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后, 太宰治静静地看着她,半晌缓缓笑了起来。

  哎呀,原来是一位寂寞的小姐。

  “既然是交易的话, 如果伊邪那美大人可以展示出你的诚意, 我当然不会拒绝这项交易。”

  “真的吗!”伊邪那美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只要我隐藏了他的踪迹,你就会留下来了吗?永远都不会走了?”

  “嗯……”太宰治像是在斟酌,“如果大人做到了的话, 我可以考虑一下。”

  伊邪那美作为一个神明, 丝毫没有注意到对方的这句话并不像是一个渺小的人类对待神明应有的态度, 她如今的注意力全在太宰治所表达出来的“会留下”这种意思中,甚至因此而感到欣喜。

  “太好了!我现在就让你看看我的能力!”

  她转过身,挥了挥手,原本浮世绘风格的屏风上瞬间有了变化,那些山与水渐渐扭曲, 逐渐成为了一个个细小的文字, 密密麻麻地排列在屏风之上。

  那些文字浮现又消失, 待观察了一阵后,太宰治才确定,那些文字其实就是死去之人的名字, 只不过名姓之间没有加分隔符罢了。

  片刻后,屏风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全部消失, 只剩下中间的一行,而那几个字太宰治再清楚不过——正是他来这里的目的。

  “是这个吧?”伊邪那美问道。

  太宰治不知想到了什么, 嘴角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意,颔首:“嗯。”

  他回答后,“织田作之助”的名字上浮现出两条交叉的锁链, 将其牢牢地锁住,旋即锁链带着名字一同崩坏破碎,再渐渐消失。

  “这样就好了哦。”

  伊邪那美转过头来,身后的屏风再次变回山与海的浮世绘,而她温柔又期待地看向太宰治。

  “你会留下吧?”

  太宰治微笑,没有回答会还是不会,只是道:“多谢伊邪那美大人。”

  对方似乎是当他同意了,欢呼着又举起小几上的一个碟子送到他面前,里面的东西看起来是樱饼,只不过没有加樱叶,所以只是一个个浅粉色的小团子而已。

  “我们是朋友了吧,朋友之间好像不用道谢?”她歪了下头,手举着碟子,“你尝尝这个,这个很好吃的。”

  太宰治垂眸看了一眼,很快又将视线偏移,落到了小几上另一侧的盘子上。

  “相比之下,我对那些丸子更感兴趣。”

  “这个吗!”伊邪那美顺着他的目光找过去,而后又举起盘子,拿了上面一串丸子,笑着转向他,“来,我喂你!”

  她俯身探过来,将蟹肉丸子递到太宰治嘴边,视线看似温和,然而更像是紧紧地锁在了他的身上,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丸子还散发着热气,属于蟹肉独有的味道直往太宰治鼻子里钻,而且看着面前的画面,不知怎的,太宰治隐隐觉得眼前的一切并不是虚假的。

  服务生小姐是真实的,蟹肉丸子是真实的,而他所在的地方是武装侦探社楼下的咖啡厅,那位一直拒绝他的邀请的小姐今日突发奇想请他吃蟹肉……

  “太宰先生,你怎么不吃啊?”服务生小姐看着他,困惑道。

  太宰治下意识回道:“美丽的小姐,你终于答应——”

  “嘭!”

  他话未说完,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重物倒地的声音,眼前的熟悉感骤然破散,太宰治瞬间向后望去。

  红色的发因为沾了水而颜色加深,男人的脸颊上不知何故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正往外渗着血珠,他随手一抹,顺势侧过来的深褐色眼眸将屏风前的两人映入眼中。

  “……咲乐?”

  他的视线在熟悉的女孩子和太宰治之间扫了扫,又注意到了女孩子手上拿着的蟹肉丸子,顿了顿,疑惑道:“你们在开茶话会吗?”

