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不太顺利的面基与狗血家庭伦理剧。
周末的商场是疲惫灵魂的避难所，此刻厚重的雨帘被阻隔在外，透明大门仿佛一个结界入口。
蓝曦臣靠着墙壁，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拿着Kindle读黑塞。
当然，全世界的水都会重逢，北冰洋与尼罗河会在湿云中交融。
他眼角余光所及之处，小个子男生推开门，把伞小心收进塑料伞套。于是界限变得模糊，融为一幅画，画中人带着明艳色彩走过来。
这古老美丽的比喻让此刻变得神圣。
来人在蓝曦臣面前停住，他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剪水瞳。蓝曦臣合上Kindle，与他微笑对视，在那双眼睛里捕捉到浮现的笑意，灵动又狡黠。
像只小狐狸，他想。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金光瑶略带歉意，“二哥你真好认，我一眼就看到了。”
本人甚至比照片好看太多。鉴于这一事实让金光瑶心情有些复杂，他没说。
蓝曦臣：“你没有，是我来早了。”
距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金光瑶马上说：“那也算我迟到，我请你吃饭吧。”
蓝曦臣也不和他争，笑了笑：“那走吧，你想吃什么？”
金光瑶其实昨晚已经在App上看过一圈点评，最后还是选了火锅。当你不了解对方的口味时，火锅总是一个保险选择。如果评选人类历史上的伟大发明，它理应跻身前三。
午间排队的人多，他们取了号码，坐在饭店外的椅子上等。金光瑶原本就擅长活跃气氛，加上他们在游戏里已经很熟，除去最初从虚拟过渡到现实的那几分钟恍惚，余下的时间里都是老友见面的氛围。
话题从课程到论文，到平时的周末安排，再到蓝曦臣的弟弟。
“他有时周末不回家，和他男朋友出去住。”蓝曦臣说，“你认识，夷陵老祖。”
金光瑶的意外没有持续很久。蓝曦臣语气和煦，想也知道是家教开明。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闲聊，金光瑶不经意往某个方向看一眼，捏着号码的手指蓦地收紧。
这一微小动作被蓝曦臣察觉：“怎么了？”
金光瑶露出微笑，把号码纸塞到他手里，站起身。“没事，看到认识的长辈，我过去打个招呼。二哥你坐着，到了你就先进去。”
那张纸被他攥成一团。
面前的女人大概四十来岁，容貌美艳，保养得当，浑身堆砌的显眼LOGO却给她平添了一丝俗气。她旁边立着一个俊美青年，以及他身边的年轻女孩。女孩不算很漂亮，胜在妆容干净浅淡，气质温柔亲切，第一眼看到便觉得舒服。
金光瑶走上前：“阿姨好，子轩哥好，这位……”
金子轩神色有些不自然。“这是江厌离，江小姐。”
他的异母哥哥曾提起自己有个未婚妻。金光瑶问好，江厌离对他微笑。
金太太哼一声，毫不掩饰满脸的鄙夷神气。
“子轩之前找你吃饭都不来，真把自己当大少爷啊？”
金光瑶连忙赔笑：“阿姨，我最近真的是学校事情多，改天我一定带着礼物给您赔罪。”
“不用了，”金太太冷笑，“我也不想看到你，万一来了给我们下毒呢。”
“妈。”
金子轩神色不悦。江厌离预感到一场暴风雨，看着他们，显出一丝不知所措。
“我说错了吗？你看看他长的，和他婊子妈一个模子刻出来，哪有半点我们家影子？谁知道是他婊子妈和哪个野男人生的，就要赖到我们家，还不是图钱。”
有路人放慢脚步，好奇侧目。人类喜欢凑热闹是种本能。
“妈，爸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金子轩皱眉，“再说亲子鉴定都做过了。”
“万一是造假呢？子轩，你可不能这么天真。”金太太瞪他一眼，不远处两个拿着奶茶的女孩开始交换悄悄话。
金光瑶只想赶快逃离这一出八点档家庭伦理剧。这么多年，他早已麻木，但仍有一处不能碰的致命伤，像是阿喀琉斯的脚跟，金太太的话语化作射中它的箭矢，上面还涂满了毒。
“阿姨，只要你开心，怎么骂我都行，但我妈妈已经不在了，请你尊重她。”
金太太转过来盯了他两秒，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来得过于突然，金太太以外的人全部愣在原地。有人的奶茶掉在地上，保洁阿姨火速赶到犯罪现场，用方言骂骂咧咧。
蓝曦臣不大放心，跟过来时恰好撞见这一幕。他震惊之下，上前几步把金光瑶护在身后。
金子轩惊呼：“妈！你太过分了！阿瑶好歹是我弟弟！”
“你弟弟？我怎么生出你这种傻儿子？我看人家明天就要来分你的财产了。”
