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树荫如伞盖，除却几只黄鹂在藏在叶间鸣歌，没一个人敢来盯铁手的梢，他们便可以放心大胆地说话。
互相告知了对方别后经历，冷血道：“也就是说，天黑之前若鱼雁山庄交不出李潜飞，山庄的人都会被任别空当做刺客同谋杀掉，连你也阻止不了？”
铁手点点头道：“人太多，就算如今多了你，我们也无法护得全山庄所有人的安危，除非——”
冷血道：“除非什么？”
铁手道：“除非我挟持了任别空，让他退兵。”
冷血眼神莫测，看着铁手，一时间没有说话。
铁手笑了一笑，道：“还当你二师兄像以前那么傻吗？”顿了一顿，有些感叹地道，“正如任别空所说，李潜飞的罪名是刺客，一旦我在明面上相助了他，我立刻便会变成朝廷钦犯。老四，你知道这钦犯我是做过的，不但如此，我还挂过一段时间冠，那时我不知道身在官场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其实我现在明白了，你的身份地位有多高，注定了你能办一些别人办不了的事。这些事自然有好有坏，既然任别空能借着他的身份杀人，我们当然也能想出办法借着我们的身份救人。”
冷血道：“二哥，我明白！那这次我们就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你提议让鱼雁山庄自行搜人，一定是想到解决的办法了？”
铁手道：“老实说，没有。只是当时所有人都僵持在门口，我总得找个缓和的法子。其实见到你之前，我正准备去找杨庄主，私下和他谈一谈，若最好他能相信我，我更想见一见李潜飞，很多事需要着落他身上。到时候，再见招拆招罢。”
冷血道：“我们一起去。”
因大多数的鱼雁山庄门人都分散各地，此时在庄内的弟子倒并不多，一共三十余人，大伙齐齐在后院，围在一起听杨齐说着什么。
看来他们是完全放弃了搜寻李潜飞了。
铁手和冷血走来时，怕他们说得太专注，而忽视了自己的到来，故意将脚步踏得重了一些。倒不是不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向来坦荡的性格使得铁手和冷血更愿意光明正大地询问。
果然杨齐即刻察觉到了铁手的到来，立马趋前道：“铁二爷。”对于铁手身边的冷血，他并不关注。
铁手回了一礼，道：“杨庄主，我们借一步说话。”
杨齐点点头。
三个人去了僻静处的一个房间。
停下来，杨齐立即便道：“方才铁二爷仗义相助之恩，杨某感激不尽。”
铁手抱拳道：“杨庄主客气了，我没能够早些来，以至于让贵庄弟子死于非命，在下其实于心不安。敢问一句，接下来杨庄主有何打算？”
杨齐沉吟一瞬，侧头看了看一直跟着他们的冷血，欲言又止。
铁手笑道：“他是我四师弟，杨庄主有话尽可直言。”
杨齐显然全没想到，一惊，道：“冷、冷四爷？”
心中第一个生起的反应：以往听江湖好友谈起关大名捕的话题，都说冷血冷凌弃不但剑法高超，相貌更是英俊非凡，可如今看来好像是言过其实了啊？
冷血并不客套寒暄，看门见山地道：“杨庄主，时间紧迫，离天黑也没多久了，我想请问一句，李潜飞是否现在贵庄？”
杨齐脸色变了变，道：“冷四爷说笑了，我已说了，这窝藏刺客的罪名，我不敢承认。”
冷血直接道：“这些话杨庄主可以在任别空面前说，在我与二师兄面前就不必再言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递给了杨齐，“如果李潜飞还在贵庄，请让我与他见上一面。”
玉佩自然是解北交给冷血的那块玉佩，白玉雕着鱼雁。
杨齐喃喃道：“原来李兄弟说的人是冷四爷。”
冷血道：“他果然在这儿。”
杨齐道：“现在不在了，他已经逃出去了。”
铁手笑道：“逃出去了么？”
杨齐笑道：“铁二爷不信？”
铁手摇了摇头道：“说真的，我的确不太相信。所以，我倒是好奇他是怎么逃出去的吗？”
