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追无/铁冷铁]春秋江湖>第170章 第 55 章

冷血到达长街时,铁手与男孩聊得正欢。

或者说,写得正欢。男孩的字写得不怎么好看,很稚嫩,甚至扭扭曲曲像一条条小蚯蚓,但大部分的字他都会写;遇上几个不会写的,用同音字代替,铁手也能认出来。然而两人写了好长一段时间,铁手真正想知道的,男孩绝不说。铁手则绝不逼迫男孩,索性与他写起了闲话,写起了小孩子喜欢的话题。当铁手写起自己的四个师侄在家里的趣事时,男孩弯起嘴角,无声地笑了。

直到轻而有规律的脚步声传来,铁手写字的右手一顿。旋即,铁手表情凝重,迅速在地面上写上一行字:“有人来了,你不要告诉他,我方才生病的事情。”

男孩呆了:有人来了吗?哪里有人?

铁手继续写:“答应吗?”

男孩想了一想,点点头。

铁手即刻将石沙上的字抹去。下一瞬,冷血已站到他们的身边,唤了一声:“二师兄。”

这一次,回应冷血最快的不是铁手。男孩首先站了起来,对着冷血比了一个手势。

冷血茫然不解,但下意识觉得男孩是在与自己打招呼,于是他立刻礼貌点了点头,以作回礼,随而问铁手道:“二师兄,这个孩子真的……”

铁手道:“他真的听不见。”

冷血道:“他比的是什么?”

铁手笑了一笑,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若说是哑语,铁手和冷血不可能有看不懂的道理。往常办案,偶尔会遇到几个聋哑的犯人或受害人或证人,因此学习哑语,是必须的,不但铁手和冷血能比能看,无情与追命亦能比能看。可是眼前这个男孩比的手势,他们一个都看不懂。而很显然,之前铁手,男孩同样看不懂。

铁手最后在石沙上写了一行字:“我和我师弟聊一会儿,再谈你的事,好吗?”

男孩笑着点头。

铁手也冲他笑了,这时才转而看向冷血,问道:“情况如何?”

冷血道:“我问了秦万,他说李潜飞是被常飞龙的阵法救走的。至于这个孩子,是他家的小厮,叫做小棠,在他家干了有一年多,他不明白为什么今晚小棠要杀他。”

铁手喃喃道:“常飞龙……我记得六年前,常家一家人是不是都被浮生楼杀了?”

冷血道:“是。”

铁手叹了口气。

冷血道:“怎么了二哥?”

铁手道:“没什么。只是在想,这个案子,一直没破,是我们愧对常家人。”

这些年,四大名捕不是没有抓到过浮生楼的杀手。不但抓到过,还不止一次抓到过,可惜每一次,没一个杀手,咬毒自尽,无一例外。

冷血笑起来,有一点温暖,有一点尖锐,道:“二师兄,我相信迟早有一天,这世上不会再有浮生楼。”

铁手微笑着点点头,将话锋一转,问道:“棠是什么棠?”

冷血道:“棠棣的棠?

铁手道:“是秦万告诉你的?”

冷血道:“不是。他的话,我不太信,所以之后找了七炎会下人的名册,确实有小棠这个名字,年龄十二岁,也对得上。”又说道,“秦万所说常飞龙那个阵法,我也去看了,的确存在,不过我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常飞龙的阵法。”一笑道,“如果大师兄在就好了,他一定能看得出来。”

铁手嘉许道:“你做得已经很好了。”继而问,“那个阵法,难吗?”

冷血道:“很简单,应该是慌忙布下的,我能破。”

近些年来,无情有事没事会给自己的三位师弟讲讲五行阵法和机关术,铁手追命冷血知晓大师兄这是为自己好,故而学得相当认真。不算太难的五行阵法和机关,他们都能破开。

铁手道了一声:“是么?”停了停,将视线转到了男孩的身上,默然自语,“棠……常……”

两个人不再说话,都看向了男孩。男孩等了好一会儿,见他们似乎没再交谈了,随即拉了拉冷血的衣角。冷血蹲下身,没说话,因为他晓得自己说了对方也听不见,便只用自己的眼睛看着男孩。没有声音的交谈,但他的善意传递给了对方。

男孩写道:“你们的话谈完了?”

