贩手中还拿着亮着光的花灯,他手一指,便指向不远处灯火辉煌的一座楼,“我亲眼看着那位公子进了那楼。”

  谢必安的目光落到那座漂亮的飘着丝带的楼座上,眼睛微眯。

  他自小在上京长大,虽然从未进过这座楼,但谢必安也知道这座楼是什么。

  是上京的唯一的一座花楼。

  得到小贩肯定的答案,谢必安朝他道谢过后便往花楼去了。

  将近夜晚的上京一片漆黑,连街边的小贩都收拾东西离开,傍晚是归家的时分,全上京只有这座花楼还灯火通明,像是温柔的不夜故乡。

  这里是不归家人的去处。

  谢必安站在花楼前,楼前的琉璃灯转着奢华迷醉的彩光,光洒在谢必安的身上,连他那样冷峻的脸都被镀上一层奇异的色彩。

  花楼上的两个小姑娘显然看到了站在楼下的谢必安,细看几眼确定自己没看错后纷纷转过身低声讨论了起来。

  上京谁不知道谢郎君?

  芝兰玉树,风光霁月。

  只是没想到这样的谢郎君也会有来花楼的时候。

  听闻风声的老鸨从楼中出来,挥着手中的浸着香气的手帕招呼他:“谢郎君,可是来吃酒的?”

  还没等谢必安回答,她就开始介绍起花楼的主营业务来,“谢郎君大概是第一次来我们花楼,对此不了解,我们花楼可不做那些皮肉生意,喝酒吃茶的也好,听姑娘弹曲跳舞也是一件美事。”

  说到这她瞟了眼谢必安的脸,想到坊间有关谢郎君的传闻,便以一副神秘的表情补了一句:“若是不想听姑娘的,清倌儿我们这也有。”

  还没听懂她在说什么的谢必安:?

  谢必安冷着脸说明自己的来意:“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老鸨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她向来只见过一些夫人来这抓人,还从未见过有护卫过来找人的。

  难道……

  “难道我们楼中进了歹徒?”话一说出,老鸨心中都慌张了一瞬。

  花楼中的客人都是家中颇有资产,手中有些闲钱的,若是有歹徒进了他们花楼,万一出了什么事故,她可承担不起事后的追责。

  谢必安摇了摇头,他向老鸨描述了一下范无咎的身量长相,询问她可有见到类似的人进了花楼。

  范无咎长相颇有特点,身量也出挑,因此老鸨只见过一眼便留下了印象。

  在谢必安的询问下她兴奋地击了下掌,“我想起来了,谢郎君竟是要找那位公子,正是在我们楼中。不过谢郎君找他可是有何要事?”

  谢必安的嘴唇动了动,而后吐出一句:“他是我朋友,我找他有要事告知。”

  “原来是谢郎君的朋友,怪不得与谢郎君一样的气度不凡,看起来便是人中龙凤。”老鸨当掌花楼多年,早就是个人精,她主动伸手给谢必安带路,“那位公子是我们楼的贵客,今日一来就要了我们楼中最好的房间,现在应该还在房中呢。”

  “最好的房间?”谢必安脚步一顿,不动声色地问道,“楼中最好的房间要多少银两?”

  老鸨听到这问题用帕子捂着嘴笑,打了个马虎,“几百两银子罢了,要不然怎么说这位公子是我们楼今日的贵客呢。”

  上京地方小,除了秦府那般富有财力的,其他大多都负担不起花楼一个天字房的价格,因此这间房也常年空置,没成想在今日竟被一个看着陌生的公子定去了。

  范无咎没有铜钱只能卖艺买一只烤鸭,却能来花楼一掷千金买个最好的房间享乐。

  谢必安眸子暗了下来,浅色的瞳孔剔透的就像花楼门口的琉璃灯,平静的海面下却淬着坚硬的寒冰。

  他讨厌欺骗。

  沉默间,老鸨已将谢必安带到了房间前,她朝谢必安笑着弯了下腰:“房间便是在这,妾身就不打扰郎君了,有需要的地方尽可吩咐边上的人。”