  太宰治原本刚从惊诧中回神,正要开口叫对方名字,冷不丁听到这句话,便又将嘴里的话换了一句,解释道:“织田作,这是伊邪那美小姐。”

  织田作之助瞬间明白了太宰治的意思,不过无论怎么看,眼前的女孩子都是咲乐的样貌,这让他产生出一些怀念,与一些愤怒的情绪,然而他最终没再针对此事说出什么,只是看向太宰,“走了,太宰。”

  语气平淡得像是接小朋友放学回家。

  太宰治从坐垫上起身,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挠了挠头,“你怎么来了……”

  “你不是答应了我要留下来吗?”伊邪那美的话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视。

  她看着太宰治,眼里混杂着被欺骗后的受伤与疯狂,“你要走吗?你明明已经答应我了!”

  不远处的水池如同被煮沸的开水,原本平静无澜的水面突然被某种力量搅动,其中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太宰治看了看四周,向着织田作之助的方向退了两步,笑吟吟地道:“不好意思了,小姐,既然他来了的话,我总要换一种解决方式的——不过,容我问一句,现在的情况下,您还能准许他离开黄泉吗?”

  织田作之助:“太宰!”

  “好寂寞……好寂寞……”

  两人眼中的女孩子一半的脸如同融化的蜡一样缓缓掉落,露出里面模样惊悚的骷髅,她的长发散开,头微低着,口中呢喃着破碎的词句:

  “朋友……好像要……”

  伊邪那美的长发犹如利器一般向太宰治飞来,太宰治后退,背上却在此刻骤然感受到一层凉意,和蒙眼时极为相似的感觉再次袭来,他侧头,肩上趴着一位长发遮脸的女鬼,正咧着嘴朝他笑。

  “一线!”

  眼前白光一闪,不知名的力量从后方将女鬼击退,在伊邪那美的头发触碰到太宰治的前一刻,他被人拉着手腕向后退了数步。

  身形跌进对方怀里,太宰治微微侧头看向织田作之助的侧脸,嘴角止不住笑意:“织田作,刚才那招好厉害啊,你什么时候学的?”

  周围从水池中爬上来的女鬼呈包围之势将两人围在中间,前方还有虎视眈眈的伊邪那美,织田作之助的唇角绷紧,被夜斗临行前赠与的匕首持在胸前,冷静又谨慎地观察着周遭形势。

  他没理太宰治的话。

  太宰治垂下眼帘,复又抬起,丝毫不介意对方的无视,反而又笑着问了另一句话:“织田作有把握冲出去吗?”

  这次织田作之助终于有了些反应。

  他虽然仍旧没有看对方,但唇却动了动,而后吐出两个字:

  “没有。”

  “这样啊……”太宰治有些遗憾,“那织田作要陪着我一起死了哦?”

  他说完,甚至没来得及去看对方的神色,便听到了织田作之助毫无迟疑的回答:“好。”

  太宰治怔怔地看着他。

  半晌,他落下眸光,无声地笑了下。

  “骗你的,我怎么会再次……”

  他收住了后面的话,突然抬手朝着伊邪那美的方向挥了挥手,笑容灿烂地喊道:“喂喂!伊邪那美小姐!能不能清醒一下,容我再说一句话!”

  “我有另一个交易想与你做哦!”

  ——

  离开的风景与进来完全不同,似乎是得了伊邪那美的指示,比良坂洞内原本存在着的眼睛或是栖息着的妖怪都消失不见了,哪怕是如同散步一样走在里面,也没有遇到任何攻击。

  不过这里散发的臭味却还是一成不变。

  太宰治看着在前面走着的织田作之助,心里有些不安,毕竟对方从得到伊邪那美同意他们离开的回答后,就没有再和他说过一句话了,自顾自地走在前面,任安静在周围蔓延。

  “嗯……”太宰治试探着说道,“之前问织田作为什么会来,一直没有得到回答啊,还有织田作刚才的招式是怎么回事呢?那把匕首,我记得是夜斗神的吧?你和他见过面了吗?”

