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追无/铁冷铁]春秋江湖>第146章 第 31 章

暴雨倾盆而落,来得猛烈。

他们的衣裳瞬间湿透,雨水重似暗器,无数支箭更于此时霍然射来。雨中的箭雨,箭头泛着瘆人的隐隐蓝光。

箭有毒。

冷血在电光火石之间闪过一个念头:这些人居然丝毫不在乎江严阙的安危,不担心自己一怒之下杀了江严阙?而严阙似乎也不在乎自己的安危。当看见箭已射出时,他嘴角竟勾起了笑。

毒箭射到冷血面前。

冷血一剑劈开了它!

悬崖边,一柄剑,劈开源源不断的无数支毒箭。然而一柄剑,究竟能劈开多少支箭?另一半的毒箭却到铁手面前,却到聂宝儿面前。

铁手出左手。

他早盘腿而坐,宝儿便斜靠在他怀里。他右手贴在宝儿后背,半点松懈不得,但有箭来,都被他左手掌风打落。可是雨愈大,也砸在宝儿的身上。铁手明白,再这样下去,宝儿不被这些毒箭害死,也得被这狂风暴雨害死。

须速战速决。

运气于掌,铁手一掌打出,恍然只见天下奇景,万千雨点竟被那一股澎湃内力冲得斜斜而飞,霍然撞上毒箭!

毒箭射向射箭的人,刹时听几声哀嚎,射箭的人已倒下许多。铁手并未将箭打上他们的要害,然而箭头毒性太强,中箭的人几乎是立即而亡。

箭阵破了一个缺口,冷血趁此时机挥剑冲往前去。同时,聂宝儿醒转过来。

早先宝儿是被人点住了昏睡穴才久久不曾醒来,此时穴道渐渐自动解开,宝儿缓缓睁开眼睛,铁手见状却不由一阵担忧。如此血腥场面,是不该让一个小孩子看见的。但铁手未曾想到的是,宝儿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他。

这一眼,宝儿的表情瞬间染上了惊恐,立刻便想要往后跑。铁手急切,左手按住小孩的肩膀,叫道:“你别动。”

宝儿闻声更加害怕,双手使劲捶着铁手的身体,欲要挣脱开他的怀抱,一面大喊道:“坏人!你放开我!我要去找爹爹和阿娘打你!”

这声“坏人”让铁手立即了然,江严阙伤害这孩子时,恐怕便是易容成了自己的模样。

疗伤过程中不能停顿,铁手更不敢再给聂宝儿点穴,这对这孩子的经脉是有损的。没奈何,铁手左手只得用上两分力,继续按住宝儿肩膀,任由宝儿怎样锤打于他,他不动分毫,宝儿也动不得分毫。唯有铁手的右手,依然源源不断地为聂宝儿注入着内力。

铁手的右手不能动了,铁手的左手也不能动了。

他整个人都不能动了。

冷血怎会注意不到铁手的情况?

即使战斗之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他而言也是易事——这是用多少鲜血练出来的本领。

当铁手破开箭阵缺口,冷血冲到那五十多个山贼面前之时,他便不会再让任何一个人出箭了。

冷血出剑,敌人也必须出剑、出刀。

不然他们只有死,死在冷血的剑下。

出了刀剑兵器,他们仍是难以保命,冷血扬剑往人最多的地方冲去。一声声哀嚎,他的剑仿佛是有生命的,见血愈多,剑上的光愈亮。

雨冲刷着剑上的血,是雨与血一齐将剑擦亮。

五十余人已死了一多半。他们攻势太猛,招招都要冷血的命,冷血也不得不出都取他们的命。霍然间,冷血扬声道:“你们还想死吗!如果想活就停下来!”

没有人听他的话,这些人像是杀人的工具,只管往前冲。

冷血只得杀!

