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追无/铁冷铁]春秋江湖>第160章 第 45 章

万千朝辉于照入屋内,将桌椅都映照成一片红色。温久危独自站在窗边,负手不语,他的衣襟亦染上些微红。

方采才睡醒不久,正坐在椅上,见铁手与冷血回转,遂指着温久危问道:“我就比你们醒得晚一点点,发生什么事了吗?温先生一直站在那儿,也不说话。”

冷血见状心下一个疙瘩,忍不住先问:“聂宝儿他——”

温久危终于说了话,长叹一口气,道了两字:“能治。”

冷血立即松了口气,脸上亦有了淡淡笑意。铁手却知这事必没那么简单,不然温久危不会如此为难,但铁手的神情是沉着的,在听到能治两字之后,对他而言一切都不成问题,再艰巨的事都不成问题。

温久危此时续道:“这病的名字叫碎骨病,十万个人里也难得遇到一个会得上这种病。可一旦得了,那都是从出生起就带着,因其身体里有一股气在乱窜,待他的年龄越大,他的骨头就会被这股气逼得越碎,所以他才会一直卧床不能动弹,所以他每每发病时他会疼痛难忍。聂宝儿是我见过第二个得了这病的病人,许多年前我师兄也治过一个得了碎骨病的女孩。我当时正在师兄的住处做客,因此知道。”

冷血道:“前辈说的师兄是指温长逸?”

温久危点点头。

冷血道:“我之前听一位大夫说过,聂直梧延请天下名医为聂宝儿医治,李潜飞也是其一,可是他却不能治好这病。”

言下之意乃是既然李潜飞是温长逸的弟子,李潜飞为何会治不好他老师曾经治过的病症?随即顿了顿,冷血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只看了铁手一眼。

铁手明白冷血的意思:当初用冰泪散封住聂宝儿病情的人,很有可能便是任别空或任别空手下之人——他们宁愿如今千方百计杀了聂宝儿隐瞒真相,也不愿让聂宝儿痊愈,说明任别空也对这病无可奈何。

温久危道:“他确实不能治。只有他一个人,他当然不能治;若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不能治。其实,当年师兄也并没有治好那个女孩。”

这最后一句话,忽然让铁手有些感伤,为了几十年前那个他未曾谋面的女孩。

冷血却觉温久危说这么半天总是说得不清不楚,不由有点急,遂道:“前辈请直言。”

温久危叹道:“还得一个人,一个内力已到至极境界的人。不过这样的人太难找,江湖上没有几个。”

冷血愣了一下,旋即便将目光投向了铁手;而一直在旁默默听他们讲话的方采同样将视线转向了铁手。

铁手笑道:“是不多,但不代表没有。”

温久危道:“是啊,还是有几个的,当年师兄求了相熟的几位内力高手让他们替那女孩医治,可没有一个人答应。虽是如此,我师兄与我也都没有怪他们。”

听来听去,冷血听明白了,要想治好这种病,须得一位内力极深厚的高手相助,可相助的办法必然是会对那位高手有损害的。冷血一下子松了气,又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聂宝儿会平安无恙,他很清楚,就算这世上所有人都顾念自己而拒绝救人,铁手也一定会毫不犹豫站出来,所以他不再为聂宝儿担心,而是转而为铁手担心。

冷血有时会将自己的心思埋得很深很深,谁也看不出;有时则会心里想什么,脸上写什么——这得分场合。办案办公事时,在犯人们的眼里,他总是冷冰冰又深沉;平常时候,在兄弟朋友们的面前,他当然干脆直率得很。

因此此时,铁手看着冷血脸上明显的不安,忽觉得很好玩。聂前辈还什么都没有说呢,四师弟至于这么紧张吗?

于是铁手笑了,这笑容是冲着冷血的,也只有冷血明白铁手这笑容的意思。

——你别担心。

然后,铁手直接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温久危犹豫片刻,道:“这样一来,那孩子时不时的剧烈疼痛便会转嫁到二爷你身上,而且都是不定时无预兆的发作——二爷你也愿意?”

冷血眼皮蓦然一跳,心也跟着一跳,道:“那……”他的话踌躇着说不出来。

温久危想了想,想明白了冷血要问什么,道:“不会对二爷有生命危害。”

铁手则什么都不问,只道:“需要我怎么做?”

——需要我做什么?

——需要我怎么做?

温久危听到这里,再次长长叹一口气,要他为一个陌生孩子付出到此种地步,他也得费一些思量的,“二爷你真的决定了?你可知道——”

铁手笑着截道:“前辈您不是说了吗?至少我不会死。”

温久危还想说话,想说你可以去问问那个孩子,那种疼痛不会比死亡的感觉轻松多少;况且身在江湖,不比普通人,万一在与人对敌的时候疼痛忽然发作,那岂不是就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怎么不会死?然而最终,他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看见铁手的神情他便明白了,铁手不是不晓得这些。

晓得,铁手依然无畏,亦无谓。

温久危道:“其实四爷你也不必太担心。”他这样说是因为他发现此刻在场诸人里最不在乎的人是铁手,而最担忧的人显然是冷血,“如果能够找到血凝果给二爷吃下,那二爷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冷血果然一喜,问道:“血凝果是什么?”

