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后天去看谈默,实际也没发生什么。
就算谈默开始积极配合治疗,也非一朝一夕之功,不可能眨眼间就恢复全部记忆。
不过,他的确在慢慢想起以前的事。
白主任帮他换了种药,很偶然的一次,他突然回忆起当初放在门口的那袋橘子,当天见到肖嘉映就给了个大大的惊喜——送上酸橘子一枚,把肖嘉映酸得五官失去控制。
后来肖嘉映又找到了原先的笔电,拿去给谈默看电影用。
“开机密码是jiaying888。”
谈默听到,一脸冷漠:“很配你这台电脑。”
“讽刺我老土。”肖嘉映敲他头,“等你病好了记得打工给我买新的。”
“……肖嘉映。”
谈默忽然叫他。
“怎么了?”
“我想上学。”
肖嘉映诧异:“你想继续上大学?我问过教务处的老师,你的学籍已经——”
“我知道,”谈默淡声打断,“学门技术不需要大学学籍。”
他的意思是,学会一门可以谋生的手艺。
过去的遗憾不止跟肖嘉映有关,也跟他自己的前途有关,想要解开所有心结也不光靠找回记忆。
这方面肖嘉映当然也考虑过,但一直举棋不定。
如果重新回去考大学,谈默的年纪太大,不是一件易事。要是送他去上技校,又怕他有落差,心理接受不了。毕竟是一个人一辈子的事,成熟如肖嘉映也不能下决定。
“想好了?”
他说想好了,人生不只有上大学一条出路。阳光晒在他肩膀上,轮廓依然是少年轮廓,但成熟多了。
等谈默病情一稳定,肖嘉映就给他报了技校。
专业是他自己挑的,建筑施工,熟悉且上手快,再说他本来就会开叉车,以后干得好攒下人脉再想其他出路也不难。
每周七天时间,四天用来上课三天用来治病,抽空谈默会用手机联络肖嘉映。
午休时间回到工位,有谈默发来的消息。
是张仰拍的照片。
他似乎趴在桌子上,斜着拍下教室一隅的光影。
透亮的玻璃,明媚的阳光,朴实的木窗,还有被风吹起的图纸。
【不睡会?】肖嘉映回文字给他。
【不困。】
【下午的课上到几点?】
【五点。】
【好,记得擦点防晒,别被晒脱皮了。周末去接你。】
屏幕上方变成“正在输入……”,肖嘉映耐心等着。
结果等了快五分钟,什么也没等来。
忙去了?
也没再多想,肖嘉映放下手机。
下午三四点钟左右,收到小刘发来的一张抓拍照,她去技校看谈默了。
照片里的人看起来有些潦草。
短发,大T恤,袖口还挽到肩膀上,皮肤比之前黑了好几个度,可是全身上下都在发光,像砂砾中的金石。
这让肖嘉映轻易就想起从前在工地打工的谈默。
那时的谈默穷苦但不落魄,咬牙活着,等候天亮,是最有魅力的他。
小刘配字:【帅不?】
当然。
肖嘉映盯着照片,很快就被身旁的余妙发现。她幽幽道:“肖副,别看了,光看不吃有什么用,这种天菜你不要大把人抢着要。”
“……”
晚上回到家。
肖嘉映给住校的谈默打电话。
“白天你想跟我说什么?”他坦白问,“我看你一直是正在输入。”
谈默可能在走廊,能听到同学经过跟他打招呼的声音。
“没什么,我昨天回医院接受催眠了。”
肖嘉映困意瞬间消失。
“然后呢。”
“想起两样东西。”
“哪两样?”
