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渊原地怔愣住了, 懵然道:“什么孩子?”

  墨云脸色古怪地看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道:“王上,您该不会还不知道吧?”

  聆渊心中忽然腾起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 他的唇角动了动,最终低声问道:“我应该知道什么?”

  墨云一向温和沉稳的声音罕见地严厉起来,每一个字都带着不满的意味:“澜澈殿下怀有身孕,这事您不知道?”

  此言犹如一计重锤猛地落在聆渊天灵盖上,他僵立在原地, 眼前阵阵发黑,耳膜传来巨大的轰鸣震得他整个灵魂都在发颤。他缓缓抬头, 不可置信道:“这如何可能?澜澈他说过:鲛族之人, 无论男女皆可受孕的说法只是传说而已……而且你的师尊杏林君也说从未听闻这种事……”

  墨云蹙着眉, 不认同地摇摇头道:“天地广袤, 未知并不代表不存在。师尊严谨,不曾亲见之事不轻易下定论本没有错。何况澜澈殿下的情况说来本就少见, 臣也是少年游历在外时, 凑巧亲眼所见一位从瀛洲离开的男性鲛人以心脏孕育生子,这才能通过脉象诊断出殿下怀有身孕一事, 换了旁人根本不可能往这方面想。”

  “以心脏生子,这又是何意?”聆渊问。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整个人怔愣了片刻才艰难地开口。

  墨云闭上眼,像是在记忆中搜寻关于此事的散碎记忆:“……这项异能本是鲛族王室嫡脉的不传之秘,因此世上鲜有人知。当年我助那鲛人生产,他感激我, 这才将这个秘密告知于我。”

  鲛族身为上古仙灵之后, 血脉之力殊异而强大, 浑身上下几乎处处都是宝, 甚是珍稀娇贵,若无绝对强势的力量很容易被异族争抢,最后沦为玩物。为了后代能有足够存活下去的能力,鲛族先祖便请求神明赋予了族人能够自主选择生育的能力。只有在他们认为遇见了合适的伴侣、愿意与他共同孕育后代的时候,才能发动心脉之力受孕,诞下后代。上古时代,鲛族皆可通过心脏受孕,但是这种方式十分痛苦,孕期内连一点轻微的情绪波动都会让受孕鲛人痛彻心扉,若是孕有后代的心脏受到伤害,则更会让鲛人痛苦不堪,生不如死。

  后来,大半鲛族再也无法忍受如此痛苦的受孕生子方式,自请和寻常族脉一样,通过腹腔中的子宫受孕生子,唯有王族嫡脉,高傲自持,不敢废弃神明所赐。当时掌管仙凡生息的女娲大神允了鲛族的请求,赐予鲛族女性如常人般受孕生子的能力,同时她也感佩王族对神明的恭敬,在保留王族心脏孕育后代的同时,也赠予了王族女子同场人一样的生子能力。

  澜澈殿下是传说中的鲛人嫡脉,这才有以心脏生子的能力。”

  墨云洋洋洒洒说了一车话,聆渊仅仅听进去了一句:心脏受孕产子的过程十分痛苦,稍有不慎就会痛彻心扉甚至丧命。

  而他竟还逼孕期中的澜澈亲手刺心取血……

  聆渊一时恨不得狂甩自己几个巴掌,更可怕的是,知道这件事后,之前一连串问题他也随之想通了。

  澜澈之所以拥有他的灵力,是因为他的胸腔里揣着一个和自己血脉同源的生命,他自然能引胎儿的血脉灵力为己用,根本不是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居心叵测,靠和自己欢好来窃取灵力。

  而他之前所说的大婚惊喜也根本不是他会打开空间通道放怪物入城厮杀报复于他,而是……而是他想告诉自己,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还有为何他会忽而生出心痛吐血之症,根本不是之前自己口不择言所说的那样,故意装样达成目的,而是他正承受着心脏受孕的苦楚……

  长久以来,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聆渊把一直以来的种种迹象连成一串,后知后觉想明白了一切,更觉心胆俱裂,痛彻心扉!

  “墨云君……”缓缓抬起双手,把沉重的头颅埋进掌心,聆渊沉闷的声音过了许久才骤然而起:“还……有没有办法能保住这个孩子?”

  “……”有那么一瞬间,墨云想要冷笑出声,刻毒嘲讽的话几乎都已到了嘴边却还是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他默了很久,最后在澜澈身边蹲了下去,静默地看着他昏睡的容颜。

  澜澈雪白的寝衣松松披着,衣襟掩得严严实实,仅能窥见修长的脖颈和些许包裹在胸口上的森然白纱。

  “伤重至此,保不住了。”墨云摇着头,神情有些戚哀。鲛人以心孕子,本就九死一生,昔日瀛洲王族鲛族中,也鲜少有人愿冒生命危险用这种方式生子,可见此法凶险。若非真心爱慕王上,想必澜澈也不会心甘情愿怀上这个孩子,可是真的值得吗……

  墨云蓦然闭上眼睛。

  他其实与澜澈并不熟悉,仅在王上罹患眼疾时和他有过接触,那个时候的澜澈殿下风姿卓著,高贵慵懒,可却稍显清冷,一双悠远清阔的眼眸在望向双目已盲的王上时,眼尾会微微弯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波光流转,万般销魂,仿佛化进了世间最澄澈的柔情。

  真遗憾啊。

  那时的墨云想,他一定很喜欢王上,可惜王上的眼睛再也好不了了,若是世上有人这样望着我,我却看不到、不知道,那该多难受啊……

  后来,王上的眼睛好了,可他仿佛还是没能看明白殿下眼中那么深切、那么明显的偏爱——否则怎会一点也没有察觉殿下身上的异样?又怎会容许殿下在自己眼前受此重伤?

