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宣转醒,他还未发声便有人将他的肩背抬起,让他靠入自己怀中。那人身上的衣服熏了木香,他熟悉得很。

  “……斩荒!你回来了?!”许宣慌忙直起身望向对方的脸。

  映入眼连酒窝醉人的除去斩荒还有谁?

  斩荒纤长的睫毛颤悠悠痒入许宣的心里:“我被柏……兄长重聚魂魄,他告诉我你为我不顾生死,不惧艰险。仙人寿命绵长,而凡人不过区区数十载……若你愿意,这数十载我想同你一起度过……”

  面前这个人又何尝不是为他不顾生死?许宣心中一片柔软。自他苏醒后便仿佛再抑不住对斩荒的在意,那些往日的点点滴滴一颦一笑如细雨春风浸入心扉。

  “好。”他应承下来。

  眼见二人情到浓时不由自主,罗喉计都不忍目睹,于是收回术法冷然道:“君就这样放任妖帝?这可不似君平日行事。”

  “我应当如何?”柏麟端坐一旁:“如今我法力低微,如何动得了妖帝。”

  他到底是被说动了,但不是被斩荒,而是被自己。那日他斥责斩荒不顾妖帝所担之责,恍惚间竟想起曾经被前任天帝所质问之时的哑口无言。他对前天帝尊崇、信任,但有些许小部分并不完全赞同,可那日他却惊觉自己与前天帝如出一辙。

  斩荒到底不是他,字字句句的质问让他即便有满腔话语也不忍再逼。

  如若天道认为斩荒有失,必将降下大罚,那这稍许的欢愉时光不过是最后狂欢,应当尽兴。可柏麟不由又想起自己昊辰那一世,因私心欲念作祟,最终剜肉剔骨地开始,抽筋拆骨地结束。

  那时他自不量力,但现在他清醒了。

  他不该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他也不想斩荒也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不想斩荒也落得这下场……

  柏麟双目微睁心中突然震惶,他好似明白了自己回来的意义。

  罗喉计都旧怨未消,斩荒新恨又起,这三界之劫当然需要有人化解。

  他和紫宣这不就被选中了吗?

  “……竟是如此……”柏麟低低笑起来,笑声渐渐愈发肆意,不像那九天之上的仙人,倒和妖帝别无二致。

  罗喉计都本就疑心招魂幡之阵法在柏麟身上仍有未尽的隐患,如今见他癫狂大笑心中更是翻腾忧心:“君这是怎么了?”

  柏麟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我?我从未像此刻这般清醒。”他挺直身躯道:“计都兄,请你送我上天界一趟,等面见天帝回来后,你想知道什么我必定如实相告,再无欺瞒。”

  当日柏麟与罗喉计都离开之时,天帝忧心柏麟独立难支,曾交予柏麟一物用作联系。柏麟于白玉亭中催动此物,不多时天帝便应邀前来。

  “你都知道了。”天帝施然前来,看见柏麟并不意外。

  柏麟转身一拜:“参见帝尊。”

  “你这样叫我,你是在怨我?”

  柏麟起身没有说话。

  天帝叹气:“我为求大道无情博爱众生,饮下了无草,又自以为经过千万年的修行应有所得。无情可以摒弃世间烦扰,不为情所困却显得空虚,有情处处掣肘却有磅礴丰沛之所感。”

  柏麟仍是沉默不语。

  “不论是信与不信,我仍是想告诉你,直至我接下天帝之位,才方有机会窥探天机,真正知道天道的可怕。你我也好,斩荒也罢,我们存于世间从不是来逆天改命,而是为了维护世间现行秩序。道不同,行事不同,有情无情皆是自我选择,并无定论。”天帝望向亭外一片芙蕖,荷瓣惹人怜爱,但根植淤泥之下。

  “如你所言,我们仅是为了维护这世间秩序,”柏麟终于开口:“那斩荒现在这般行事,也是天命所定?”

  天帝面有不忍:“斩荒他……偏离所定,必将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

  “所以你将我救活,是为了给斩荒求一线生机?”

  “不是我将你救活,是注定你不该命丧于此。”天帝道:“罗喉计都活一日,你便注定要活一日,你是天地为了制约罗喉计都的关键一步。”

  柏麟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以玉桌勉力支撑:“我原以为化作招魂幡是为了三界太平,是不得已而为之,却没想到唯有那一步才是真正跳脱命数所限。”

  “不错,但只要偏离一步,便有数步紧紧逼上。那日你复生失败,我百思不得其解,直至知道斩荒的所作所为我才明白,原是要我们去化解。”

  第一次柏麟复生失败,他在黑暗虚空中无法挣脱,只有化作招魂幡时筋骨血肉被吞噬殆尽的场面不断重复。而斩荒元神被伤,蛰伏黑暗中生不如死时也是如此。虚空黑暗中,他动弹不得,只有眼睁睁看自己的元神寸寸毁坏,痛彻心扉。

  他发不了声,说不了话,唯一只有紫宣元神碎片的微白光芒陪伴。

  这既是对柏麟偏离的惩罚,也是让柏麟进一步与斩荒命运相连。

  “是我的错,是我当时一念之差如今害了你和斩荒。”天帝闭目:“只是我如今无能为力。”

  天帝之位难道是人人可以坐得的?这个位置才是真正被天地法则束缚之位,如同前天帝对羲玄不得出手,他如今也无法对柏麟和斩荒的命运横加干涉。

  与其说天帝修无为道,不如说天帝只能行无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