杨齐道：“信不信是二爷和四爷的事儿，可是我说的都是真的。而且，我不会告
诉你们他去了哪儿。”
冷血望着日照缓缓移动，已忍不住有些急切了，道：“可是，有人告诉我，是李潜飞要见我。”
杨齐笑了笑道：“解北告诉你的罢？是，他是这么跟解北说的，但他不是跟我这么说的。铁二爷，你刚才帮了鄙庄；冷四爷，你手上有这块玉佩，那么我也不瞒你们。刚刚李兄弟来找过我，说他成了朝廷钦犯，问我愿不愿意帮他？李兄弟于我有恩，我们鱼雁山庄行走江湖，凭的就是一个义字，我当然没二话，要我怎么帮他都行！于是他和我定下计策，助他逃走。他怕连累我，特地告诉了我之后可能会有人拿着这块玉佩来找我，若有这人在，或许山庄能够无恙，我没想到这个人是冷四爷你。铁二爷、冷四爷，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李兄弟究竟犯了什么事，我不清楚；他现在在哪儿，我也不清楚——你们想了解什么，我都没法告诉你们。而且，即使我清楚，我也不会告诉你们。”
铁手与冷血听完对视了一眼，出乎杨齐意料，他们不再向杨齐追问李潜飞的行踪。
冷血只是道：“所以李潜飞引我来这儿，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助杨庄主你解决鱼雁山庄的危机？那这件事，为什么他不直接让解北告诉我？”
杨齐道：“这……”
冷血道：“因为只有这样说，我才会来，而我一旦来了，见到你们有难，不可能不救。”
杨齐苦笑了一声，道：“其实我也不晓得李兄弟他到底怎么想的，他告诉他成了朝廷钦犯、后面有人追他时，我并不知道铁二爷和冷四爷会来，可我当时已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护他周全。二爷和四爷帮不帮我都无所谓，我想就冲我这三缄其口的态度，二爷和四爷也犯不着为了我跟朝廷作对。”
铁手笑了笑，却反问道：“那杨庄主为什么要帮李大夫呢？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可也一个字都没告诉你。”
杨齐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才徐徐道：“我只有柳儿一个女儿，向来视她为我心头肉，两年前，她不幸得了重病，病入膏肓，许多大夫都说没救了。直到后来，在我快为她准备后事了的时候，我无意中碰见了李兄弟。”
铁手道：“是李大夫治好了令千金的病？”
杨齐道：“确是如此。但李兄弟为了替小女治好这病，可谓是费尽心神，半个月下来，小女的病是治好了，他的人却瘦了一大圈。还有，他给小女开的药方里有一味极其难得，在死亡谷深处才有采。”
死亡谷，谷如其名，因其地势险峻，谷中野兽甚多，许多武林高手到了那谷中都讨不得好。
杨齐继续道：“我原想亲自去采，李兄弟却说只有他认得那味药，居然一个人去了死亡谷。回来以后，他身上受了几道伤；但小女吃了那药，病竟是全好了。那时我恨不得 把全部家财尽数给他，他却分文不取，只说鱼雁山庄也有侠名，他为鱼雁山庄做一点事，算不得什么。不但如此，后来我庄里兄弟有伤有病，无论隔多远，他都不嫌其烦来为我们庄子的兄弟治病。所以，他不仅仅是对我有恩，而是对我们鱼雁山庄有恩。鱼雁玉佩是我们庄子的信物，可给一般江湖朋友的都是绿玉，唯独几枚白玉所雕的鱼雁玉佩，我只给了李兄弟，再没给过他人。这代表的意思是，只要他一句话，我们鱼雁山庄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就算我不明白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铁二爷、冷四爷，我的话说完了。这些可能不是你们想听的，可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些了。”
