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语花默默在那堆废铁边坐了一夜。

  天色擦亮,身边开始有车辆驶过,还有清洁工开始打扫路面。感受到路人投来的异样的眼光,解语花才如梦初醒,茫然地抬起头,看看空旷的街道,又看看自己手中的镜框。只是一夜,却像过了一生那样漫长。

  解语花完全是凭着本能走回了解家,已经是早上7、8点钟了。一晚上没睡,之前又好大一番波折,现在身体里每一处关节都在呻吟。他不是身体素质很好的人,看到解家大门的那一刻,终于感到潜藏的疲倦像海浪一样席卷上来,几乎摇摇欲坠。

  突然身后传来熟悉的暧昧笑声:“花儿爷,现在才回来啊?”

  解语花晃了晃,不可置信地回过头,便见到那个已经在阴曹地府走了几遭的人:一身的焦黑、一身的伤痕、还有那外人看来颇为骇人的四只瞳孔。黑眼镜正微笑着走向自己,背后是升起的晨曦。那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明亮了。

  向来伶俐的解语花,居然说不出话来。

  “……你、你没死?”

  “花儿爷要说我又活了一回。”黑眼镜笑道。

  “……我没在做梦?”

  “花儿爷要做梦,我就陪你做。”黑眼镜温柔地笑着,“爷,这段对话很耳熟啊。”

  解语花这才相信自己没有幻觉,也没有幻听,瞬间涌起的百种思绪反而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你——你!——”

  解语花憋了半天,憋得满脸通红,却无法将千头万绪转换成话语,最后采用了最直接的办法——“死瞎子!!!”

  黑眼镜只觉得肚子上被狠狠撞了一下,直撞得他眼前一黑。

  “——你给老子记好了!!下次要死也死在我面前!!!”

  眼前渐渐由黑暗转为模糊的光亮,黑眼镜稍稍松了口气,解语花带着颤的声音还在脑海里回荡。他抬起头,却看不清眼前人的表情。

  黑瞎子抬起一只胳膊,揽住解语花的脖子,凑上去贴在他身上把他揽进怀里,轻轻笑道:“花儿爷,不哭,不哭……祸害遗千年……我没那么容易死……至、至少……还能陪你这次……”

  解语花没有说话,极度压抑中的冗长的呼吸声,带着不那么明显的颤音。

  其实没有多少时间,霍仙姑和张起灵已经出发了,等解语花置办好装备,也就是这两天的事。黑眼镜虽说是死里逃生,但是这一行里,和死神擦肩而过的机会简直太多了,死于车祸说不定倒是奇闻一桩,所以解家上下的人都没把它当回事。黑眼镜有时靠着墙发呆,有时走在走廊上还会撞柱子,或者走着走着就撞着丫鬟管家把东西打一地,路过的伙计就来拿这件事取笑他,说黑爷你不是把脑子撞傻了吧?黑眼镜嘿嘿一笑,并不答话。东家要启程,家里忙得人仰马翻,没人注意到,那目中无人的黑瞎子突然就安静了许多。

  已经入夏的京城,就算到了晚上,发烫的地面还在散发暑气。凌晨两三点,解家大宅静悄悄的,连知了都不叫了。黑眼镜爬上屋顶,迎面扑来一阵凉爽的风,呵,这个点儿,总算凉快下来。他往那边望望,果然,解语花的屋里还亮着灯。

  黑眼镜倒挂在窗外往里看,只听到里面不冷不热的声音:“黑爷,要进来就好好走门,别跟只蝙蝠一样。”

  黑眼镜嘿嘿一笑,推开窗户翻了进去。解语花还穿着白天的衣服,没有一丝要睡觉的意思。

  黑眼镜随手拨拉着桌上的纸,笑道:“花儿爷,不是熬夜是美容的天敌么,今天怎么反常了?”

  解语花头也不抬,拿着个本儿在写写画画:“有话快说,忙着呢。”

  黑眼镜自己坐下,微笑地看着解语花的侧影:“没什么话说,我就是来看看。”

  解语花抬起眼:“看什么?”

  “……没什么,这几天都没怎么看到,就是想能看的时候多看几眼。”黑眼镜淡淡笑道,“花儿爷,我来解家几年了?”

  解语花仰起头,煞有介事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无奈地耸耸肩:“——太久了,我都不记得了。”

  “还差六个月十三年。”黑眼镜微笑着答话。“冬天的时候吧。”

  解语花嗤笑道:“你记得挺清楚啊,这么长时间了?我怎么觉得你还跟昨天才来似的?”