  织田作之助没有回答。

  “话说,给一希君的药剂已经送过去了吗?织田作的速度还真是快啊,嘛,不过因为是织田作嘛,总是在我的预料之外……”

  织田作之助的脚步顿了一下,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却更冷了。

  “……既然织田作来了这里的话,就说明让葵君帮忙隐瞒以及阻拦的事情已经被知道了吧?抱歉啊,织田作,我原本并不想让你担心的,也想要让你在回家之后看到我的,不过在没收集够情报的时候就闯了黄泉,确实有些麻烦……”

  这些话之后,织田作之助似乎仍旧没有回话的意思,太宰治停下脚步,忍不住抱怨道:“织田作,你要一直不理我吗?”

  前方的人终于停在了原地。

  他似乎低着头,声音很低,带着难以察觉的冷:“太宰,我真的在你的预料之外吗?”

  太宰治顿了下,“啊,织田作说的是‘你会从葵那里得知我要来黄泉’这件事吗?其实我为了能从黄泉离开,也准备了备用方案的,这个方案和葵还有织田作都有关系,所以要说预料的话,这件事我确实是料到了的。”

  他解释道:“关于黄泉的记载中有说过,‘黄泉中的人如果听到此岸之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便可以从黄泉离开。’所以我和葵说,我会让伊邪那美尽快将织田作的身份从彼岸划去,这样即使我没办法自己从黄泉出来,也可以让被葵帮助着回到此岸的织田作来呼唤我的名字,从而离开黄泉。”

  他语气轻松:“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从这里离开的,不过葵毕竟是老人家嘛,可能忘记告诉你了,让你白担心一场。”

  他这段话乍一听上去似乎有理有据,可仔细分辨却会发现,他根本没有正面回答织田作之助的问题。

  所以织田作之助只是闭上了眼,缓缓呼出一口气,而后转过身沉默地给了太宰治一拳。

  太宰治被这突然的攻击砸得向后踉跄了两步,直到后背靠上了墙,他仍旧侧着头,没回过神来。

  可织田作之助却又抬手抓紧了他的领子,强制他看向自己。

  “什么叫白担心一场?”他缓缓地、一字一字地问道。

  “在你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吗?是不必要的吗?”

  太宰治动了动唇:“不……”

  然而织田作之助却根本不打算听他的回答。

  他的长眉压下,一双与对面的人极其相似的眼睛里存着冰又燃着火。

  “太宰,我的行动你真的没有预料到吗?你真的没有想过我会提前猜到你的行动、甚至摆脱葵的阻拦吗?如果没预料到的话,为什么你会让夜斗拒绝我成为野良的请求,甚至提前想好了两个人如何从伊邪那美手下逃脱?”

  他的双眼直视着对方,语气尖锐,“你在期待着什么?又在恐惧着什么?”

  “太宰,告诉我!”

  太宰治的眼神缩了一下,他像是还没有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转而又遇到了新的困境,面上竟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色。

  若非身后是墙壁,恐怕他会向后退,直到躲开织田作之助过于冷厉的眼神。

  可如今他退无可退。

  “我,我只是……你之前说不写小说是因为失去了资格,我只是想让你重来一次,重新拥有资格,我知道这是你的遗憾……”

  织田作之助:“我的遗憾是你!”

  太宰治像是被什么刺到了一样,猛地瑟缩了一下。

  “太宰……”织田作之助缓缓松开抓着他领子的手,转而将手掌贴到了对方因为被打而已经泛了红的脸颊,“在孩子死的时候,写小说的梦想就已经被我放弃了,而在我死之前,我只有一个遗憾——那就是你。”

  “没能在那时候拥抱孤独的你,忽视了你向我求救的手,我真的很抱歉。”

  “在遇见葵之后,没有接受葵给的机会是因为我认为我无法完成对方的委托,而我没有和孩子们一起走向黄泉,是因为我想在入口处等你。”

  “我想,至少在最后,至少在你完全放弃了生的希望的时候,我还能带给你聊胜于无的陪伴,让你能短暂地忘记孤独。”

  “所以,说出来吧,不要憋在心里,”织田作之助用双手捧着对方的脸颊,眼中的冷厉早就散了开去,他轻声说,“无论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你并不是一个人啊!”

