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一架吧。
轻飘飘一句,和他之前唤他“吃饭吧”,“睡觉吧”是同样的语气。
说来可笑,上山时他还想着能得到几句解释,真庆幸没有,不然他还要分心留意那些肮脏事,自扰心神。
今日雪比他来墨泷渊的任何一天都大,险些迷了他的眼,余清剑出鞘,剑尖直指泠澈的胸膛,只是往日甚稳的手今天有些抖。
他的剑快,泠澈反应更快,稍微闪身就躲过致命一击,反手出剑与他缠斗起来。
那些招式他太熟悉了。
每日练剑,他都一遍遍地展示,甚至连化解的办法也毫无保留。
剑刃相接僵持之际,他们的脸也就隔着两把剑,他与那双冰湖般的眼睛对视,又不动声色地移开了。
因为他心里想的都是每天早上练剑时,澈执剑回眸问他今天有没有进步的样子。
怎么又想起澈了呢?他下意识地自问。
澈已经死了,就在今天早上,就埋在这雪山里面。
现在站在他面前,与他拔剑相向的分明是他的仇人,危害墨泷渊的毒瘤——寒冰狱主,泠澈。
他竟还天真的以为自己能再培养出一个有心的剑客,却不想这剑客的心早就不在剑上。
剑刃仍然僵持不下,突然,他的手腕被一把握住。
“不忍心吗?”泠澈戏谑的声音响起,“承认吧,和天下人相比,还是我更重要。”
这句话就像火星点子落进爆竹堆一样,引得他全身怒火齐齐奏响。
他很想大声质问泠澈为何要演这一出虚伪的温情戏,若只是对他独留世间假惺惺的愧疚与怜悯,又何必做得如此狠绝,辱他清誉,折他傲骨。
可他什么也问不出来,悲到极致,言语尽失。
他只知道他恨。他恨!
在怒意与恨意的交织下,他打破了剑刃交锋的僵局,又重重甩手,几簇火焰烧得泠澈接连后退。
似乎是摆脱了法术相克的限制,他很久都没有燃过这样艳烈的火了。
火势越烧越大,烧得周遭的雪都化成了冰。
冰上不是他的主场,他衣袍翻飞,凌空而上,泠澈也紧随其后。
又是新一轮交锋。
泠澈毕竟不是普通的祟,那些写好的符起不到一点作用,他只能一手燃火,一手挥剑,使尽浑身解数。
然而人越急躁,越贪多贪足,便越不会如意。
在他竭力稳住法术时,泠澈钻了空子,加大挥剑力度,震得他虎口发麻,半个胳膊都失了知觉,余清剑也落在了地上。
那一瞬间,他心中充斥着绝望。
冰与火难分胜负,如今失了剑,他还有胜算吗?
泠澈却没有乘胜追击,反而收了剑势,将他抵在了断崖旁石壁上。
石壁上突出的石块硌得后背疼,挣扎无果后他把脸扭到一边,却又硬生生被泠澈掰回到正面。
“躲什么,不许躲。”
即便如此,他仍不愿直视泠澈的眼睛。
泠澈拿剑的那只手空出根手指拨弄他的衣领,雪落在脖子上,冷得他发抖。
“这留着我的印子呢,还对我喊打喊杀。”泠澈轻笑一声,“真薄情。”
他不肯给他一个痛快,最后一刻,他想的还是怎样折磨他。
真的没有能利用的东西了吗?望着泠澈逐渐贴近的唇,他眸光一暗。
不,还有。
他没躲这一吻,反倒顺从地迎了上去,不同往日缱绻轻啄,他们发狂似的撕咬对方。
感觉到压制他的力气随两人拥吻程度减弱,抓住这个机会,他收回涣散的目光,果断夺过抒乐剑,毫不犹豫地刺进了泠澈的心窝处。
剑扎得明明是寒冰狱主的心,他没有一丝大祟终除的快意,自己的心也随着痛了起来。
泠澈支撑不住,抚住胸口弯下了腰。
他松开剑柄,僵直地靠着石壁,甚至不敢目光下移看看泠澈的样子。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泠澈笑了起来,笑声中还带着几分释然。
“你还是不肯看我的眼睛吗?”他敛起刚才轻佻的语气,乞求道:“低头看看,就看一眼。”
本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想法,他缓缓低下头,依了泠澈的意思。
泠澈胸口插着剑,血染白衣,脸色比雪还苍白,勉强立于崖边,摇摇欲坠。但嘴角噙着那抹温柔的笑,恍惚间令他觉得那个与他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澈又回来了。
“你看,它的颜色像不像缈山的海?”