“阿姨，有什么事情可以谈，这里是公共场所，请您别动手。”
蓝曦臣一番话礼貌得体，神情温和从容，金光瑶却觉得他好像在生气。
金太太立刻对他上下打量。她毕竟不认识对方，这种彬彬有礼的优等生做派也让她不便迁怒，只是说：“你呀，看着是正经人家的孩子，别让这种人带坏了。”
金子轩满脸尴尬，试图把他妈拉走。他抱歉地看一眼金光瑶，又看看蓝曦臣。“真的不好意思，你们快走吧。”
金光瑶拉一下蓝曦臣的衣袖。“我没事，二哥，走吧。”
他同对面三人道别。走出一段距离，身后传来金太太又惊又急的喊声：“阿离，你干什么去！”
金光瑶与蓝曦臣回头，江厌离正快步走来。
“你的脸要赶快敷一敷，有点肿了。”她说着，递来一方浅紫色手帕，上面绣着精致的九瓣莲花，隐约还有淡淡香气。如今随身带手帕的人不太多。
金光瑶接过，对她微笑：“我没事，谢谢嫂子，你赶快过去吧。”
江厌离脸上一红，向他们点头致意，转身走了。
金光瑶与蓝曦臣坐在商场的长椅上。
蓝曦臣看着他：“疼吗？“
“不疼，她一个女人，能有多大力气？”
蓝曦臣目光落在那方手帕。“这个没用，我去给你弄个冰袋吧。”
金光瑶笑道：“真的不用，哪有那么娇贵了。”他又叹口气，“二哥，对不起啊，好不容易出来一次，结果让你看这种笑话。”
“不是你的错。”
“我得请你吃点好的补偿一下。刚才那家是不是过号了？”
蓝曦臣想了想。“我不太饿，你呢？”
“嗯？我也不饿，早上吃过了。”
“那你请我看电影吧。”
金光瑶站在机器前，机械地输入取票码。蓝曦臣说去一趟便利店，恰好给了他一点时间独处。他收起笑意，捏着两张电影票发呆。
换做其他的时间地点，他真的无所谓。为什么偏偏赶上他和蓝曦臣第一次见面？墨菲定律所言不虚。
他一时得意忘形，自不量力伸手去够一轮皎月，结果凭空坠落。
金光瑶正思绪神游，看到一个长身玉立的帅哥迎面走来，怀里抱着好几个快餐店外带纸袋。
……蓝曦臣这一趟便利店，拐得挺远。
“阿瑶，帮我拿一下。”
他刚想开口问对方，蓝曦臣却不由分说把纸袋往他怀里一塞，然后拆了手里的包装袋，拿出一个口罩。
金光瑶一愣，忙说不用，要推开他，奈何手里拿着东西无处施展。蓝曦臣动作温柔地给他戴上，手指轻抚过耳侧，像心尖有根羽毛撩拨。这一幕与他记忆中的场景微妙重叠，似曾相识却截然不同。
好在蓝曦臣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对方又把几个纸袋拿回去：“好了，进去吧。”
这场的上座率很高，不少家长带着孩子来看。临近入场时间，检票口排起长队。
金光瑶手里拿着一个玩具赠品，左戳右戳。他看一眼身边抱着纸袋的蓝曦臣，哭笑不得，这人想必是进店之后，把当季几款主打套餐全买了。
“二哥，你平时吃快餐吗？”
“很少。”蓝曦臣如实回答。
果然和他猜的一样。薯条和汉堡的香气吸引了不少孩子的目光，金光瑶怕待会看电影时被周围的观众打死。
前面一个双马尾小女孩转过头来盯金光瑶半天，又拽着妈妈的衣服仰脸说了什么。后者专注刷手游活动，置若罔闻。
她扁扁嘴，哇一声哭了，不时还瞟着他的方向。
金光瑶把玩具递给她，后者立刻破涕为笑。声音清清脆脆，像只快乐的小百灵鸟。“谢谢好看的哥哥！”
这孩子，变脸速度比他还快，长大必然是位影后。
蓝曦臣仿佛觉得她的话很有意思，微笑道：“你怎么知道他好看？”
“他眼睛好看呀，”女孩不假思索，又认真打量蓝曦臣，眨眨眼，一本正经得出了结论，“你也好看，你们都好看。”
影厅的灯光暗下来，金光瑶很快就昏昏睡去。电影的台词和音效回响在耳边，于是这个梦也荒诞离奇。
一片黑暗之中，他挣扎着不断下坠。有人在喊娘，肯定不是他，这种称呼太复古。
一个清冷声音响起，带着悲悯意味。“别挣扎了，这是命中注定。”
另一个声音怒吼：“我命由我不由天！”
什么天，什么命？
有的人根本就不该生下来。
他垂下手，任凭自己向无底深渊坠落，耳边风声呼啸。
直到跌入一个温暖怀抱。
散场出来，金光瑶依旧有些昏沉。他问蓝曦臣：“电影好看吗？”
蓝曦臣：“好看，改天我再陪你看一遍。”
算是半句谎话。他怕惊醒靠在肩头的金光瑶，全程连呼吸都小心翼翼。除了某个时刻，他瞥见身旁人的手在抖，犹豫一下轻轻握住，待到他恢复平静才松开。
金光瑶的懊丧卷土重来。另一方面他也感到奇怪，在初次见面的人身边，这种放松状态过于反常，或许是最近睡眠不足。
“唉……真不好意思，你还想去哪里吗？”金光瑶试图做点什么，来挽救这次糟糕到极点的面基。
“你怎么好像一直在和我道歉。”蓝曦臣笑，“我看你也累了，下次再出来吧。”
蓝曦臣说自己有事回学校，顺便送金光瑶回去，后者坚持不让他送到宿舍。毕竟蓝曦臣实在太过显眼，金光瑶不想在校园里接受众人的注目礼。
