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语花猛地睁开眼睛。背后凉凉的,一身都是冷汗。

  头顶是洁净的白色天花板,窗帘开着,盛夏的阳光照进屋子,因为开了空调,反而觉得暖暖的。

  霍秀秀就坐在他的身边,手里拿着一个削到一半的苹果。

  解语花想坐起来,才发现自己只要稍稍挪动一下,就疼得一道电流直冲脑门。

  秀秀拿水果刀切了一块苹果,递到他嘴边。

  解语花看着那块伸在自己嘴边的白色果肉,不明白。

  “你只是断了几根骨头,不妨碍吃东西。”秀秀淡淡道。

  霍秀秀的脸色非常冷静,浑身竟多了几分让人害怕的敬畏之气,解语花怔怔地看着她,大脑一片清明,一瞬间什么也想不起来。

  于是秀秀把那块苹果塞进了自己嘴里,“你的肩胛骨破裂,声带和呼吸道粘膜都有被强碱灼伤的痕迹,肋骨和上臂骨折,有一根肋骨插进肺里造成大量的内出血,万幸的是没有伤到脊椎,不然下半辈子都要躺在床上过。”

  她的声音淡然冷漠,好像一个复读机转述主治医生的话。解语花努力挤了挤眼,湿润了眼球,看见的仍然是那张自己打小看大的脸,乌乌的头发,圆圆的眼睛,只是那眼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娇蛮和灵动。在自己面前的霍秀秀,就像是一个陌生人套着画皮,但多年的相处,让解语花知道这个秀秀真实的无法替代。

  他动了动嘴,想问“怎么了?”,可是发出了几声沙哑的破音,把自己都吓到了,才想起秀秀说自己的声带已经被灼伤了。

  霍秀秀低下头去,专心吃着手里那个不大的苹果。解语花很着急,他有一千个疑问憋在心里:现在是什么时候,自己睡了多久,是怎么出来的,其他人呢,吴邪怎么样了,解家的伙计怎么样了……

  还有黑瞎子,死了没,他在哪儿?

  但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焦急地望着霍秀秀。

  秀秀不慌不忙把苹果吃完,才继续道:“解家留了一部分人在这里等你消息,大部分伙计已经回北京了。我吩咐他们回去之后按兵不动,尤其不要和霍家人再起冲突。解哥哥,你的命很大,我们在放弃搜山的最后一刻找到了你。”

  “啊——”解语花徒劳地张了张嘴。

  “哦,还有,”秀秀冷冷说道,不知为何眼眶竟开始发红,“我……我终于见到奶奶了……”

  解语花怔住了。

  霍秀秀苍白的嘴唇微微哆嗦着,好像在最大程度地克制自己的情绪……“谢谢……谢谢你们……呵呵……”她努力笑着,颤声道。

  解语花不知道吴邪他们在张家古楼的“斩获”,他只是第一次见到秀秀这般脆弱的样子,心里揪着难受起来。

  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想要抚摸秀秀低垂的脑袋,霍秀秀却突然大声抽了一下鼻子,然后站起来大步走向门口。

  “我也要回北京了。解哥哥,你自己保重。”秀秀转过头来,笑着的眼里已然全是泪水。

  霍秀秀离自己只有几步之遥,但解语花的心飞速的沉了下去,他觉得这个自己看了很多年的小妹妹,就要永远离开自己了;那种曾经两小无猜的默契,在一股不可见的作用力下,已经变质成了其他什么东西……

  “啊,对了。”秀秀已经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会儿,道,“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身边还有一个人。”

  解语花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刻紧张起来。

  “他对我那么无礼,我原本可以不救他的。”秀秀转过身,噙着泪花的眼里居然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解哥哥,这下你欠我一个人情。”

  然后她就离开了病房,留下解语花一个人。

  太阳已经西坠,橘色的夕阳将冰冷的白色床单染上一丝丝暖意。解语花歪过脑袋,看到自己手边那个呼叫的摁铃。

  他用力摁了下去。

  休养了半个月,解语花终于可以告别24小时全天陪护,坐着轮椅下床活动了。夜已深,窗外只有蛐蛐的叫声。解语花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吃力地下床坐上轮椅,小心翼翼推开病房的门。

  守夜的小伙计横躺在走廊的长椅上,睡得正香。

  解语花屏气凝神从他身边绕了过去,心里没来由冒出一股“做坏事”的快感,就像小时候被二月红罚顶着碗金鸡独立,站了一会儿,看二爷眼睛闭上了,就把脚放下来偷笑那样。

  单手推轮子有点吃力,幸好也不用走太远。解语花来到走廊的尽头,这里和自己那间一样,也是VIP特护病房。

  原来,一直就在这么近的地方,也许晚上还可以听见彼此的梦话和磨牙声。

  解语花一边摇头一边笑了笑,拧开了门把手。

  推开门,毫无防备的解语花吓得倒抽一口冷气——床上那个设想应该在熟睡中的人,居然直直地坐着!