这一次他不敢再让敌人的刀剑伤他一点。

兵器上都有毒。

暮色已临。

黄昏已到。

狂风暴雨中,剑光血影中,聂宝儿的哭声更为惨烈,无力的小手仍不放弃地捶打着铁手,不停哭道:“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两柄剑刺了过来。

江严阙终于冲开被点穴道,随意在地上捡了两柄剑,不如他原来的配剑,可杀一个人——杀一个双手都不能动的人,是绝对没有问题了。

他决定要杀两个人。两柄剑当然是要杀两个人,一柄剑直刺向铁手,一柄剑直刺向聂宝儿。铁手出手,聂宝儿因内伤而死;铁手不出手,铁手与聂宝儿一起死在自己的剑下;怎么着都是自己赚了。

铁手没有出手,他只是飞快抱住宝儿,随即将身一转,霎时挡在了宝儿面前,而江严阙的剑即刻到他的后背!只在瞬息间,铁手后背已湿透的衣服陡然鼓起,形成一个球,剑尖已刺中了铁手的衣服。

仅仅是刺中了衣裳。

这是何等内力?

这是何等可怕的的内力?

在为人注入内力疗伤时,还能在不出手的前提下同时运用内力阻挡剑刺,铁手的内力究竟多强?

江严阙无所谓。

一剑不成,还有第二剑第三剑第四剑,他就不信铁手的内力能够用之不竭。

江严阙再度出剑。

在雨中冷血已杀了四十余个人。

若是往常,他早已奋不顾身去相助铁手,然而此时此刻他知道他不能分心。分心就会受伤,他不怕受伤,可受伤就会中毒,到时不但帮不了铁手的忙,场面还会更糟糕。

越危急的情况,冷血越冷静。

狼一般的凶狠,狼一般的冷静。

只剩了五个人还活着。

江严阙已接连刺出二十余剑,剑剑只能刺中铁手后背的衣服。这期间他亦想掠到铁手的正面去杀聂宝儿,可铁手永远比他更快转身,只将自己的后背留给他,只将危险留给自己。

值得江严阙庆幸的是,聂宝儿挣扎得厉害,铁手不擅轻功,片刻之后他终于找着一个机会,抢先跃到了铁手面前,一剑刺向聂宝儿。万分危急之时,铁手抓着聂宝儿肩膀,带他稍稍一偏,剑却正中铁手胸口。

不再仅刺中铁手的衣服,剑亦刺中铁手的身体。

他心下大喜,还未及一笑,一阵剧烈的疼痛的倏然传来——那是一股聚集在铁手后背伤处的浑厚内力,先传至剑身,继而传至江严阙握剑的手与手臂,最后传至江严阙的全身与五脏六腑。他大叫一声,鲜血从口中喷出。

大雨中,陡然响起砰的一声,江严阙摔出老远。剩下一口气,知觉还存在,令他觉得自己浑身都痛,眉心也痛。而眉心的疼痛绝不是铁手的内力造成,他动了动颤抖的手,往眉间摸去,摸到了一块冰凉的石头。

乌山奇石多,这是一块剑形的石头。

江严阙晓得这下自己要死了,无论因为是铁手的内力,还是因为石中所蕴的剑气,他都躲不过这一死。缓缓将头转过去,他看见冷血正在杀最后一个人。

最后一个人倒地,冷血转身。

走过江严阙的身边,只听江严阙低声叫道:“萧大哥会为我报仇的……教主会惩罚你们的……”

冷血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快步到了铁手身边,蹲下身道:“二哥,你……”

雨水不但把他们的衣服打湿,也将他们的头发都弄湿,冷血的身上还有不少别人的血迹,而铁手胸前伤口也在不断渗着血,两个人着实显得狼狈。铁手道:“老四,我没事,先别管我。”

聂宝儿挣扎许久,可力气半点没变弱,那是因为铁手一直为他注入内力的缘故。但此刻他竟不再挣扎,只因方才那一幕委实让他大吃了一惊。尽管他还小,然而毕竟出生武林家族,他能看得出来方才有人要杀他,是抱着自己的这个人救了他。

他不懂,为什么这个在之前那样折磨自己的人又要在此时拼了命救自己?