  黑眼镜呵呵一笑:“因为花儿爷你还跟十三年前一样,从来没把我真心当家里的伙计。”

  解语花握在手里的笔停住了。

  “爷,伙计是用来使唤的。”黑眼镜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笑着看解语花,“您打算把我晾到什么时候?”

  解语花沉默了,黑眼镜也不追问,只是坐在那里,笑着看他。

  “过几天……你帮我去一趟上海,找一个人。”解语花背对黑眼镜,淡淡说,“这个人很重要,至于做什么,等你见到他,他会当面告诉你。”

  “花儿爷你又卖关子。”黑眼镜笑道。“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中午,12点的飞机。”

  黑眼镜冷冷笑道:“看来我今晚来的是时候,不然明早一睁眼,就会发现花儿爷消失了。”

  解语花也冷笑道:“说话别那么冲,你要做的事情,同样很重要。”

  “哦?那能不能请花儿爷满足一下爷的好奇心,透露一些些瞎子这趟究竟要去做什么?”黑眼镜依旧咄咄逼人。

  解语花却开始神色躲闪,沉默了许久。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主子都这么说了,做伙计的哪儿有反对的份?”黑眼镜笑道,“花儿爷,你说的话,我没有不听的。”

  “嗯。”解语花点了点头,又转过身继续干自己的事,“没事就滚下去吧。”

  “是。”黑眼镜笑着答应。

  “等等。”解语花突然又叫住他。

  “花儿爷还有什么吩咐?”黑眼镜笑眯眯地回头。

  “……我走了以后,你给我好好待着别乱跑。”解语花闪烁其词,“不然出发的时候他们找不到你。”

  黑眼镜大为诧异,嘴做了一个O型:“……爷,我没听错吧?您什么时候变这么贴心了?”

  解语花翻个白眼,不耐烦地挥挥手:“算了算了,滚吧滚吧,明早就出发了,你别在这儿给我添堵。”

  天色擦亮,凉爽的空气尚未沾染新一天的暑气,解语花走出解家大院,身后跟着伙计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快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看见一个黑抹抹的人影靠着朱漆门扇站着,带着那副痞痞的笑容,一看也是一宿没睡。解语花眼神复杂地向那人影走去,感受到墨镜片下对方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擦身而过的时候,解语花停下脚步,很低声地说了一句:“做你该做的事,别叫我操心。”

  黑眼镜挑起眉梢,伸出两根手指行了个礼:“谨遵爷的指示。祝花儿爷马到功成。”

  解语花坐进自己第二辆专车(第一辆叫黑爷报废了),伙计加上行李,浩浩荡荡一个车队消失在古老的胡同口。黑眼镜抓抓脑袋,转过身看看空荡荡的解家大宅,桃红柳绿,热热闹闹,心里却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大概可以叫做“失落”的感觉吧。

  解语花走后第一天,黑眼镜很老实地没有出门,他躺在树荫下,拿石子弹知了。

  解语花走后第二天,黑眼镜想出去,看见一院子丫鬟伙计都很紧张地看着自己,他笑道你们干吗,爷出去转转也不行?到了晚饭的点黑眼镜回来,看见一院子的人齐刷刷松了口气,脸上都是释然的表情。

  解语花走后第三天,解家的医生来了,抓着大管家嘀嘀咕咕,看见黑眼镜,两个人触电一般地弹开。医生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黑,最后阴着脸走了。黑眼镜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解语花走后第四天,大管家午饭后敲门进来,说明儿一早出发,先生您有什么要下人打点的么?

  黑眼镜不温不火地笑,不用了,估计爷去这一趟也不会是什么大事,不用多久就回来。

  大管家踟蹰着,先生您还是带点吧,东家有什么重要的事交待也不一定呢。

  黑眼镜把手里翻了一半的书丢下,冷笑道,我都乖乖呆在这儿了,还想怎样,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命令我?

  大管家吓得脸都白了,不敢不敢,先生您好好休息,说完毕恭毕敬地倒退着出了房门。

  一个两个都当我是傻子。黑眼镜把完全没看的书盖在脸上,闻着上面淡淡的油墨味。

  这是黑眼镜生平第二次坐飞机,上一次还是好几年前和解语花去的四川。用的依旧是那张假身份证,因为黑眼镜坚持不肯摘墨镜,那上面的照片是解语花找了一个和他相像的人拍的。过安检的时候黑眼镜依旧不肯摘墨镜,闹到保安和地勤都过来了,黑眼镜才突然把镜片往下一拽,四只黑黢黢的眼珠子立刻吓得旁边的女乘客尖叫出来。黑眼镜不慌不忙地把眼镜重新戴上,后面的解家医生已经被他折腾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只能走上来勉强又是赔笑又是道歉,最后在所有人怜悯的目光下,黑眼镜面带微笑、晃晃悠悠地过了安检。

  出了虹桥机场,就看到一个醒目的络腮胡老外站在候机大厅,解家的医生赶紧迎了上去。黑眼镜不慌不忙地走过来,冷冷笑道:“看来这位,就是花儿爷要我找的‘重要人物’咯?”