  “花儿爷?”黑眼镜反而很淡定,早有准备般笑着把脸转了过来。

  然后解语花看见,没有墨镜,没有那四只眼珠子,他的眼睛上,缠着一圈厚厚的纱布。

  “你醒着?”解语花问。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很怪,但是好歹可以说话了。“你怎么知道是我?”

  “还会有谁。”黑眼镜笑道。

  解语花把轮椅摇到床前。病房的楼层高,外面很黑,黑眼镜只有一个侧面的剪影对着自己,穿着病号服。解语花觉得刺眼,太刺眼了,白色的纱布,白色的病号服,白色的墙壁和病床,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白色堆在黑眼镜身上。白色从来都不适合这个男人,从来都不适合。

  “爷,你的伤好了么?”黑眼镜轻轻问。

  “没好全。”解语花简短地说。他本来有千言万语要说出口,但是真见到黑眼镜,见到这个男人被完全不适合他的惨白环绕,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解家的家训是利益至上,为了这个姓氏,他直接或间接葬送过多少人命,其中不乏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伙计,解语花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对。但是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欠这个人的,欠得太多太多,一辈子也还不清。

  因为这一次他葬送的,是骄傲,是灵魂,是一个男人珍视超过生命的东西。

  黑眼镜淡淡笑了笑:“会好的。”

  “你呢?”解语花问。

  “……”

  黑眼镜沉默了许久,低下头,下意识做了一个推眼镜的动作,才想起来自己眼睛上缠的是纱布。

  “呵,”他尴尬地笑了一声,转而摸摸鼻子,“医生说有癌变的危险,给我把两个眼珠子都摘了……这次真是瞎得彻底了。”

  解语花心里颤了一下。他知道最坏的可能就是瞎,但是没想到会严重到这个地步。摘除眼球……就是再无挽回的机会么?

  他伸出一只手,吃力地够到黑眼镜眼上的纱布,感到对方微微往后缩了一下。他的手僵在了半空。

  “爷,”黑眼镜很轻地笑道,“给我留点最后的尊严吧。”

  解语花的心狠狠抽痛起来。

  黑眼镜看不到对方的反应,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稍稍有些慌乱——

  一只凉凉的手托住他的面颊,黑眼镜稍稍哆嗦了一下。

  “……不怕……”解语花的声音传来,很温柔,“……不怕……我带你去看眼睛……去美国,或者去德国……时间还长着呢,总有办法的。”

  话是这么说,但是黑眼镜明显感到那只手在微微地颤抖。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握住解语花的手蹭了蹭:“爷,你说过的话,可不要出尔反尔。”

  “当然不会。”

  “那山洞里的话也算数么?”黑眼镜突然问。

  解语花愣了一下,想把手抽回来,已经迟了。

  “咳,”解语花不自然地咳嗽一声,轻声道:“嗯,算数。”

  他说完,就紧紧闭着眼睛,想看黑眼镜下一步会有什么动作。可是等了很久,对方也没有什么反应。

  解语花狐疑地睁开眼,就看到黑眼镜嘴角翘的弯弯的,就算眼睛被蒙住了,脸上也是笑意昂然。

  “花儿爷,你怎么还是这么可爱哟~”黑眼镜笑呵呵的,一只手摸索着拍拍解语花的脑袋,“你不用说出来,我都明白的。”

  “明白?”解语花怔怔看着他。

  “呵呵,”黑眼镜脸上还带着笑意,坐直身子,“爷,大半夜的,您快回去吧。不然待会儿门口的小家伙找不到人,又要哭天抢地了。”

  “……好。”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解语花心里很温顺,异常地舒畅,他努力撑着床沿站起来,哆哆嗦嗦凑到黑眼镜面前,在他脑门上轻轻蹭了一下:“……晚安,瞎子。”

  “嗯,晚安,花儿爷。”黑眼镜淡淡笑道。

  “吴邪老友 敬启,

  好久不见。我在美国的康复一切顺利,谢谢关心。

  说实话,收到你的邮件很意外,因为我不觉得对于你和张起灵的事,我这个外人可以给出什么意见。但我相信最终的选择,你的心中已有定论。就像抛硬币一样:抛出去的瞬间,其实已经做出了决定。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吧,不要后悔。你不像我,你还可以选择。