  说完后她便先行离开了。

  而谢必安站在这房间门口,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进去。

  眼前的房不愧是整座花楼最好的房,位于花楼的顶楼,大的几乎占据了半层。有好闻的熏香从房中传来,只细闻一声便沁人心脾,门前团簇着新鲜的花朵,应该是每日都会在这换上花朵,日日都不同样。

  墙上还悬挂着美人图,不知是出于哪位大家之手,绘制的栩栩如生,一颦一笑都如此动人。

  连这房间的外头都如此打扮,不用想便知道里头得有多奢靡华丽。

  谢必安的手碰上了门,丝竹弦乐隔着薄薄的一层门板传入他的耳朵,他此时已没有任何心思欣赏。

  明明是来找范无咎的,可是真正到了这里,谢必安却觉得自己可笑。

  也是,他与范无咎的一切关系,也许只是他自作多情。

  他知道范无咎的口中从来没有一句实话,可还是以为这种建立在谎言上的情谊有多牢固,甚至……

  谢必安的嘴角勾起一点嘲讽的笑意,他想到自己前面在老鸨面前提到范无咎的用词。

  ——“朋友。”

  朋友。

  他在心中轻声念出这两个字。

  或许他就不应该心软。

  搭在门板上的手最终放下。

  此时走进去又能怎样呢?

  若是在里面见到范无咎,谢必安应该如何开口?

  说他居然是担心范无咎的安危,因此才一归家连休息都顾不得就这样追了出来,沿着一路问过来,结果发现范无咎竟然在花楼喝花酒赏曲,定的还是花楼最好的房间。

  罢了。

  谢必安收回手正准备转身,身后却突然传来响动。

  里面的人把门打开了。

  感受到身后动静的谢必安身影一僵,世间的因果轮回向来都是如此奇妙,他不知自己现在是否应该转身,还是就这样若无其事的离开。

  可能为了保持环境的安静,这花楼顶层外头并不像一二楼那样站着小厮和其他顾客,因此此刻站在顶楼外头的,只有谢必安一人。

  谢必安面色不变,短短两秒谢必安心中已做出了抉择。

  他抬起腿就准备离开,然而身后伸出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小美人,跑什么啊。”宛若浸了三遍热油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谢必安一转身就将身后人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甩开。

  来人肥头大耳,大抵才到谢必安的肩膀处,长的还算是普通的脸上带着猥琐的笑容,将原本就平庸的五官添上了难言的气质。

  竟然不是范无咎。

  见谢必安躲避,那人笑的更加放肆,大概是饮酒饮昏了头,他上下打量谢必安的面孔,腻着嗓子说道:“可是花楼的小倌,快进来陪小爷我饮酒?”说着他又想将手搭在谢必安的身上。

  一个酒醉的人动作迟缓,谢必安轻易便躲过。

  他抬脸看向这人,面无表情地问道:“是你订的这间房?”

  衙门护卫自带的架势宛若在衙门的审讯现场。

  被谢必安的气势慑到,这人一愣,然后老实答道:“确是。”

  “房中除了你可还有其他人?”

  “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人,没有其他酒客。”

  难道这一切只是误会?

  谢必安眉头蹙了蹙,以防万一他最后又问道:“那你可认识一位名叫范无咎的人?”

  那人仔细思索一番,而后认真回答:“从未听说过。”

  “好。”谢必安点头,“你可以回去了。”

  “辛苦了郎君了。”因为酒醉酒客的脸还红着,他说完后便十分配合地回到房中。

  然而刚关上门,他突然反应出不对劲来。

  哎?他怎就像个被审讯的罪犯一般竟那样老实的全答了?

  回过神来的酒客赶紧冲出门,可门外哪还有谢必安的身影,早不见人影了。

  沿着花楼绑满各色绸带的楼梯走下,还在一楼与酒客们周旋的老鸨看到这么快就出来的谢必安,忙探头热情问道:“谢郎君可是找到朋友了?”

  若是不提还好,一提谢必安又想到前面老鸨所说的话语。

  怪不得与谢郎君一样都是人中龙凤,气度不凡……

  再联想到那位酒客的面容,不得不说老鸨的话颇有艺术加工的成分。

  他停下脚步,面上看不出神情,“那名客人可是一人来的?”