  所谓眼盲心瞎,不过如此。

  “没有办法了,这个孩子气息已断。”墨云站起身来,背对着聆渊说,他的面容隐在暗处,聆渊一时看不清他眸中一闪而过的决绝,仿佛下定了眸中决心,他说:“若让他再留在殿下胸腔中,怕是会危及殿下性命,需要尽快取出。”

  他说得残忍而坚决,不像在讨论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倒更像是在决定一件物品的去处。

  如果你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的吧。墨云垂下眼,眸光落在澜澈安静的睡颜上,心想:毕竟你在自己都性命难保的时候也不忘凝聚全身衰微得几乎可以忽略的灵力,护得这孩子最后一缕心脉不散。

  本来我该拼尽全力帮你救回这个孩子才是,可是不值得啊。

  放眼整座王城,除了王上,谁又能伤你至此?为了一个狠得下手伤你杀你之人受尽苦楚诞育子嗣,不值得。

  这个孩子,遭此重创,即便活了下来,以后也会过得很幸苦,你与他骨肉相连血脉同源,定不忍见他病残短寿,必定会踏遍四海九州为他寻遍延命长生的方法,不值得。

  “王上,”墨云阖了阖目,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已恢复如初:“是否取出死胎,还请王上早做决定。”

  死胎……

  聆渊心中喃喃重复这两个字,一阵心魂撕裂般的剧痛自他的左胸腾然而生,迅速扩散自他的全身,四肢百骸仿佛忽而失去了所有力气。

  那不该是死胎……那是他和澜澈的孩子!是澜澈本来准备送给他的大婚惊喜,是他们本可以抱在怀中、捧在手心,极尽所能偏宠疼爱的孩子啊!怎可以被人轻飘飘地唤做“死胎”?怎可以像个物品一样任人随意“取出”处置?

  不可以!

  不应该啊!

  墨云冷冷的目光把聆渊脸上悔恨交织几欲心碎魂裂的表情尽收眼底。即便如此,他犹觉不够,停顿片刻又道:“鲛人产子殊为不易,男性鲛人以心脏生子更是九死一生。若非他们本人有着强烈的意愿,根本不可能成功受孕,在怀孕过程中也会本能地保护心里的胎儿。可是如今……小殿下心脉已失,当真可惜了。究竟是何人如此凶残可恨,竟对澜澈殿下下此毒手?还请王上严惩此人,以慰夭折的小殿下在天之灵……”

  还能有谁?还会有谁!

  那个手段暴烈、心硬如铁、一次又一次深深伤害澜澈的人,就是他自己啊!

  聆渊双眼重重一闭,一阵腥苦的血腥气息直涌而上,刹时冲破他的牙关喷涌而出!

  “王上!”墨云佯作惊讶急声唤道,身形却一动未动,根本没有上前搀扶的迹象,甚至在他看见聆渊悔恨难当、口吐朱红的模样时,心下还觉得痛快至极。

  正当此时,鲛绡帷幔掩映后的高床上,倏然传来澜澈再也无法压抑的沉重咳喘声。

  “不好!”墨云脸色一变,转身而去,拨开漫卷着的幔帐,赫然看见澜澈捂着胸前的伤口,伏在床边大口大口吐出猩红的鲜血,而他胸前雪白的衣襟早被鲜血染红,星星点点的血色从胸口缠绕着的白纱下渗出,宛如新雪之上朵朵带血的梅花……

  “是死去的胎儿压迫到了心脉,不可再拖延了,必须马上拿掉死胎,否则殿下性命不保!”墨云抽出数根半臂长的银针,迅速扎在澜澈几处大穴上为他稳定心脉,同时回首冲着聆渊厉声道:“王上,殿下情况危急,即便此时施为拿掉死胎也十分凶险,还需要取一秘宝来为殿下护体!”

  聆渊急道:“何物?”

  “鲛人乃是仙灵之体,自然该用仙家之物护法。”墨云迅速准备好剖心取胎的银针和药具,说:“王城中恰有此物——九鹭香。烦请王上取来此物,待臣施术时点燃此香放在殿中,当可趋吉避凶,护殿下安康。”

  九鹭香珍贵,城中仅有的一些被收在聆渊私库之中,需要本人亲至方可取出。

  “看顾好他,我去去就来。”聆渊不敢耽搁,低声交代了一句,便化光消失取香去了。

  寝殿中只剩下墨云和昏迷的澜澈,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鲛人一脉皆生得妍丽貌美,澜澈出身王族嫡脉,更是昳丽无双,如今虽然身受重伤吐血不止,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但仍难掩倾城国色,更有几分旁人身上难见的虚弱破碎之态,惹人怜惜爱重。

  墨云此刻无暇欣赏美色,背对着澜澈准备稍后要用上的银针和药剂,可就在他全神贯注准备之时,身后忽然传来细微的破空风声。下一秒,一根他极为熟悉的粗长银针抵上了他的脖颈——片刻前他刚把这根针扎上了澜澈的大穴。

  澜澈清冷至极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谁准你们擅自决定我儿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