冷血深深看了铁手一眼,眼中有了解,随而不再说什么,抱了聂宝儿在怀,替他挡住大雨。雨都打到了冷血的身上,想了想,冷血又伸出一只手,雨水将他手上血迹都冲干净,他才用这只手捂住了聂宝儿的眼睛,不让聂宝儿看见眼前满地的尸体。铁手没有动,右手依旧贴着聂宝儿后背。

雨始终未停,雨势反而越来越猛烈。悬崖顶峰上,天黑得比其他地方早,连树木都是黑的了。

半晌之后,聂宝儿终于脱离生命危险,铁手这才敢点上他昏睡穴而不至于对他身体上的损害。冷血抱着聂宝儿,与铁手来到寨中一顶帐篷之内。

帐篷里有张床,冷血刚将聂宝儿放在床上,铁手站在他身边,见状松了口气,顿觉头一晕,支撑不住,脚步一踉跄,便要倒地。

没有倒地是因为冷血扶住了他。

冷血扶铁手坐在床边,看向铁手胸前的伤口。

铁手吸了口气,道:“老四,你先——”

冷血截道:“你中了毒。”平静的声音里有怒气。

适才江严阙刺中铁手的那一剑亦淬了毒,只不过为坚持给聂宝儿疗伤,铁手运起自己内力将毒生生逼住,才强撑到现在,终究是有些撑不住了。

铁手拍拍冷血的肩,平和地接着将自己刚才的话讲完:“你先把那孩子身上的衣服给烘干。”

冷血握紧了垂下的手,脸色很冷很冷,但没一点迟疑地转身,慢慢地用内力去烘干聂宝儿身上的衣服,慢慢地将聂宝儿冰冷的身体变得温暖。至于他自己与铁手犹穿在身的湿衣,谁也没空去在意。

小孩子不比大人,体质弱,淋了这么久的雨,若不赶快换上干衣服,发起烧来很有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铁手看着冷血深锁的眉,微微一笑道:“你放心,这毒一时半会儿还要不了我的命。”

毒是剧毒,若非铁手内力修为惊人,换成别人早已没了命。因此铁手也不敢托大,说完那句话他便闭上眼睛,给自己运功调息。

雨很大,哗啦啦,哗啦啦。虫不再鸣,鸟不再叫,天地静得只有雨声。

许久许久,铁手听见帐篷里有翻动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见聂宝儿的衣服已变得干干爽爽,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睡觉。而冷血站在帐篷角落的一个横柜之前,手里拿了好几个瓶瓶罐罐。旋即,冷血带着这些瓶子到了铁手面前,再仔细看了看铁手胸前的伤,又仔细看了看每个瓶子里的药,而后他将其他瓶子放到桌上,只留着一个瓶子倒出了两粒药丸,喂铁手吃下。

自始至终,冷血锁着眉,没说一句话。铁手也没开口,甚至没瞧瞧他自己吃的药是什么便吞了下去。片刻,铁手感觉身体好了不少,头也不再晕了,只有伤口照样疼。

原来那儿渗出的血已然变为了黑血。冷血想也没想,解开铁手的衣服,低头将铁手伤口处的黑血吸吮至口中,随而吐到地上。当冷血再度抬起头,他的唇染上了不少乌血,有种诡异的诱惑,铁手莫名地心中一动。

冷血见铁手脸色好一些了,不由生出欣喜,用袖子擦了擦唇,刚要开口说话,铁手的食指已抚到了他的唇上。

冷血一怔,道:“二师兄?”

铁手倾身吻了过去。

生死之后的亲吻缠绵,帐篷外的雨声悠长。

直到良久以后分开,冷血抿了抿唇,这才问道:“二师兄,你好些了吗?”

铁手道:“没事,多亏了你。”

冷血道:“多亏了这帐篷里有解药。”

幸好这帐篷里有解药,不然冷血早已冒着大雨去那些死人身上找药了。然而若是哪里都找不到解药呢?冷血心有余悸地道:“二师兄,你怎么会让江严阙刺中你的?”