“账本。”谈默顿了顿,“羽绒服。”
许多零碎记忆被这两样东西串起来,组成一个故事的开头,和戛然而止的结尾。那是他们在现实中的故事,遗憾是它的主旋律。
“你没跟我说过那两千块钱的事,”他说,“我欠你的又多了一笔。”
“那不算什么。”
“对你来说是不算什么,对我来说不是。”
对一个四周一片漆黑的人来说,亮起的打火机也是种慰藉,因为那代表还有其他人在。何况肖嘉映还擦亮打火机,对他招招手——
到我这里来。
虽然我有的也不多,但两个人总好过一个。
“好吧,你说算什么就算什么。”肖嘉映不跟他论对错,“反正你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那你的病呢。”
账本也像本病历,记录着那些已经可以轻描淡写谈起的过去。
“当然是好了啊。”
“嗯。”谈默的声音听起来很近,大概是手机拿得很,“我想也是,你看起来比我正常多了。”
肖嘉映失笑:“早点睡吧,开了一天叉车还不累吗?我看你眉头皱得那么紧,是不是都快中暑了。”
“照片她发给你了?我让她不要发。”
“为什么不让发,拍得很好啊,小刘很会找角度。”
“不。”他武断沉声。
“……”不哪样,不够帅是吧,没把你拍得惊天地泣鬼怪天上有地下无,“好了,睡吧,都12点了。你还年轻,我熬不动夜了。”
谈默不满地说:“祝你今晚梦到我。”
肖嘉映道声晚安笑着挂断。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诅咒”起了效果,梦里果然见到谈默。
不过是熊态的。
已经很久没见过长成熊的他了,之前哪怕把自己当成熊,他也是以谈默的模样出现。
熊背着一只肖嘉映没见过的小挎包,大摇大摆走到床边,没礼貌地摇醒他。
“起来,肖嘉映起来,你说过要带我去超市。”
“……”
肖嘉映揉眼。
“才几点……”
“都快九点了,哼,没出息的人才会睡懒觉。”熊的声音听起来冷飕飕的,像放冷箭,很有它以前的风格。
答应过的事要做到,哎。
没办法,肖嘉映只好匆匆起床洗澡,套了件卫衣睡眼惺忪地出门。
外面天气不错。
可能因为是周末的缘故,路上行人特别多,不过大多面容模糊。肖嘉映把手揣在兜里,熊跳起来,扯出他的手牵住。
“?”
“冷。”
熊不看他,硬邦邦地说。
行吧,你说冷就冷。
牵熊进超市也并没有引起哗然,真是个奇怪的世界。肖嘉映头缩在卫衣帽子里打呵欠,熊忙忙叨叨地踢来购物车,又跳进车里站着,然后撇撇下巴,示意肖嘉映推。
“……”
你倒很会享受。
嘉映像推小孩那样推,偶尔突然快起来吓唬它,它扭过头怒目圆瞪,看起来十足可爱。
“买点什么?”
“零食。”
“你又不能吃。”
它骂了句脏话:“那就可乐。”
肖嘉映没听它的,自顾自拿了一把挂面、一盒新鲜的鸡蛋、一些调味品,还称了两三样蔬菜,放进车里把它包围起来。
“别乱动,踩坏了鸡蛋要熊命。”
“……无聊。”它恶劣地说,“而且能不能有点创意,整天吃面你都不嫌烦吗?”
“不是你爱吃面吗。”
“我爱吃你就天天做?”
“嗯。”肖嘉映平静地接。
熊安静了一秒,耳朵不易察觉地抖了抖,“算你识相。”
可是。
自己什么时候能吃东西了?
熊的思维出现混乱,头一抬,隐约看见不远处等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人它认识,来找过它。
“喂肖嘉映,”它闷头,拽拽地说,“我去那边找要买的东西,别跟着我。”
说完它从车里跳下,几步一拐就去往肖嘉映视线之外。
那人还在等着它,似乎认定它会来,不会视而不见。
他和它仿佛有默契。
它站在他脚边,抬头望向他,看到一张逐渐清晰的,少年的脸。
它问:“你是来赶我走的吗?”
他摇头。
“当然不是,我就是你,怎么会赶你走。”
“之前——”
“之前是之前,现在你要留多久都可以。我不会过河拆桥。”
“但那个穿白大褂的人说,”熊嗓音低下去,有点沮丧不解的样子,“我不走你的病就不会好,肖嘉映也就不会放心。不过告诉你,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会走的,我要跟肖嘉映在一起。”
少年蹲下来,与它平视。
“嗯,你会这么想也很正常。”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一体的,没有谁会离开肖嘉映。他接受我们的每一面,不只是早熟自立,也包括幼稚的那一面。”
“喂!”说谁啊,熊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你才幼稚。”
少年凌厉的眼眸难得有温度。
熊撇眼:“你也就长得还可以。”
“……我的潜意识怎么会是你这样的?没道理。”
“靠,你以为我想当你?”
熊气得后退一步,凶巴巴瞪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觉得他这样冷淡的样子很亲切。
少年起身离开。
“喂!”熊喊他,“这就走了?”
还以为要发表什么可怕的高论。
他没停足,只是朝有光的地方走去,抬起右手头也不回地挥了挥,远远地说了一句话。
回到肖嘉映身边,购物车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
熊倒吸一口气:“肖嘉映!”
“嗯?”
“你搬家啊?事先声明我不拎。”
肖嘉映无辜地说:“我也没想让你拎啊,你是只熊而已。”
“……”不是,我不是熊。
不知道为什么,熊心里徘徊着这句。
回家路上它若有所思。
肖嘉映打了辆车,把东西全放进后备箱,跟熊在后排。不过熊没有坐,而是站在后面的座位上望窗外。
肖嘉映顺着它的目光:“在看什么?”