  “骗人。”

  太宰治没有看他,在说了这句话后就微微低下了头 ,额发垂下,将他的半张脸完全遮了起来。

  织田作之助想要开口说话,可在那之前,他的指尖突然感受到了一阵温热的湿意。

  像是突然降落的雨滴。

  “你说我不是一个人……”太宰治的声音沙哑,“可是你的陪伴都是有时限的啊。”

  他的身体渐渐颤抖起来,而后像是蓄水过量的堤坝终于被冲毁,他猛地挥开织田作之助的手。

  “我知道的!得到的同时就意味着失去,这件事我一直都知道的!所以我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你下一秒就会离开,而我又要以什么样的情绪来告别、来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没关系’‘能再次见面真的已经很幸运了’,可是——”他抬头,失控地喊道,“可是怎么会没关系啊!”

  太宰治用那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看着他,脸颊旁的泪痕仍旧未干,但眼眶中却倔强地不再落下任何一滴眼泪。

  他颤抖着,嘶哑地喊道:“我也是人啊!我也会在失而复得时惶惶不安,我也会对着好不容易回来的东西不想放手,我有错吗!”

  “是!我期待着你来救我,可我又惧怕你来救我!就像我想告诉你我对你的感情,可又恐惧在那之后得到的一切结果。”

  “因为在预测你是否会离开这一点上,我从来都无能为力啊!”

  织田作之助似乎也愣住了,在他的话音落下后,两人许久都没有说话。

  比良坂内的妖怪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如今洞窟里连一点爬行的窸窣声都听不到。

  太宰治像是累了,他移开与织田作之助对视的目光,疲惫地靠在身后的墙上,低下头。

  “你让我说……”他缓缓道,“……可你又什么时候对我说过?”

  “对我说,你什么时候会——再次抛下我。”

  织田作之助有些艰难地喊出了他的名字:“太宰……”

  “织田作……”太宰治打断了他的话。

  “在认为生与死都无所谓的这件事上——”

  “我们是一样的啊。”

  所以对对方的担忧与紧张,也是等同的。

  所以当迷茫的太宰治遇到目标明确的织田作之助的时候,他才会感兴趣,会无意识被吸引,会努力地去做对方所说的,才会想要成为对方那样的人。

  可如今的状况下,织田作之助的目标没有了,他没有重新活着的欲望,亦不会对自身的安危有所担忧。

  就像织田作之助在担心他到底会不会重新回到此岸,他也在担心织田作之助会不会再次从他身边离开。

  他们都藏着心事,却谁都没有说。

  织田作之助沉默片刻,突然走上前,抱住了对方。

  “对不起。”

  他低着眸,轻声叹息:“既然我们都有错,就从这里重新开始好不好?”

  “如果有什么事的话,能不能说出口,一起承担?”

  “能不能,仅仅只是为了对方——留下来?”

  趴在他肩膀处的脑袋安静了很久,直到织田作之助忍不住揉了揉对方柔软的黑发,叫了他一声,才见对方在他肩膀处蹭了蹭,闷闷地说道:

  “如果我想让你写小说呢?”

  织田作之助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很浅的弧度。

  “好。”

  他应声,“毕竟这是太宰的想法。”

  太宰治抬手轻轻抓住了对方的衬衫下摆,睁开眼睛,“那你的想法呢?”

  织田作之助将他抱紧了些,低沉又缓慢的声音宛如立誓:

  “太宰,这一次,我为你而活。”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这章我一直在写写改改弄了很久,有些迟了。

  虽然两个人都不是爆发式性格,但我最终还是将这章用这种有点像是吵架的方式呈现出来了,沉默太久的人压抑得也会更多,我私心希望他们可以发泄一下,然后坦诚地在一起,这样的爱情才会让两个孤独的人拥有足够的安全感。

  另外,织田作进入比良坂的方法是靠天衣无缝+绯短时间内教给他的“境界”(不了解的没事,下面会写),也就是说,织田作在比良坂内的每一步都是靠死亡来走的,因此才能躲过妖怪,走到太宰被拉下去的位置(因为看到了太宰掉落的绷带,因此他也放任丑女将他拉下去了)。

  还有一件事是,整理半年没用过的宿舍实在太累了,我明天想请假断更一天,休息一下。(放心就一天,这篇文快完结了,我会努力加快速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