写字的速度绝不比说话快,男孩写得很慢,冷血等得很久。然而在犯人面前很没有耐心的冷血,在这个孩子面前,倒是不怕等待。直到男孩写完,冷血颔首。

男孩又写道:“我有事告诉你。”

冷血继续颔首,意思是:你尽管说。但冷血此时心中却不由有了点好奇,看男孩的意思,这件事是告诉自己一个人的?奇怪,明明刚才这孩子刚才和二师兄独处了那么长一段时间,什么都不曾说,反而要告诉自己?冷血很有自知之明,在亲和力这方面,他绝对不过他二师兄的。

正疑惑之际,那行扭扭曲曲的字已显示了出来:“你身边的叔叔刚才生了病,很重的病,他还要我不告诉你。”

冷血一怔,蓦地站起身,看向铁手。

铁手干咳一声。

冷血道:“二师兄……”

铁手蹲下了身,不去看铁手,倒与男孩写起了字:“说好了,不把这事告诉别人,你可是答应了我的?”

冷血看见这行字就更不满了,叫了一声:“二哥!”

铁手蹲在地上,抬头望冷血,轻描淡写地道:“你看看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敢告诉你?”

冷血狠狠瞪着铁手,不说话。

铁手莞尔一笑,站起了身,拍拍冷血的肩,柔声道:“好,我的不对,我向你道歉。但你,不许皱眉。”

冷血深深吸了口气,道:“是碎骨病?”

铁手颔首道:“其实也没啥了不起的。就像以前受伤一样,你二哥受的伤难道还少了吗?小孩子嘛,就算一只手指破了他们也觉得疼,所以他夸大了,你不要担心。”

冷血有点不相信地看了铁手一会儿,问:“真的?”

铁手笑道:“你二哥是骗人的人吗?”

话才落,还不待冷血有何表示,这时男孩再次拉了拉他们的衣角;一只手拉铁手的衣角,一只手拉冷血的衣角。铁手和冷血低头一看,只见地面石沙上又写满了字,而这一次的字有些长:“刚才我以为你说的人是坏人,我才答应你的,可是我现在看得出来,你们的关系很好很好。生了病就要让关心自己的人知道,不然病重了,对方会更难过更伤心。我每次生了病,都要告诉小绿;小绿每次生了病,也都要告诉我;我们会互相照顾。”

冷血抱着臂,看了会儿地上的字,看了会儿铁手。

男孩又写:“我答应了你,又反悔,对不起。”

铁手忙忙写道:“不用对不起,你说得很对,是叔叔做错了。”

男孩笑起来。

冷血也笑,但不晓得该写些什么,只好拍了拍男孩的发顶,随后想了想,才写:“把他刚才生病的状态告诉我,可以吗?”

铁手道:“四师弟……”

冷血头也不回,道:“二师兄,我没问你。”

铁手笑道:“行,你问他罢。”

男孩这会儿写的字更多,因此也更慢。他明白这件事很重要,于是很认真很仔细,什么细节都不放过,全部写给了冷血看。冷血的脸色变了,铁手的脸色也变了。

半晌,冷血面无表情地道:“二师兄,你以前受再重的伤,都可以继续追人。”

铁手再次咳嗽了起来。

冷血冷冷道:“你还真不是骗人的人。”

铁手噗嗤一声笑了。

冷血无奈道:“二哥……”

铁手还笑道:“你敢说,我以前询问你伤情的时候,你没骗过我?”稍稍停一停,他侧头,看向地面石沙那一行字,沉吟许久,微微一笑,道,“小锋这番话 说得很对,以前我们都做错了,就谁都不要批评谁了。以后我不骗你,你也别骗我。”说完就蹲下地,没再和冷血说话,而是写起了字给男孩看,“小绿就是你弟弟?”

男孩努力点着头,眼睛亮起来,那眼里有许多笑意,是在想到自己很重要的人时才有的笑意。

冷血被晾在那儿,看了他们一会儿,也不得不蹲下去。

铁手直接写道:“李潜飞是不是在你家?”

男孩一怔,这下倒是呆了。

与什么样的人对话,就该有什么样的方式。而今,铁手对这个孩子很有好感,便不想与他拐弯抹角。

冷血则从怀里摸出了一枚鱼雁玉佩,递给了男孩。

男孩定定地看着他们。

铁手写道:“我叫铁游夏,我师弟冷凌弃。请你告诉李大夫,他这样躲下去,不是办法。我和我师弟想见他一面,请他答应。”见男孩似有犹豫,顿了一顿,再写,“你一个人回家,我和我师弟绝不跟着你,但无论李大夫答应与否,都请你回来告诉我们一声,好吗?”