他看着对方身影逐渐隐没于人流，松了一口气。仿佛是从一部荒诞戏剧中回归到现实，这里没有恩怨情仇鸡飞狗跳，当然也没有什么蓝曦臣。
只有他的老熟人。
金光瑶没走出几步，薛洋哼着歌迎面而来。他步子轻快，在夕阳下朝气蓬勃，与惨淡的黄昏时分形成奇妙对比。
“你没事戴个口罩干嘛？怕狗仔偷拍啊？”薛洋走近，在他面前停住，一把将口罩掀下。
“哈哈哈哈哈你这被谁打的？”薛洋奇道，“名字告诉我，我帮你揍他。”
“免了，去踢你的球吧。”金光瑶把口罩重新戴好。
薛洋正要说话，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喂？我现在过去，半小时后到。宋岚有事？太好了我看他就烦……”
金光瑶不动声色离开。薛洋虽然脾气古怪，他的快乐却也来得简单，风一样不受拘束。而对于金光瑶，所有的快乐都有租期，逾期不还将付出惨痛代价。
他发微信红包给蓝曦臣，然后埋头看书。几小时过去了，对方没收，或许有事在忙。金光瑶毫无睡意，开电脑登陆游戏。
蓝曦臣在线上。“你还没睡？”
“睡不着，就顺便登上来了。”
“要去刷本吗？”
“不刷本了，”金光瑶说，“我想去看姑苏的雪。”
陈情江湖在人文方面做得颇为用心。游戏里设有“姑苏十景”，力求还原古意，但通常也就是供道侣们截图发微博的地方，没有太多实质用处。
泽芜君与敛芳尊正身处其中之一的“灵岩雪霁”。松林满山，云粉千重，一片苍茫白色。
金光瑶深感自己可笑又卑劣。他居然做起游戏里看风景这种无聊事情，而蓝曦臣也陪着他来了，尽管他没有开口要求。蓝曦臣这个人就是如此，即使对他人的苦痛无法感同身受，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就当自己在利用他的同情心吧。
现实中，人们戴上面具隐藏真实自我，网络上毫无顾忌地扮演任何角色，反而能敞开心扉。
或许因为伤疤在对方面前被揭开，又或许虚拟世界的掩护给了他勇气。金光瑶聊起自己过去的事情。
孟诗去世后大半年，他去金家认亲。当天恰好是金子轩的生日，家里聚满了参加庆祝派对的亲戚朋友。一片热闹气氛中，他表明来意，金子轩沾着奶油的脸僵住，金太太震怒之下随手就甩了一个耳光，而金光善冷着脸，不耐烦地喊人把他赶出去。孟瑶是想走的，但那些人推搡的力气太大，他本来就瘦小，一个没站稳，从二楼滚了下去。
房子里回响着生日歌的旋律，他在那些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的注视之下，起身离开，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
没人知道那天也是他的生日。
“其实我也没觉得怎样，就是替我妈不值。我还蛮理解金太太的，担心地位受威胁，总要牢牢抓着什么，时间久了就活成一株向周围喷洒毒液的藤蔓植物，有害却不致命。”
蓝曦臣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所以我就想着，一定要有钱。也不是我多喜欢钱，至少有了资本，不必看别人眼色。”
孟诗在时他假期也会去打工，但毕竟杯水车薪。她走后，孟瑶开始研究各种赚钱的法子，包括开直播账号，只是观众寥寥无几。
有个ID经常给他评论留言，一来二去孟瑶眼熟了，不时会聊几句。
从金家被赶出来那天，孟瑶直播说了这件事。他对事情始末只字未提，只用玩笑口吻说自己生日这天从楼梯上滚下来，值得纪念。
那个ID进入直播间，打了一行字：我父母的飞机失事了，我还没把消息告诉弟弟，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办。
“我当时觉得，唉，真的是众生皆苦。”金光瑶说，“我还安慰了他好久，虽然也没什么用吧。”
“二哥，你说，是不是和我沾边的人都会倒霉？后来我删掉所有视频，账号也注销了。不知道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他推心置腹的时刻不多，难能可贵分一点给素未谋面的人。
“他过得很好，”过了半分钟，蓝曦臣说。后半句却答非所问，“你唱得也很好听。”
世界错乱了。李白写下十四行诗，莎士比亚弃文从医，特朗普注销推特并主动让位给希拉里，而蓝曦臣点进了一个无人问津的直播间。蝴蝶在某个角落胡乱扑腾翅膀，卷起此刻的飓风。
“……是你？”
“是我，”蓝曦臣说，“游戏里第一次听到你说话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
TBC
开头引用的句子出自《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