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

  “你杀了我吧。”

  “我不会杀你, 我杀你又不会有什么好处?”

  “可是你这样做之后,我肯定会比被杀的人还要难受。”

  梦鸠突然发现,这人颓废之后就会变得特别爱撒娇, 而且一撒娇就停不下来,明明是个快一米八的大男人, 居然看起来有点儿可爱!

  在大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视觉出现问题,津岛修治这会儿确实特别可爱的叹了口气, 两只小手手张开。

  “我搞错了,像你这样的人我一开始就该离得远远的,唉——”

  你还叹气?

  梦鸠纳闷道:“该叹气的不该是我吗?看见昨晚那一幕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可能短命了三五年。”

  一发现梦鸠开始郁闷,津岛修治立马来了精神, 他高高兴兴的道:“那还真是不好意思, 不过这么容易就能短命吗?那我下次要不要想个办法吓吓自己?”

  “……”

  出于某种报复心理,梦鸠在沉默片刻后,开玩笑般的说道:“也许我出事了会让津岛大人吓一跳吧。”

  津岛修治脸色一变, 说不出意味的视线在他感到诧异时轻飘飘滑走。

  “我才不会因为区区一个搭档的死亡而害怕呢。”

  梦鸠想, 我就知道会这样,那您刚才搞的那么严肃干嘛?弄得好像我对您来说是特殊的存在似的。

  再看看保持单手托腮这个姿势眺望着窗外的男人, 线条秀美的侧脸是笔墨描绘出的景致,多看一眼, 就像是多品味了一首夏季物语中的风物诗。

  津岛修治其人确实有一张出色的面孔。

  大妖如是想着,车辆穿过最后一段弯道, 直直的往山顶的方向驶去。

  最后停车的时候, 两人从车辆上下来,来到山顶边缘,能看见一望无际的大海与蓝天, 这壮丽的景象扑面而来。

  山顶的风狂烈而肆意的吹乱他们二人的头发。

  升空的日轮在海面上留下一层金色的汤谷。

  泛滥的金色光芒,激烈的狂风,静谧深沉的海洋,和高高在上,广阔无垠的天空……

  这些景致如此触动人心,只要不是无心的人总会多多少少感受自己生命的意义。

  梦鸠带他来这里……一开始并不是想带他来这里,如他所说,互相伤害吧,他打算带他去别的地方来报复他的作死,可这一路上的交谈令他改变了想法,最后的目标就被定在了山上。

  一眼望去,所有的事物都在变化,尤其是妖怪眼中的世界,因漫长的寿命觉得一切都在自然而然的变化所以觉得不变,但睡一觉醒来,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手中留不下任何东西,也就是改变。

  要论矛盾,没有比妖怪更为矛盾的存在。

  要论孤独,没有什么存在比什么都留不下的妖怪更为孤独。

  尽管如此,拥有着无尽孤独与寂缪的大妖怪也没有轻视过津岛修治这一名人类的痛苦与可悲。

  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甚至是尊重他的,哪怕这需要他花费不少的心思去维持这一份随时可能消逝的缘分。

  在心底幽怨的叹了口气,梦鸠再度为这朵花身上长满的尖刺感到棘手。

  天色正好,风景又是这般昳丽。

  两人欣赏了一阵,不约而同的收拢衣服回到车上。

  太冷了!

  “仔细想想,快进入秋天了,登高望远已经不是那么合适。”津岛修治一边说,一边把梦鸠的外套扒了,把自己塞到衣服里,团成一团。

  梦鸠全程面无表情,直到这个时候才无奈的看他一眼。

  “你就不想说点儿别的吗?”

  津岛修治无辜的问:“说什么?”

  “比如刚才的风景心底有没有生出什么触动之类的?”