男孩咬着唇,思考了一下,写道:“你们跟我来。”

 

铁手与冷血潜入七炎会之时,已是半夜,到而今发生了这么多事,写了这么久的字,余下一半的夜亦渐渐过去了。天色蒙蒙亮,一点曙光照着枝头一点绿。

红日,野郊,树林茂密。

男孩站定,四周望了望,皱皱眉头,开始比手势。

这里没有石沙,颇为坚硬的地面写不出什么字来。铁手明了,随手又捡几块石头,依然是一只手,轻轻一捏,石头碎成粉末,落在地上,堆成一团。而这回冷血还折了一根树枝,递给了男孩。男孩看得目瞪口呆,已忘记了自己想要告诉对方什么。

铁手和冷血等着他。

意识到自己傻站着的时间有些长了,男孩忙忙比了个道歉的手势,这才写起字来:“你们等一会儿,我就回来。”

铁手和冷血点头。

男孩向他们摇了摇手,笑一笑,转身步入了树林。

黑夜到白日的过度很快,转眼间,天已经彻底亮了,修竹挺立,柳枝摇曳,桃花的花瓣儿一颤一颤,美景美不胜收。铁手和冷血的目光盯着了眼前这片树林,看的却不是美景。树林各类树木有许多,高的矮的,粗的瘦的,哪些地方有几株,哪些地方没有,都很有讲究。别人看不出来这个讲究,但铁手和冷血一定看得出来。

树林是一个阵法,铁手和冷血可以确定。

看得出来,可以确定,不能破。

铁手道:“这个阵法不是你在七炎会看到的那个罢?”

冷血道:“不是,这里更复杂。”又问,“二师兄,你怀疑这个孩子是常家后人?”

铁手道:“常家死于浮生楼杀手之手。浮生楼有一个规矩,绝不杀小孩,所以常家有后人,并不奇怪。”

冷血道:“二师兄,还有一件事,秦万在说起常飞龙的时候,很恐惧。”

铁手道:“你怎么想?”

冷血道:“我答应了他,假如他没有犯别的罪,在任别空要杀他的时候,可以保他一命。”

假如,前提是假如。冷血没有说出他心里的猜测,但铁手全都明白:秦万为何会对常飞龙恐惧?男孩为何一定要杀死秦万?如果铁手和冷血连如此明显的线索都看不出来,那他们就白干了这么多年的捕快。而一旦事实真如铁手与冷血的猜测,那么即使任别空不杀秦万,铁手和冷血也绝不会放过秦万。

因为国法和道义不会放过秦万。

铁手在树林外围走了走,望着一丛翠竹,忽而道:“常家的阵法,确实不简单。”

其实,就算铁手和冷血能破这个阵法,他们此刻也不愿破。既然已经答应了男孩,在此等待,他们一定说换算数。等待的时间很漫长,草叶花瓣上的晶莹露珠已被太阳的光蒸发尽了,树林里走出一个人来。

不是之前的男孩。

年纪依然很小,十二三岁的模样,头发用一根破木簪子别着,身上穿的衣服是灰色布衣短打。身量不高,身瘦弱,手腕细得仿佛很容易折断;脸色很黄,发色更枯黄。还有她的眼睛,空洞无神,这是个长得不怎么好看的小姑娘。她站在那里,不再走,声音清脆,问道:“这里有人吗?”

冷血即刻道:“有。姑娘你是……小锋的……”他不知该怎样称呼。

女孩闻言一呆,有点不可思议地站在原地,没开口。

铁手用手肘撞撞冷血,道:“小兄弟,不好意思,我和我四师弟看错了。你是不是就是小锋的弟弟?”

女孩已经不再呆滞了,而是笑,笑着道:“你们没有看错,既然认出来了就不要否认了。你们的眼力真好,很少有人能认出我是女孩子呢!李大夫是第一个,你们是第二个和第三个。”

她一直在笑,夸奖铁手和冷血的眼力时也在笑。

铁手也忍不住夸她,笑道:“你的声音真好听。我见过的女孩子里,没有比你的声音更好听的了。”

这是实话,绝绝对对的实话。

铁手倏然想起了那个男孩的眼睛。黑夜很混沌,看不太清那个男孩的相貌,唯独他的眼睛,漂亮得堪比天上的星辰。铁手还在微笑,可笑容有些苦味。冷血看了铁手一眼,又看了女孩一眼,

女孩听了铁手的称赞很欢喜,笑道:“谢谢。”

铁手问道:“是小锋让你来的?”

女孩答道:“是小锋和李大夫。李大夫说,他愿意见你们。我带你们去我家。”又不好意思笑笑,“你们和小锋写字很麻烦的罢?谢谢你们。小锋说了,你们和他写字的时候一直没有不耐烦,平时大家都不喜欢看他写字的。小锋其实特别爱讲话,可没人看,他就只有跟我讲。但是他又要做工,我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他憋话憋得可难受了!”