  解家的医生擦了把汗,小心翼翼说:“先生,这位是克鲁斯教授,德国的眼科权威……”

  那老外用一种看实验室标本的眼神仔仔细细打量着黑眼镜,伸出一只手,嘴里叽哩咕噜了几句外语。

  旁边的翻译说:“克鲁斯教授说,很高兴认识你,他听说了你的情况,希望可以帮助你解除痛苦,并且希望对您的治疗,在以后的医学界可以帮到更多的人。”

  黑眼镜抱着胳膊,看着那只伸向自己“友好之手”,一动不动。

  克鲁斯的脸色立刻臭了起来。

  解家的医生脸色白了,凑到黑眼镜耳边小声说:“先生,东家费了好大劲才把他请来,这老头架子可大了……”

  黑眼镜的喉咙里却憋出一丝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怪异声音,像是忍耐了很久,最终难以自制的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你要做的事,同样很重要……

  “别让我操心。”

  解语花犹豫的眼神,历历在目。

  小九爷的这个套,实在是设得非常拙劣,就算黑眼镜自认智商不是特别高,也能一眼看穿。又或者说,解语花根本就懒得设套,因为他说的话,黑瞎子没有不听的。这样遮遮掩掩,只是因为“不要跟我去四川了,先治好你的眼睛”这种话,他实在没有办法当黑眼镜的面说出口。

  怜悯和施舍,会像一柄利剑刺伤那个男人。解语花比所有人都深知这一点。他说不出口的,就直接付诸行动了。

  克鲁斯疑惑地看看翻译,又看看抱着肚子大笑的黑眼镜,脸色渐渐变为鄙夷,又咕噜了几句外语。

  那翻译冷笑道:“克鲁斯教授说,他觉得这位先生需要看的不是眼科,而是脑科,当初解先生请他来的时候并没有说清楚,这简直是浪费他的时间。”

  “嗯嗯嗯,你们说的没错……我是要去看脑科……你说呢大夫?……”黑眼镜一边大笑,一边拍着解家医生的肩,后者感觉到肩膀上传来的剧痛几乎无法承受,顿时惨无人色。黑眼镜怒了,这光景没有人见过,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而克鲁斯和他的翻译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克鲁斯对翻译说了几句话,翻译便一本正经地说:“为了来中国,教授推掉了两个非常重要的国际学术会议,这笔损失,你们无法承担——”

  他的后半句话死在了肚子里,因为他看见那个戴墨镜的疯子,微笑着比了一个手枪的手势,对准自己的脑袋。就算不是真枪,依旧叫人浑身一个哆嗦,一股寒意顺着眉心而下。

  “放你的狗屁。”黑眼镜微笑着说,像一头危险的野兽,“爷玩够了,没时间听你废话。”

  解家的医生已经吓得快站不住了,硬着头皮上去:“先生,这是东家的吩咐……”

  他的后半句话也死在了肚子里,因为黑眼镜的另一只手已经卡住了他的脖子。

  从刚才就在关注这里的机场保安立刻一拥而上,却没人敢接近。

  “先、先生……不要冲动……”医生从喉咙里憋出几个破碎的音节,黑眼镜现在的表情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冰冷的死神的微笑,只要手上再使一点力气,自己的脑袋和身子就能分家了。

  克鲁斯从惊吓中稍稍恢复过来,一个激灵刚想跑,黑眼镜就把食指对准了他的眉心。血肉之躯,却比黑洞洞的真枪实弹带来更大的压迫感,克鲁斯的腿软了下来,瘫倒在地上。

  黑眼镜微笑着转向解家医生,稍稍松了松手劲,柔声问道:“……花儿爷呢?”

  他只知道解语花要去四川,却不知道去哪里。

  医生从窒息中获得一丝宝贵的氧气,嚅动着嘴唇:“……东家……和……小三爷……去了……四姑娘山……老九门的……”

  “小三爷?”黑眼镜一怔。

  “吴、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