曾经向澈介绍缈山时,他着重说了缈山的海,每次提起海,那就是他想家了。
澈问他,海是什么样的?和钓鱼的冰湖一样吗?
他说,比湖大,蓝蓝的,和天一样。
澈笑了,那神仙岂不是都住在海里?
旧事重提,他有些摸不清泠澈的意图。
“像不像?”
湛蓝的眼中除了纷飞的雪花,只剩身着黑衣的他的倒影,仿佛溺于深海,又像翱翔天际。
鬼使神差的,他点了点头。
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本来没打算收手的,但为了你,我愿意还墨泷渊一个夏天。”
心头一凛,他觉得澈话中有话,正要上前,澈却突然直起了身子,把插在胸口的抒乐剑拔了出来,对准他,拦住他的去路。
“你去天上当小神仙吧,到时人间香火遍地,记得算我一份。”
说完这句话,抒乐剑被甩落在他脚边,澈后退半步,跌下了悬崖。
下意识去拉,却拉了个空。望着自己伸出去的手臂,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是他亲手杀了他,最后的除祟者除掉了最后的祟。
木然注视万丈深渊,细雪落满崖口,他收回手,目光回到了抒乐剑上。
那把剑上还沾着它主人的血,他颤颤巍巍去触碰它,一段陌生的记忆忽然窜进他脑海中。
一个紫衣男子端坐于檀椅之上,满脸怒意,殿内精致器具砸得稀碎,地上齐刷刷跪了一群人。
“冥主大人息怒!”
“息怒?息不了!”奚傲吼道,“幽冥才是镇压邪祟的地方,怎么欲界那些没用的除祟者随随便便收几个就成了仙都的投名状了?”
他捏了捏眉心,咬牙切齿道:“怕不是自搭戏台,还非要泼幽冥的脏水。他们为了成仙,可真是机关算尽啊,仙都就那么好?挤破了头往里进?怎么不想想那些孤魂野鬼最后还得是幽冥收呢?”
越说越生气,他一锤扶手站了起来,抬脚踹翻了面前的桌子。
“一说仙都就人人奉承,又是设庙又是立堂的,提起幽冥就成了晦气东西骂人的了?我就是恶心他们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行,我倒要看看那群除祟者能有几个入仙都,到时候灰溜溜的下来,都把大门给我守好了,幽冥不收。”
这时偏偏有不懂眼色的人接了话。
“除祟者死后本来也是魂不入幽冥的,成不了仙就化作欲界万物,冥主大人,您忘了?”
话音刚落,一个杯子就直直向他扔了过来,碎片飞溅,吓得他赶紧又把头低下去了。
“你记性好,嘴还大,一会把门口石狮子挪走,你蹲那!”
他气得在殿内直转圈,忽然停下脚步,脸上也挤出一丝怪异的笑。
“那群除祟者里,是不是还剩了个独苗?”