温久危道:“一种毒,但也能够当药。”

冷血道:“不能直接给聂宝儿吃这个吗?”

温久危摇摇头道:“不能。药能够治病,是因为药的威力比病强大,可碎骨病的威力却要强过于血凝果,所以即使那孩子吃了也不会有什么作用。要想救那个孩子的命,只有让二爷注入内力到那孩子体内护住他的骨头,再将那孩子身体里的气引自己的身体里。虽说这相当于将那孩子的病症转到二爷身上,可危害也小了一 半,这时候再让二爷吃下血凝果,便万事大吉了。”

冷血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温久危道:“我要提醒一句,血凝果天下间只有两枚,都在本门家主的手中,但那是老字号温家的宝物,我是无权碰它的,家主也不可能将它随意送给外人。”

冷血依然点点头,仍是表示自己明白了。

温久危忽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种沉静的自信。

铁手本倒也不是完全的无所谓,他唯一的担心便是怕冷血为自己担心,此时见冷血将心中疑虑放下,这才向温久危笑道:“晚不如早,今天能将宝儿的病能治好吗?”

温久危苦笑道:“铁二爷都这样说了,我还有什么说的?”一面说,他一面转身去了卧房。

冷血站着那儿,没动。

铁手想了想,在跟上温久危之前,先到了冷血身边,笑道:“愁眉苦脸的干什么?这不是值得高兴的事吗?昨日方姑娘帮我们引走了,等今日宝儿的病也治好,我想接下来我们就轻松了。”

此时日光正盛,几只飞鸟掠空,鸟啭悦耳。冷血看向窗外,淡淡一笑,应了一声:“是。”

白鸟停在了窗台,似不怕屋里的人,正低头啄着落在窗边的落叶。

铁手看着那两只并肩的鸟儿,忽道:“其实这次能够这么顺利,我们还得谢谢大师兄和三师弟。”

 

无情与追命在等待天亮。

打开窗户,追命想通过天色瞧瞧时辰,然而此地临近野山,寒露湿气最重,才开窗一阵冷风便霍然吹了进来。追命不禁打了个寒颤,随即回过身,却见无情正眺望着窗外不远处的那一座山。

夜色中,青山很黑,只依稀看得见轮廓影子。

追命拿出放在车轿里的包袱,而后找了件外袍,走去无情身边很自然地给他披上,一面道:“它们现在应该就藏在那儿。”

那群怪物,追命说的“它们”当然是指这个。

无情道:“三师弟,你有没有想过,它们是怎么到了这儿的?”

追命沉思道:“大师兄,你的意思是……”

无情道:“你还记不记得,薛纲说过,怪物的声音他在穹空帮总舵也听过?”

追命点点头道:“两个可能。第一,总舵的怪物与别院的怪物不是同一批;第二,曾经在总舵外面叫过的那群怪物如今跟着我们来到这儿。”

无情道:“不管哪一个可能,总之,在穹空帮总舵的附近,存在过这些怪物。总舵所在的位置不偏僻,常有行人来往,要在那里藏一群相貌奇异的怪物,不是一件容易事。”

确切来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追命沉吟了一会儿,风吹得越来越大了,这个季节的夜晚总是这般冷。于是他干脆重新将窗户关上,同时道:“大师兄,你有没有觉得,它们的动作其实都很像人。”

无情沉默地思索,半晌道:“它们会武功。”

怪物的动作足够笨拙,许多招式使得不伦不类,可无情与追命仍是从它们的腾挪转身中看出它们全都身怀武艺——学武的人哪一个不是费了无数岁月心血?武艺就是刻在他们身上的烙印,怎样都去不掉。只不过,这些怪物仿佛已忘了这武艺该怎么施展。

无情忽然道:“还记得它们当时的动作吗?”

追命点点头。

无情突然出招。

无情出的自然是明器,手中弹出一枚珠子,直打追命身体。

追命明白无情想的是什么,全然不避,任由珠子打在了自己的身上,然后往前一步。这往前的动作也很奇怪,不是他平时惯用的轻功身法,而是特地学了之前那些怪物的动作。追命既是轻功高手,当然对宇任何身法的研究都很透彻,更难得是他有天分,几乎看一眼,便可以将这些身法记在心里,学得很像,学得几乎一模一样。于此同时,他还不忘叹一句:“大师兄,我是习惯你拿我做实验了,但下次你可不可以提前说一声,给我个准备啊?”

无情没有应声。

无情在回忆。

回忆两个时辰前,自己是怎样将发出那一枚枚明器的,此时完全还原了当时的动作,明器顿成屏障,这便把追命的脚步一阻。追命立即换了动作,看起来依然很是蠢笨。很显然,追命同样在回忆,每一个步伐的姿态,之前那些怪物是怎么走的。半晌后,两人停手,停步。

这一场动静终于将三剑一刀僮都给吵醒了。

四个小孩打了个哈欠一齐从床上坐起,眼睛看着无情与追命,奇道:“公子、三爷,您们在做什么?”