听杨齐说话之时铁手偶尔会点点头，直到听到了最后一句，铁手却摇了摇头，笑道：“谁说这不是我们想听的？杨庄主这段话很重要，比什么都重要。”
杨齐茫然道：“有什么重要？”
冷血道：“杨庄主这段话告诉了我们，李潜飞不该死。”
杨齐呆呆看着铁手和冷血，还是不懂。
铁手道：“李大夫是个好人。”
杨齐道：“当然。”
冷血道：“好人就不该死。”
铁手道：“所以不管李潜飞现在还在不在贵庄，他究竟去哪儿了，任别空或是别的什么人想要杀他——”
冷血道：“我们都不会答应。”
两人淡定的口吻隐隐透出一种坚定，杨齐愣了一会儿，忽地一拱手，道：“我求铁二爷和冷四爷一件事！”
铁手道：“什么事？杨庄主请说就是。”
杨齐道：“刚刚二爷和四爷来之前，我已和庄子的兄弟们都商量好了，李兄弟给我们看了那么多回病，这次轮到我们为他做一点事。我们都不怕死，到了今天晚上，和任别空一拼就是。可是……可是拙荆只是个妇道人家，小女年纪还小，我求二爷和四爷救出她们，我也安心了。”
冷血率先道：“这件事，我不会答应。”
杨齐一怔，片刻，才尴尬地笑了笑，道：“也对，这是冒险的事……”
铁手打断他的话，道：“你不怕死，你的兄弟们也不怕死，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死了，尊夫人与令千金又能活得好吗？还有贵庄那么多兄弟的家人妻小，她们的心情又如何呢？杨庄主，若你真为你的家人着想，你们就该一起活下去。”
冷血续道：“所以我不会答应替你救出她们。鱼雁山庄是你们的家，该离开的是任别空。”
杨齐发了怔，看着铁手和冷血的眼睛都直了，道：可是……可是……你们是捕快，你们犯不着……”
铁手微笑着缓缓道：“我知道杨庄主是生意人，鱼雁山庄做的是江湖里的生意。可我还知道，五年前的徐州大水，三年前的杭州大旱，以及一年前的亳州大旱，鱼雁山庄都是捐了不少赈灾银的。杨庄主方才不是说了吗？李大夫替令千金治病不收分文，只是因鱼雁山庄向有侠名，为鱼雁山庄做一点事，算不得什么。我和我四师弟不是能治病救人的杏林圣手，可却也想尽一份心意，为鱼雁山庄做一点事，这又能算什么呢？”
冷血语气执著地道：“况且，你说得对，我们是捕快，捕快的职责就是——”他一字一句，“不应该让好人死。”
杨齐霍地俯身一拜。
这一拜他是真心实意，道：“到如今我才知道，为何四大名捕在江湖上如此赫赫有名。铁二爷、冷四爷，若两位真能救得我们全庄上下，从今而后，我杨齐听从你们吩咐！”
铁手笑道：“我和我四师弟想与杨庄主交个朋友，杨庄主还这么见外吗？”
三人又说几句。
杨齐忽道：“二爷四爷，你们离开这么久，任别空不来找吗？”
冷血道：“我二师兄想去什么地方，无论离开多久，他们还不敢随便来跟踪。”
铁手颌首道：“任别空现在是在等，等天黑以后，要么你们把李潜飞交出来，要么你们的反贼之名就坐实，他们便可大举进攻，抓了山庄所有人，总有一个会是李潜飞。而天黑之前，他看在我的面上，暂时应该还不会有什么举动——杨庄主，我想再问一遍，李潜飞真的已经离开山庄了吗？”
杨齐道：“是，他已经离开了，但是……”
冷血道：“你不愿说，就不必说了。”
杨齐的脸上不由露出了一点愧疚的神色。
铁手及时转移话题道：“我倒有了一个主意，可让贵庄无恙。”
杨齐道：“什么主意？”
铁手笑道：“老四，这要你帮忙。”
杨齐走后，房间里只剩下铁手与冷血两个人，铁手见案上有水壶，忽觉口有点干，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边喝一边道：“四师弟，你来分析分析，这事是怎么回事？”
冷血道：“我？”
铁手道：“对，你先来。”
冷血点点头，道：“任别空与李潜飞之间该是有什么仇怨——”
才听到这儿，铁手动动唇，便想说些什么，但转念一想，是自己让四师弟先分析的，结果四师弟才说一句，自己就要反驳，这样做可不行。
可是铁手表情的任何一个细微动作哪能逃得过冷血的眼睛？当即停下话头，冷血道：“二师兄，我说得不对？”