“是,那小子飞升几率大得很,怪不得他们要把他留下来。”
奚傲满意地点点头,扫视着跪下来的人,语气平和了些,“都起来吧。”
那些人闻声起身,他一个个看过,却没见到他想看的人,于是吩咐道:“去把寒冰狱主叫来,出这么大的事还不来,真没规矩。”
不多时,一人从门外闪身进来。
“寒冰地狱路远,我来迟了,冥主勿怪。”
殿内众人齐齐松了口气,奚傲的怒气也消散了些。
“澈,你来了。”
泠澈也不行礼,径直坐在奚傲旁边,“行了笑笑,笑一个。有人替我们收了那些东西还不好?省得麻烦,何必生气。”
“你知道我气的不是这个。”奚傲也不拐弯抹角,“话说你天天对着那些服刑的人,他们肯定给你讲了不少欲界的事吧,怎么样,眼不眼馋?”
“还好。”
“我给你个美差,要不要?”
“你说。”
“去欲界拉个人下来。”
“这种事要阴司去不就好。”泠澈略加思索,“不会拉的是那个小除祟者吧?”
“是。这件事他们让幽冥背了这么大一口锅,身为冥主,我可不能忍气吞声。”奚傲一挑眉,“思来想去,还是你最合适。”
毕竟他是万邪之首,邪祟都依他为中心。况且平时故事听得多了,他确实对欲界有点兴趣。
但他没有表现得太过明显,而是问:“事成之后,如何谢我?”
“不用等事成!”奚傲大手一挥,“我现在就封你为副冥主,安心去吧!”
奚傲就是这样,随性,脾气差,什么都写在脸上。老实说,他不适合当冥主,可他没办法。就像泠澈也不想守在冷冰冰的寒冰地狱一样。
于是他从那条破碎的通道去了欲界,在墨泷渊定了居。因为寒冰狱主的身份,他所到之处都是千里冰封。
他想着,墨泷渊本就是苦寒之地,再冷一些也没关系。
不让那些人上山,一是嫌吵,怕坏事,二来山上那些被邪祟附身的野兽狂性更甚,要是让他们接触活人身躯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事来。
闲来无事,他就观察观察那小除祟者的近况,看他是怎么收服那些邪祟的,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本是抱着嘲讽的心态看,没想到越看还越欣赏。
模样好,悟性高,画符设阵样样精通,头脑灵活,计谋也巧,能把那群精怪邪祟耍得团团转。
更有意思的是他毁掉邪祟的修为却不赶尽杀绝,只为诛心。
令邪祟闻风丧胆,邪祟对他恨之入骨,而这也不过短短几年。
他不禁感叹,这就是他命定的对手。
幽冥的人也时不时向他发来“慰问”。
“澈,那小除祟者怎么样?”
他不愿多谈,便搪塞道:“嗯,挺嫩的。”
那边就笑开了,纷纷骂他老不正经。奚傲却说:“好好好,心思越歪越好。”
他仍然天天观察小除祟者,心境却与当初完全不同了。
看见小除祟者路遇流浪儿会把自己的衣服给他们时,他希望自己能给他披件衣服,又看见他在夜晚拥着那把剑孤零零蜷在角落睡觉时,他希望自己能抱抱他。
这时很危险的想法,所以他也问了奚傲一个危险的问题。
“我观察了他很久,他没有一点渴望成仙的苗头,这其中会不会有误会?”
奚傲没有回答他,而是笑着反问道:“还没见面就开始反水了,如果真有误会,你帮谁?”