“喔,没什么,随便看看。”
“对了,你这个挎包是哪来的。”
熊回头,低眼看下去:“这个啊,兔子给我的,她说包包里有糖,幼稚。”
“……”
肖嘉映不管它,自顾自休息。
隔了一会,熊碰碰他的肘,站他腿上与他四目相对。
“肖嘉映,刚才有个人来找我。”
“哈?”
“我不认识他,”熊想了想,又改口,“不对,我应该认识他。他说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好绕。”
“嗯嗯,”熊傻乎乎地点头,伸出毛绒绒的爪子把他的脸摆正,“你先别发表意见,先听我说。他来找过我好几次,跟我说过好多话,不过那都不重要,反正我也不打算听。但他刚才走之前跟我说……”
“说什么?”
开完口肖嘉映才想起自己被禁止发言,于是做了个嘴巴拉拉链的动作。熊无语地盯他,又思忖了半天,才说出心中疑惑。
“他说‘欢迎回来,谈默。’”
欢迎找回你自己。
讲完这句话,整个世界的光线集中在它身上。
它棕色的绒毛散开,厚厚的爪垫颜色变浅,耳朵竖得很直。
它变轻了。
飘起来,隔着玻璃看外面。
那些丢失过的记忆在慢慢回来,包括想象中的那些,包括他和它的一切。
嘈杂的世界回归平静,窗外的车和行人悄失无影,而它也如羽毛般落回车座。
肖嘉映意识变得有些昏沉,慢慢的头就靠过去,搭在了它身上。
“我怎么困了。”
熊张张嘴,居然发出声音,“肖嘉映……”
“嗯?”
“我还在!”没消失。
“嗯,”肖嘉映温存地搂住它,闭着眼埋脸蹭蹭,“以后也别再走了。”
模糊地说完,眼前的世界一点点坍塌。
其中一间是医院对面的小屋,那个只有九平米的地方,谈默的母亲在里面,终于不再忍受病痛的折磨,安息地闭上了眼。
另一间是小时候的老房子,关着他不称职的父亲,打骂他,找他要钱,也随着墙壁的倒下被掩埋。
还有教室,工地宿舍,病房,大得像迷宫的精神世界,渐次在眼前倒垮。
剩最后一间,是他跟肖嘉映租住的开间。
里面一直是空的。
寒冬过去,黑夜结束,空置已久的房间迎来了曾经的主人。谈默站在门外看着它,看着睡过的床,躺过的沙发,修过的书架,用过的电脑,搬过的衣柜。
在那些不清醒的日子里,他曾无数次想进去看看,可惜找不到门。
他在此辗转,驻足,迟迟不肯离开。
终于等来了房间的另一位主人。
回到这里,作为一只熊,得到温暖,关心,帮他熬过最痛苦的三年。
虚幻的世界坍塌,真实的世界却随之筑起。
他们有了新的住处。
早就商量好要买的房子,他们一起来看过,后来,谈默又在网上查过很多次。
钱怎么也存不够,无论他多努力,白天夜晚不睡觉地挣钱。他都放弃了,认清现实了,房子却又奇迹般地伫立在眼前。
有人在里面。
“谈默?”
肖嘉映站在客厅,像过去一样内敛地笑着:“没骗你吧,哥有钱。”
不知不觉,梦里的人已泪流满面。
回头看向那片坍塌的废墟,他看见母亲,还看见兔子。兔子一跳一跳的,身上挎着小包,糖果散落一地。
他们纷纷离去,留下孑然的谈默,却也不再胆怯。
好好活着。
试着好好活下去,哪怕不那么容易。
“我知道。”谈默低声默念,“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
车身猛地颠簸。
只一刹,却仿佛已过去很久。
肖嘉映转醒,发现自己头靠在某人的肩上。
他动了动,谈默也就立刻醒了,抬手掐掐鼻梁。
“快到家了。”
肖嘉映扭头看外面,还真是。
“一会儿你拎东西。”
谈默撇他一眼,他暗暗觉得有趣。
“三袋都你拎。”
“凭什么?”
“尊老爱幼啊。”
半晌没听到反弹。
奇怪。
肖嘉映微笑打量身边的人:“不平衡?不平衡也忍着,谁让你叫我哥的。”
下一秒谈默猛地抬起双手,压低嗓子凶狠低吼了一声。
肖嘉映傻眼:“嗷?”
他收回手,恢复冰山表情:“熊叫。”
坏家伙。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写写改改,两天半终于写出最后一章,谢谢大家陪我。明天再来写后记,这本书对我来说意义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