  潘子的事我很遗憾,但我无能为力。你会理解当时的处境,既然入了这一行,就要随时做好掉命的觉悟,我也一样。他是条真汉子,值得最高的敬意;没能去参加葬礼,我很抱歉。

  你在张家古楼做的事,我已经听说了……真无愧于“天真无邪”这个称号 = =|||……虽然不能苟同你的做法,但是不得不说,这是你小三爷的行事风格,是你吴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行事风格,从某种角度看看也挺有意思的——当然如果是我,我会静悄悄的离开,当作什么都没有看见。对一个盗墓者,悄无声息死在斗里也许才是最佳的归宿。

  秀秀——或者现在应该叫她‘霍当家’了——比起过去有些变化,说不清是好是坏。这一天总会来临,只是没想到这么突然,还是以这样残酷的方式到来。你不用太担心,这件事你不便再出面,我会尽我所能帮助她、指点她。希望我的话,她多少还能听得进去。

  这几天体力消耗很大,外伤和嗓子都没好得那么快,就此搁笔,你自己多保重。

  P.S. 以后的联络尽量使用传统邮递,我会派专人送信。电子邮件说到底只是一串字符,最后会发到哪里去,你永远无法掌握。

  解语花”

  吴邪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上面是解语花手写的字迹,不大工整,看来确实伤还没好全。

  小花说了什么?好像什么也没说,唯一记住的只有一句话:顺着自己的心意。这可真不像初见时冷嘲热讽的“解当家”会说的话,看来这几个月,他身上也发生了不少事。

  其实何止是解语花,自己不也变了么?在张家古楼的经历改变了自己的心境,不知道小花在那里,又遇到了怎样的故事。

  吴邪默默地把信纸折叠好……既然小花都这么说了,那就顺着自己的心意,做一次吧!

  他刚准备把信收起来,突然瞥见信纸背后还有字,字迹很潦草很大,一看就不是一个人写的。

  吴邪满腹疑问地把信重新展开,贴到眼前,努力辨认那凌乱的字迹——

  “哟~~小~三~爷~”

  看到这个称呼,吴邪下意识地一阵恶寒。他翻了个白眼,继续看下去。

  “还记得我吗?呵呵,记不得也无所谓,花儿爷出去了,我在这信寄出去前,赶紧嘱咐你几句话。

  哑巴张的事干我们P事,这种小事你自己看着解决,不要什么都来问花儿。他白天要做复健,晚上还要‘哔——————————’非常操劳!爷不想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破事再来烦他!~记~好~了~哦~~

  还有,你把那个老太婆的头割下来简直是蠢爆了。这下花儿爷一辈子都觉得亏欠霍家小姑娘,一辈子都甩不掉这个麻烦了——反正她又不会去找你!

  不过看在潘子的份上,爷不跟你计较。他救了花儿,爷欠他一条命。所以以后小三爷要是遇到什么麻烦,大可以跟我说——记住,是跟‘我’说哦~

  哦,再告诉你个事,爷现在换了对眼珠子。等捐赠排队太久,插队要了一个灰的一个蓝的,呵呵,搭配起来太炫了,就像这样——‘○v●’——所以还是戴着墨镜儿出门,省得招蜂引蝶太厉害,花儿要不高兴。

  差不多就是这样——不要想跟花儿爷告状,送信的小家伙被爷用两条万宝路收买了,所有对爷不利的话,绝对不会传到花儿爷那里去哦~~~

  P.S. 爷现在有点发胖~看来要多做运动~是有益身心健康的夜~间~运~动~哦~

  嘿嘿~

  黑瞎子(○v●)Y”

  吴邪:“………………………………………………”

  三秒钟后,那张薄薄的信纸在小三爷的手上化为碎片!

  “靠——————我擦啊!!!!!!!!!!!!!!!!!————————————什么发小啊??????????什么死党啊???????一个个全尼玛是炫耀帝啊!!!!!!!!!!!!!!!!不炫耀会死啊!!!!!!!!!!!!!!!!!!!!!!有本事你们一辈子在米国别回来啊!!!!!!!!!!!!!!!!!!!!!!!!!!!!回来我就诅咒你们飞机失事掉到太平洋小岛上!!!!!!!!!!!!小岛上只有坚果吃得你终身疲软我看你还怎么得瑟起来!!!!!!!!!!!!!!!!尼—————妹还‘——嘿嘿’笑得出来啊??!!黑瞎子老子日你祖宗!!!!!!!!!!!!!!!!!!!!!!看老子2015年团灭你们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Q口Q/ #¥……%……—%……—%……#%¥%…………”

  王萌打个哈欠,自动屏蔽楼上老板的捶胸顿足咆哮体,继续跷脚玩扫雷。

  呼呼,冬天真是安逸的好时节啊。

  “……”

  “花儿爷,怎么不说话?(○v●)”

  “……上次给吴邪的信,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回?”

  “是么?~~~啊哈哈小三爷一定在日理万机(○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