“两边都不帮,我死行了吧。”
是句玩笑话,他总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
至于拥抱,他还真抱到了。
那天远远就望见小除祟者御剑而来,他动动手指让雪山部分崩塌,然后一切都如他算准了那般,他落进了他怀里。
是暖的。
他知道小除祟者疑心深重,所以故意露出破绽又巧妙化解,果然没有再被怀疑。
小除祟者步步沉沦,自己又何尝不是。伴他入睡,哄他开心,护他痊愈,若非真情流露,这些是扮不像的。
他听到了他病中呓语,总能想起他抱剑独眠的样子,心疼也是真的。
这些都是真的,可他的身份是假的。他不是阿澈,他是寒冰狱主。
所以当被问到为什么对他好时,他支支吾吾,不敢直言。
小除祟者有个好名字,叫路峻竹,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
还是毁了。
他终究没能抑制住自己的内心,与其醉酒一场,一夜欢好。
以至于之后奚傲问他进度如何,他只能一拖再拖。
“澈,你怎么回事?”奚傲质问道,“别告诉我你动真心了。”
“冥主大人,您听我解释……”
“呵。”奚傲冷笑一声,“昨天还叫我笑笑,今天就喊冥主大人了?副冥主何以生疏至此啊。”
笑笑是他打趣奚傲时取的诨名,喊习惯了。
“因为笑拆开是’竹夭‘,夭是早亡,不吉利。”
“重点是竹吧。”奚傲翻了个白眼,“真是病入膏肓。”
其实他知道夭还有草木茂盛的意思,可是对敌人生出这样的心思,自知愧对于奚傲,实在不好再称呼他的诨名。
“我现在还没有十足的把握,等我再深入了解一下吧。”
后来果然让他了解到了真相,真相就是确实有误会。
他们以为那些除祟者急于飞升,除祟者却以为幽冥想要吞并欲界。
而问题就出在突然被打破的通道上。
他急匆匆去和奚傲请示,希望赶紧收手,两边言和。
“有些误会呢,结了也就没必要解开了。不如将错就错吧,反正仙都幽冥迟早得有一战。”奚傲慢悠悠道,“没法回头了,有你在,那些邪祟早就蠢蠢欲动了,不然你猜我为什么不急着修复通道。”
奚傲不适合当冥主?错了。大错特错。
或许刚开始他真没有这样的心思,可幽冥做了那么多费力不讨好的事,也难怪他心中愤懑不平。
他们嘴上怨怼仙都,内心更多的还是羡慕吧,就连他自己自诩淡泊名利,却也给这山命名为“九重巅”。
“你再不把那小除祟者拉下水,等他真飞升了回过味来第一个就活剐了你。对他仁慈,就是对你自己,对整个幽冥残忍。”
他劝不动奚傲,也做不到毁了路峻竹的前程。仙都和幽冥开战,受伤的永远是夹在中间的欲界。路峻竹守了这里这么久,爱屋及乌,他也心生几分怜悯。
世上安得双全法,不负幽冥不负君。
苦思冥想,最终,他还是想到了。
回忆戛然而止,他整个人如遭雷击。显然,抒乐剑上承载的是澈的记忆。
他想把抒乐剑拿起来,却发现它如千斤重,抬不起分毫。
可刚刚他分明轻而易举夺了剑。
是啊,轻而易举。
误会解不开,澈以自己一死,阻幽冥入侵,铺他成仙之路。
他感觉体内血液凝在一处,浑身抖得和筛糠一般,胸腔闷得要炸开。
情绪压抑下,最终成了悲怆的呐喊。待他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泪流满面,滴水成冰于墨泷渊而言,俨然是过去式了。
他干了什么?他都干了什么啊!如果当时能多问一句,如果当时再看他一眼,如果……
没有如果。
地上的雪化得快,隐约能见到底下的绿芽。天边似有鸟鸣,他抬起头,发现金灿灿一片,自光中飞来的是成群结队振翅的仙鹤,它们绕着绕着,就绕到他身边来了。
这是飞升的预兆。
人间无祟,自然也不需要除祟者了。
他握紧了手中尚未归鞘的余清剑,伴着即将消逝的落雪,舞起剑来。
只舞给你一个人看,阿澈,你看见了吗?
最后的最后,他也没走进那束光里,余清剑染着他的血,落在抒乐剑旁边。
除祟者不入幽冥,他也不去仙都了,只盼魂寄欲界花草,与缈山众人团聚,能在阿澈轮回路上添段芬芳,或化作一缕风,绕他发丝,不做纠缠。
与雪同坠崖时,他只剩一个想法。
寒冬彻骨,再相见,一定要在盛夏,一定。
作者有话说:
具体场景详见16章
写太长了有点收不住了 第二世我尽量缩减一点 完结似乎又要往后推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