  也许是之前的交谈让津岛修治意识到梦鸠的顽固,此时的他没有敷衍反而认真的想了想,然后缓缓摇头。

  “好看是好看,但也不过如此。”

  梦鸠叹气,就知道是这样,这个人的形状本就是不容易改变。

  “怎么?青瑛难道觉得我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人吗?”津岛修治好笑的歪过头,把脑袋放到他的肩膀上,湿热的气息暧昧的吹拂在他的耳畔,笑而玩味。

  “并非如此,只是……尽量不要放弃治疗。”

  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梦鸠的后背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津岛修治的恶趣味完美的让大妖怪不自在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然后礼貌的问他:“津岛大人有没有过特别激动的时刻?”

  “比如呢?”

  “比如说,特别开心,特别生气,特别难过……之类的?”

  津岛修治配合梦鸠的话去回想,在梦鸠以为又要无疾而终的时候,才听见一道略显低沉的声线从他口中发出。

  他冷沉着眸子,轻缓的说道:“特别愤怒和难过的时候倒是有过,不过在此之前……”

  最先感受到的是那将整个人的存在意义都失去的——无望。

  “梦鸠,你被抛弃过吗?”

  把整个人都缩到衣服里面的人懒洋洋的询问。

  梦鸠闻言摇了摇头。

  “没有过。”

  梦鸠一只就是一族,从未有过抛弃,只因一只梦鸠的诞生,原本就需要上一代的坠亡。

  若无尸骨成山累,何来飞鸟振翅高?

  生于这样的一族,也将死于这样的一族,会变成现在这样是意外,也是数千数万年来唯一的一次意外。

  这种事情光是想想就觉得难为情,梦鸠偷偷瞥了津岛修治一眼,轻声问道:“你被抛弃过?”

  津岛修治无所谓的拉开嘴角,一个不能算是笑的表情,过于的慵懒和倦怠。

  “也不算是吧……不要对我好奇,说到底我的情报对你们这些人而言是保密的吧?可别职业病发作找我套话,因为我或许会真的说给你听。”

  梦鸠叹气道:“我知道了,津岛你偶尔的恶趣味发作,很容易把人坑得万劫不复。”你的情报是我这种级别的人该知情的吗?!

  “没错,我就是这样的大恶人,怕了吗?”轻佻的打了个响指,鸢色的眼眸微微上挑出桃花的形状,津岛修治戏谑的看着他。

  并不想做一对搞笑搭档然后出道的大妖怪面无表情的无视了他的引诱。

  津岛修治:“……”

  好不给面子。

  然后就又颓废的倒了回去。

  这么短短一段时间也不知道他都想了些什么,情绪起伏之间好似全无规律,前一刻还觉得他沉静的连呼吸都消失了,下一刻又能愉快的和别人插科打诨。

  津岛修治的心就算剖开,里面可能也只有乱麻一样的一团东西。

  而想要他开口,真正的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那又实在是太难太难。

  梦鸠忽然想到尾崎红叶曾这样评价过太宰治。

  这个男人的身体流着这个国家的黑。

  血是黑的,心是乱麻,那么又有什么是属于太宰治的真实呢?

  尽管过程千难万难,但大妖怪的目标也仅仅是这唯一的“真实”而已。

  他爱护那花。

  想要那花开。

  如是而已。

  在车辆平稳的进入到城市之中时,等待红绿灯的这段时间,津岛修治问他一个问题。

  “对你而言我是怎样的人?”

  梦鸠略作思考后,这样回答道:“一个让我想满足你的愿望,又并不想让你去死的人。”

  津岛修治自嘲的笑了笑。

  “你也够矛盾的。”

  “并不矛盾。”

  声音从梦鸠口中发出,却不像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津岛修治布满惊讶的眼睛倒映出他的面容,那不逊色任何一位明星偶像的出色面孔在他的眼中逐渐扭曲了形貌。

  这个被上面指派来监视他的人说:“只要你说出自己心中真正的愿望。”

  可以说,所有见过津岛修治的人,不管是谁都会说——

  他的心愿就是去死。

  厌世者除了死亡还能拥抱什么呢?