小锋爱不爱讲话不知道,可很明显,这个女孩的话很多。

铁手和冷血很认真地听。听到疑惑处,冷血踌躇了片刻,沉吟道:“他和你讲话的时候……也是写字吗?”

女孩大方地先伸出左手,然后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掌心上比划了一下。铁手见状想起昨夜男孩在自己的掌心写字的画面,笑了一笑,难怪男孩的动作那么熟练。

冷血又问道:“你叫他小锋?可他说,你是他弟弟——或者说,妹妹?”

女孩道:“才不是!”她偏了头,“他也就比我早出生半刻,我才不叫他哥哥!”

铁手听完就笑了,随着她的话道:“我有四个师侄,他们也从来不肯叫对方师兄师弟,都是小二阿三老四幺儿的一通乱称呼。”话落,他才问真正想问的问题,“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姓。”

女孩略有犹豫,道:“我说了,你们可不可以不告诉别人?”

铁手和冷血没有迟疑,道:“可以。”

女孩道:“我姓常,我叫常绿。”

铁手与冷血对视一眼。

冷血道:“小锋叫常锋,对吗?”

铁手道:“笔藏锋,树常绿——好名字。”

常绿很喜悦地笑了,道:“爹爹给我们取名时也是这么讲的。”顿了一下,哎呀了一声,忙道,“光和你们说话,我都忘了请你们回家坐了,真对不起。”她转身,步入了树林,“你们千万跟着我。”

树林多石。大石头还好,可那些尖而硬的小石头,满地都是,更有不少曲折不平的水洼——即使是眼睛看得见的人一不小心也得摔跤。常绿是走惯了这条路的,知道方向,可对着这些小石子依然无可奈何。铁手跟在身后看了她一会,然后,上前一步,拉住了常绿的手。

常绿一愣,脚步一停。

铁手笑道:“不是说要我们跟着你吗?我怕我走丢了,你不介意你带着我罢?”

常绿笑道:“谢谢。”继续往前走。

这样好多了,有铁手拉着她,再也不会被那些小石头绊住脚。而冷血一句话一个字不说,只用手拂开常绿身边的树枝,以免她被树枝荆棘划痛。

在路上,铁手提问:“你们和李大夫是什么关系?”

常绿道:“朋友。”

铁手道:“很早以前就认识的朋友吗?”

常绿道:“不是的。我和小锋也是才认识李大夫不久,没有几天。”

铁手绝没有想到这个答案,道:“你是说,你们才认识李大夫不久,就救了他?”

常绿不解道:“救了他?你怎么知道是我们救了他?”

铁手笑道:“我的意思是,李大夫现在不是在你们家吗?而且,你是不是去过鱼雁山庄给李大夫传过信?我和我四师弟也是鱼雁山庄的朋友,听他们说起过这件事。”

常绿的语气带些歉意,道:“请你们帮我和鱼雁山庄的叔叔们说一声对不起,我不是要故意困住他们的,我都不知道他们跟着我,幸好小锋发现得早。”继而又说道,“李大夫不愿意见他们,没有办法,我们得尊重李大夫的意见。”

她的年纪小,可人很成熟。铁手对此并不感到喜悦,而是莫名有些伤感。如果有父母家人的关爱照顾,十二岁的小女孩,还是在闺中扑蝴蝶的年纪。

铁手想了一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温和地问:“在帮李大夫之前,你和小锋认识他吗?”

常绿摇摇头。

铁手道:“那为什么还要帮他?不怕他是坏人?”

常绿对这个问题没有丝毫的考虑,立刻便道:“不会啊,我去给七炎会给小锋送饭,听见了秦万说要害他。秦万是坏人,他要害的人,当然是好人了。”顿了顿,立马补上,“你们是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啊?秦万他真的是坏人,他——”

冷血道:“我信。”沉默了许久的冷血突然开口,语音平板,但斩钉截铁,“我信你的话,我也看不起秦万。”

常绿听见冷血这样说很是高兴,唇角眉毛都弯起。

冷血续问道:“可是,就因为这样,你们就要帮他吗?你们和他之前并不认识,本不需要管这件事。”

常绿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沉吟着思考着,许久许久,然后她徐徐道:“小时候,家里出了事,我差点死掉,是一个不认识的叔叔救了我。我问他为什么要 救我,他说没有理由,只是因为我不该死,如果每个人看到陌生人受难时,都能无条件地帮对方一把,那世上就不会再有那么多令人遗憾的事了。”她笑了,阳光下的笑容异常灿烂,“我一直记得那个叔叔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