追命像没瞧见他们似的,捡起地上的明器,只对着无情道:“大师兄,有点痛啊。”

即使这些明器不伤人,但打在身上,说不痛是不可能的;即使追命压根就不在乎这点小疼痛,可既然都痛了,他不向无情诉诉苦是不可能的。

无情语气很淡,但很郑重道:“抱歉。”

追命咳嗽一声,道:“哎,算了算了,我开玩笑的。”

本来追命还想将自己说得更加可怜一点,以便博取大师兄的同情心,可四个小孩已经醒了,有些话就不再方便说了。而此刻,并不知自己醒得不是时候的四个小孩挨在了一起,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就知道一旦公子与三师叔说起了话来,肯定会完全无视自己。

无情不但没理他们四个,也不再理追命,手指扣案,在桌面上画着什么。追命亦敛了笑容,慢慢地踱着步子。片刻之后,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同时说道:“冲云破?”

白可儿愣了愣,随即最先反应过来,道:“冲云破?这不是一种轻功身法的名字吗?”

追命道:“是,之前那些怪物里其中有一个使的就是冲云破。”

叶告张大了嘴巴,道:“可是不像啊?”

在四僮看来,那些个怪物之所以能伤得了那么多人,凭的是其用之不竭的力气与怎么也打不死的奇怪体质;可是,它们的出招一点都不像是会高深武功的样子,更别说那样复杂的轻功了。无情与追命的眼力当然要比四僮好得多,却也一时间弄不清楚哪些怪物究竟用的哪门功夫,因此两人只好不约而同重现了当时的情境,仔细观察琢磨了那动作步伐的细节,终于给琢磨了出来。

无情在桌案上比划手指的动作还是不曾停,而后继续道:“点轻水。”

追命接着道:“还有,提线飞。”

四僮越听越听怔,他们听明白公子与三师叔说的这几个词皆是轻功身法的名字,但若按照三师叔刚才的意思,那么这些轻功身法全都是之前那群怪物所施展出来的……怎么回想它们的动作都不像啊。

况且,妖怪会武功吗?

追命忽笑了,道:“大师兄,你说妖怪会武功吗?”

无情冷冷道:“它们也不知道它们会武功。”

追命笑道:“是啊,它们只知道扑人咬人。”说着指指自己的脑袋,“这里好像有点问题。”

陈日月坐在床上抱着膝,听到了这里,忽地插嘴道:“我懂了我懂了!所以公子三爷您们的意思是,那些怪物都是人,却因为某种缘故变成了妖怪,以至于脑子也跟着不好使,把自己以前学的武功都得忘记了。可是功夫既在自己身上,就算忘了那也是自己的功夫,所以无意间它们就使了出来,却使得不伦不类。”

追命道:“不错,但凡是习武之人,这身法都有自己的特点,无论如何骗不了人。”

何梵喃喃道:“这样说来,还是当人好。当妖怪虽然死不了,可也变得太笨了,怎么连自己的功夫都能忘呢?”顿了顿,又小声道,“而且,那些个妖怪长得可真丑。”

另外三个孩子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简直丑到不忍直视。四僮从小生活在神侯府,见惯了长得好看漂亮的人;别的不说,就说公子与三位师叔,有哪个不是俊朗非凡?这让四个孩子养成了对美的追求,如果不死不伤的代价是变得那样丑,对他们而言是十分的不划算。

无情在思索事情之时,仿佛完全听不见四僮插科打诨。须臾,他对着追命道:“三师弟,还有一个人使得是九天遥。”

追命道:“没错。”

无情道:“这招是逍遥山庄的绝技。”

那一群怪物,每个怪物所使的身法皆不相同,但大部分是极其普通的、江湖上人人都会的;唯有这九天遥,乃是逍遥山庄不外传的轻功绝技。无情与追命同样不会使,却能认得出。

无情道:“我记得你曾经与我说过,逍遥山庄也闹过鬼。”

追命道:“是,我的确说过,闹鬼的武林门派有很多,不过这都好久之前的事了,现在这些门派不论怎样都不会承认他们那里以前闹过鬼的。逍遥山庄,是其一。”

此时有稀薄的日光透在了纱窗之上。

原来天亮了。

聊了半个晚上,有许多难解的谜在他们心中逐渐清晰。

无情道:“三师弟,开开窗子罢。”

追命闻言点头,当下便走到了窗边,将那两扇窗一推,新鲜的空气即刻涌了进来。两人望向山那边的天,一线红光努力地将漆黑的云层破开了一个小缺口,旋即是无数的红霞,迅速染遍了望不到尽头的天。黑夜代替白日是一瞬间的事,白日代替黑夜亦只是一瞬间的事。

无情道:“天亮了,这局棋走了有这么久——”他细长的手指敲在轮椅扶手上,语音冷冷,“也该换我们,将一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