  老鸨仔细思索了一番,而后不明状况地答道:“可是说顶层的那位贵客?确实是一人来的,并未看到他人同来。”

  看来一切竟都是误会。

  谢必安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他转身就走出花楼。

  不同于花楼中的暖意,一出楼外面的冷风便将谢必安面上还残着的暖融都褪了个干净。

  光亮被抛掷于身后,外头已经完全暗了。

  今晚的波澜曲折竟比他前二十年碰到的还要多。

  此时已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了。

  谢必安拢了衣服,走下台阶走到街上。

  他没有来得及过多思考,刚转头,就看到花楼与边上楼中间的小道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谢必安找了许久的人。

  “范无咎?”他不可置信地出声。

  只见漆黑的巷中,范无咎背着背筐缓缓走出,他看到谢必安还一愣,呆呆地问道:“谢郎君?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此时的谢必安心情已是大风大浪后的平静,前面心绪起伏太大,以至于现在看到寻找已久的范无咎只觉得不是什么大事。

  “该是我问你。”谢必安看他背上不知何处找来的背筐,“你怎么到这里了?我……”

  我到家中都未见到你。

  后面那句话才冒了个头,谢必安便觉得太过亲昵,说出来倒显的他有多担忧范无咎似的。

  边上屋檐挂着的琉璃灯照耀出来的灯光落在范无咎身上,桃花眼眸像是盛着今日夜幕上的星光,他没有先回答谢必安的问题,反倒勾起了唇,笑容比谢必安在顶层看到的那些新鲜的花还要怡人。

  “谢郎君。”他突然凑近了。这一举动让谢必安下意识的退后一步,可是巷中小道狭窄,他才往后一步便碰上了冰冷的墙壁。

  狭小的空间好像只能容下他们两人,巷内黑暗,仅能借着巷外射入的微光看清彼此的脸。

  “你可是在担心我?”范无咎低声说道。

  不知是就在花楼边上的缘故,还是前面在楼中的熏香还在鼻尖,谢必安仿佛嗅到了花楼中闻到的香,可是还没等他细想,范无咎又抽身回去。

  “我就知道谢郎君面冷心软,定是担忧于我,关心于我的。”范无咎开心地背起背上的箩筐,竟难得从这一个大男人身上看到孩童般的可爱幼稚,“我们一同归家吧。”

  “等等。”谢必安眼疾手快地抓住范无咎背上的箩筐,“你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是用藤条编的背筐,谢必安家中可没有这个。

  范无咎刷的一下将背筐转移到胸前,往外退了两步好让谢必安不要再看。

  “路上捡的。”他遮遮掩掩。

  然而谢必安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范无咎,他找了范无咎这么久,必定要将这些事情都问清楚。

  于是他不由分说地伸手抓住范无咎的肩膀,将这人又扭了回来,前面范无咎试图遮掩的背筐就这样展现在谢必安面前。

  借着花楼的灯光,谢必安终于看清这背筐里的都是些什么。

  里面有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木头雕的兔子,纸糊的小灯笼,甚至还有姑娘家的香帕。

  估计谢必安前面闻到的香味就是从这传出来的。

  “那这些呢?都是哪来的?”谢必安拿起一个小玩意,若不是他清楚范无咎的德性,都要以为范无咎是去哪儿进货去了。

  范无咎的脸似乎有点红。

  他在谢必安面前忸怩了一下,但谢必安逼问的态度坚决,他也只好托盘而出。

  “有些是路上捡的,有些是靠我的手艺挣的。”范无咎背好自己的小箩筐,“有些则是姑娘家递的。”他指了下花楼上正在往下看着这边的几位姑娘。

  “你要这些东西干嘛?”谢必安问。

  “我整日待在谢郎君家中白吃白喝,谢郎君岂不是会对我不满?”范无咎一本正经,“不如自己出些力气,自力更生补贴些家用也好。”

  顶着谢必安怀疑的目光,范无咎继续为自己辩解:“谢郎君富贵惯了可能不知,这些虽是白得的东西,但若是拿来换铜钱,也能换上几枚呢。”

  作者有话要说:

  范无咎背着小背篓:老婆,我捡垃圾回来了二更来迟啦!飞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