  看着他活着,其他活着的人都要没办法呼吸了。

  他就该好好的死在哪次自杀中,但是他总会活下来。

  可怜的人……

  可悲的人……

  他为什么还没有死成呢?

  他的生存消耗了太多奇迹,反而让越来越多的人变得不幸。

  渐渐的津岛修治也生出类似的想法。

  在一次次求死的活动中睁开眼睛,身体带着寻死失败后的剧痛。

  喝下毒药后,没有死成,那胃部就会痛的无法呼吸。

  跳下河川,没有拥抱死亡,那体质虚弱的他会一面打着点滴,一面开始工作。

  不想死的给人添麻烦,不想死的太痛苦,不想死相丑陋的一点儿也不体面……

  他追求着自己仅剩下的那一点儿东西,可怜的叫人都不知去说什么。

  可就算他把目标放的如此低了,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失败,明明他是那么怕痛又怕苦的人,用尽了勇气和毅力的喝下苦涩的毒药,用尽了骨气和热血的纵身一跃……

  结果什么都没有,留给他的只有空虚。

  然后这个时候的他会高高的抬起手,淡淡的说了句。

  “又失败了。”

  津岛修治的行为实质上充满了勇气,他的求死之路是无数次失败和痛苦积累而成的逐梦之路。

  换成别的人可能早就放弃了,只有他千日如一日,以决不罢休的劲头令所有人为接近他感到胆怯。

  在那些正常人的眼中这样的津岛修治是无法理解的,可用正常的逻辑去理解他的行为,那这个人也会成为他人眼中的“患病者”。

  在所有人都平凡的活下去的世界上,为求死付出的所有的努力都是不正确的,所有试图理解的人都同样患上了疾病。

  津岛修治生活在这个不被理解的世界上,竭尽全力,想要靠近他的人却全都没有好下场。

  他会痛吗?

  当然了,他也是人啊。

  他因此生出了那个念头。

  为什么我还没有死成?

  这个无望,绝望,充满了残酷的悲惨世界,为什么我都这么努力了还是无法逃离?

  这不是诘问,只是一次又一次失败后的反省。

  他反省了自己所有的错,然后拥有了几乎等同“操心术”的恐怖能力,但这些从一开始都不是他想要的。

  有时想的越单纯,收获的东西反而越多,而这些又恰恰不是当事人所需求的,如果这是世界给出的反馈,那就是如此好笑。

  可是津岛修治……

  太宰治已经笑不出来了。

  他太累了,所以只要有一根稻草他就会抓住。

  可若稻草不够坚固,他只会坠落进更黑,更暗,更无望的深渊。

  所有能靠近他到这一步的人,都在这时退后了。

  他等不来那根稻草。

  一如深渊中的罪人等不来那根希望的蜘蛛丝。

  “只要你说出自己心中真正的愿望。”

  什么时候起有个跨过了这一步来到自己面前的人?

  他的脸上还带着茫然。

  他问这个人:“你会杀了我吗?”

  这个人道:“我不会。”

  罪人问:“那你来是干什么的?”

  “我来实现你真正的愿望。”

  罪人不解,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认为求死者的心愿就是一个安静无比的死亡。

  可是偏偏这个无可救药的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坚定的认为不是这样的。

  来到罪人身旁的人大概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罪人想。

  津岛修治想。

  太宰治想。

  “如果这不是我的愿望,那我的心愿会是什么?”

  这个人笑了,面容渐渐退去模糊变得清晰,不知什么时候,罪人也变回了津岛修治的模样被他抓住了手。

  梦鸠对他道:“一个会呼救的人,心底的愿望会是怎么样的呢?”

  他看穿了,看穿了藏在津岛修治心底,那一缕没有被绝望彻底同化的光芒。

  这一缕光芒渴求生存!

  渴求一个能接纳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