铁手笑了笑,晓得自己若不好好解释,四师弟是不会那么容易放过自己的,于是道:“江严阙将宝儿打伤时应该是易容成了我的样子,所以这孩子把我当成了坏人,总想要逃。我一边得控制住他,给他疗伤,一边得让江严阙伤不了他——老实说,你二师兄还没这个本事,就算那一剑我依然用内力挡了,他下一剑难保不刺中宝儿——”

冷血道:“所以你故意让他刺中你,然后用内力伤了他。”

铁手道:“我知道那剑有毒,但我想这世上还没有什么毒能让我立即毙命。”

冷血道:“我早该杀了他的。”

不该为了之后继续询问他案情而留他命到最后,以至给他冲开穴道的时间。

铁手道:“最后不是你杀他吗?”

那剑形的石头当然是冷血打进江严阙眉心的,石中凛冽的剑气也只有冷血才能够发得出。

冷血沉声道:“你知道还——”

铁手打断道:“我不知道。”顿了顿才又说,“我那时候可是背对着你的,实在不知道你那里情况怎么了。本来我有听着声音数你那儿还剩几个人,但到最后江严阙的剑势太厉,我分不了心,才没法再弄清你那边战况如何。我要是知道你有能力帮我杀了江严阙,我有那么傻还故意让他刺我一剑吗?”

冷血沉默了片刻,郑重道:“二师兄,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铁手道:“我明白。”继而微微一笑,“好,那下次我就只等你四师弟你来救我。”

冷血用力地点了点头,忽而心头一动,眉一扬,道:“哪儿来的下次?”

铁手揉了揉冷血的头,转身看向睡在床上的聂宝儿。他的呼吸平稳,安然无恙。如同以往为熟睡的三剑一刀僮盖被子一样,铁手给聂宝儿掖了一下被角,随而听帐篷外的雨声。

到这时,他们才忆起他们的衣服还没干。

用内力烘干身上衣服的同时,冷血也记起了江严阙死前说的那一句话。那话转告给铁手,铁手沉思道:“教主?浮生楼没什么教主,若江严阙真的已不再是浮生楼的人,那这教主便应该是助他与浮生楼脱离关系的人。”

冷血道:“那萧大哥呢?这又是谁?”

铁手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冷血道:“断水刀萧愁?”

铁手道:“萧愁是浮生楼头号杀手,也是浮生楼的掌权者之一,除却浮生楼楼主,楼中别的人都唤他做萧大哥。”

冷血道:“可他不是口口声声说他跟浮生楼没关系了吗?”

铁手道:“即使没有了主从的关系,他不用再听浮生楼的命令行事,可那么多年他与萧愁同一阵营,朋友义气总归还是有的。四师弟,你该有听说过,江湖上的杀手,无论是谁,说起断水刀来都是佩服。”

冷血苦笑道:“杀手也会有义气吗?”

铁手喟然道:“杀手也是人。”

但凡是人,就会有感情。冷血忽然想起了他方才杀死的那五十余个人。那些人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有哪些亲人朋友,他不知道;但就在一瞬间,这些人都死去了生命,死在了他的剑下。

五十余个人不少,可是多少年的捕快生涯,死在他剑下的人永远数不清,五十余个人只不过九牛一毛。

冷血突然觉得好累。

心底的疲惫。

似乎每一次办案,他的剑上都必染血。这些年,无鞘剑究竟饮了多少人的血?

冷血长长叹了口气,道:“二师兄,一共五十九个人,我刚才一共杀了五十九个人。我本来不想杀光他们的,可到最后他们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停手。”

五十八名山贼,再加上一个江严阙,共五十九人。

铁手道:“不是五十九个人,是四十七个人。你在刚才杀了四十七个人,我杀了十三个人。”

冷血一愣。

铁手这样一说他就记起了:先前有十二个人是被铁手用暴雨反射过来的箭杀死的,可多出的那一个人是哪儿来的?况且四十七加十三也不等于五十九啊?

铁手道:“江严阙是你杀的,也是我杀的。那些人,算是我们一起杀的。”

冷血在想什么,铁手都清楚。

铁手清楚冷血此刻心底的疲惫与空虚,可他不会去安慰冷血,因为他亦清楚冷血永远不须安慰。

无论什么事,铁手可以和冷血一起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