铁手笑了一笑道：“不，很对，他们之间有仇的可能很大，但却不至这一个可能。或许是李潜飞知道任别空什么秘密，或许是李潜飞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任别空想要的，还有许多可能——这都是任别空想要抓住李潜飞的理由。”
冷血笑道：“对！二师兄还是你想得深！”顿了顿，继续说，“任别空应是知道了李潜飞在京城当大夫的事儿，却不知他究竟在哪家医馆，因此才有圣旨将全城所有大夫都召进宫里为他看病之事发生。只要到了宫里，而他认出李潜飞之后，李潜飞便绝对插翅难逃。可是，当李潜飞见到圣旨后却也猜出了他的目的，立刻想好了对策：出京城，在杨齐的帮助下逃跑。但他也明白了这样做一定会连累了鱼雁山庄。正巧，当时我路过马行街。他认出我，特地叫了我名字，就是因为知道，他闹出事后我会因为好奇而去山水医馆查问情况——但他怎么能确定我一定会去山水医馆呢？他的案子又不归我管，万一我没去怎么办？”
铁手笑道：“这个简单，四师弟，你可知道江湖上的朋友都爱叫我们师兄弟四个什么吗？
冷血好奇问：“什么？”
铁手大笑道：“四大爱管闲事的！他们啊，都爱这么叫。我想，李大夫也应该是知道我们爱管闲事的毛病罢？”
冷血也笑出了声，接着道：“所以他让解北告诉我，他在鱼雁山庄等我，其实这时候他已从山庄离开，只是为了让我去帮杨庄主一把。不过，有点我想不通，他到底用什么办法离开山庄的？”
铁手道：“先别管他是怎么出庄的，你刚才的话里还有一个漏洞。”
冷血道：“什么漏洞？”
铁手道：“你仔细想一想。”
冷血哦了一声，低着头，漆黑的眼珠不停地转动，倏地抬头喜道：“我知道了，漏洞在赵佶！”
铁手呆了呆，没说话。
冷血道：“不对？”
铁手道：“不是。你、你就这么叫官家的名字吗？”
冷血一点不在乎这个，只因不愿铁手担心，才解释道：“我只在你面前这么叫，还有世叔和大师兄三师兄面前。”
铁手笑道：“我明白。好罢，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罢，其实我也不太想叫他官家。”稍停片刻便道，“是，漏洞在赵佶。第一，赵佶为什么会答应下圣旨让任别空召所有大夫进宫？第二，李潜飞只是打伤了几个侍卫逃跑，连赵佶的面都未见过，他又为何会对李潜飞如此上心？”
冷血想当然地道：“他不是正宠任别空，宠得厉害吗！”说完就觉得不对，又摇摇头，自我反驳道，“他宠任别空是因为他想修仙，对他没意义的事，他不会做。二师兄，难道我们刚才猜错了，真正想抓李潜飞的人是赵佶，任别空只是奉旨行事？”
铁手摇首道：“我看不像，任道长对李潜飞可也是上心得很。”忽而一笑，他却又道，“老四，别想了。目前最重要的是帮杨庄主解决了山庄的危机，然后我们再去找李潜飞。”
冷血点头。
铁手也就不说话了，喝起了水。
冷血看了铁手一会儿，忽道：“二师兄，你很渴吗？”他发现铁手喝的水有些多。
铁手笑道：“有一点。而且既然没吃东西，我也得多喝些水。”
冷血道：“你还没吃东西？”
铁手道：“没时间。任道长那儿倒是有不少干粮，我哪里好去吃他们的？”
冷血即刻唇一扬，眉也一扬，道：“吃我的罢！”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仔细剥开，里面是几样点心。
铁手失笑道：“哪儿来的？”
冷血道：“名利圈。我救走解北之后先去了趟名利圈，这是厨房才做出来的，我在路上吃两块，还是热的。这会儿应该不热了，二师兄你将就一下。”
铁手道：“甜的？”
冷血道：“有甜的，也有咸的，咸的里面是肉馅。二师兄，你要要哪种？”
铁手笑道：“甜的罢。”他知道冷血爱吃肉，他不跟冷血抢。
冷血立刻拿了一块送过去。就着冷血的手，铁手吃了一块点心，果然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