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虚花悟(斩愁·后传)>第49章 结局二

  正午。

  戚少商拄剑立于雪地之上。

  飞雪之中,一个白衣人影,飘然而来。

  似熟悉,又似陌生。一样的眉,一样的眼,眉一挑便挑动了自己的心,眼一转便转晕了自己的眼。

  原来白雪也可以耀花人的眼。戚少商眨了眨眼,他的眼睛被雪地的反光刺得发痛。满天搓绵扯絮般的雪,如同雪色的蝶,在风里翻飞。

  戚少商一瞬间有些迷糊,昨夜里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我欲登仙化蝶,非慕庄周逍遥。

  尝记陶令盟约,却叹前生若梦。

  可愿此生遨翔如鹏,展其翼如垂天之云,水击三千,而扶摇于九千里,绝云气,负青天,再不为江海湖泊所苦。展扬于青天,遨游于万里。

  再不要牵绊。不为爱恨情仇所苦。

  戚少商长啸一声,剑鞘脱手飞去。

  今日一战后,逆水寒若非随你长埋地底,便是随我长埋雪中。

  "请你......用剑吧。"

  白愁飞讶然地望他,继而了然微笑。"想死在这柄湛卢剑下?想死在顾惜朝手里?戚少商,你倒真是痴心一片,天地可鉴。"

  一声龙吟,湛卢出鞘。

  漫天洒下的森寒剑气。

  两柄剑,交错而过。

  漫天飞雪,一点点鲜血,溅在雪地上。

  戚少商紧握剑柄的手,缓缓松开。

  我恨你,所以我要杀你。你不是顾惜朝,我不会杀他,决不会,但是,你,我能下得了手。你的笑不是他的笑,你的眼睛不是他的眼睛,你的嘴唇也不是他的嘴唇。

  --你的心,也不是他的心。

  可为什么我的心仍然会痛。痛得就像这一剑不是刺穿你的心,而是刺穿了我的心一般。

  我,是着了魔吗。

  弹指六十下,便为一刹那。你说人生有无数个一刹那,你动过心,你动过情,你迷惑过,你动摇过。只是那些一刹那都太短,短得在人的一生中不过是飞花落叶,转瞬即逝。如天边流星,一闪而灭。

  如蝴蝶破茧,幼虫的那一刻生命再不会回来。如刻舟求剑,水流过了就不会停滞。

  扑地一声,逆水寒落在雪地上。还未思考,便已抱住了他。

  "应该是你的剑比我的剑更快一步,刺穿我的心的。"

  "......落霓......是她......"世上真有天理报应?天蛊会什么时候发作,不可定论。连落蛊之人也不会知道。蛊如其名,"天蛊",由天定。

  千不选,万不选,偏偏选在了这一刻。双剑交错,生死抉择的一刹那。白愁飞笑容说不清是苦涩还是自嘲,只觉得自己的笑也像自己的血一般,在消逝。

  戚少商朦朦胧胧地看着怀中的人,他说的什么却已听不清。只觉耳边一片嗡嗡的声音,让他脑中发昏,眼中发花。

  我不知道我为谁动了心,动了情。我已经分不清青色跟白色的颜色,虽然这两种颜色是那般的界限分明。淡烟般的青,与冰雪般的白,已在我眼中模糊。

  雪地是白,白得耀花我的眼。我怎么连上面的点点鲜红也看不清了,本来不应该是艳如红梅的吗。

  "旗亭一夜,永生难忘。"怀中的人,低低如耳语的声音,却如同一个炸雷在头顶炸响。

  如同当年在旗亭酒肆与顾惜朝重逢时,那个仿佛要把天地都炸成碎片的雷鸣。沉落了数年的往事又再次如狂潮般涌上心头。

  落日最后一抹余晖下,青衫书生端了一盘杜鹃醉鱼,放在自己面前。

  金銮殿前,那人孩子般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

  最后在眼中定格的,竟然是烛光流转中,那双眼里的光华流转。

  月色霜华,墨蓝湖水,杜鹃花落,醉的是鱼,还是自己的心。

  戚少商喉中一甜,一口鲜血直喷而出。

  我究竟在想什么?我究竟在做什么?我看不清,我分不清。青色是烟,白色是雪。

  有一夜我梦见寒月之下,万顷莲叶中,朵朵清莲盛开。忽尔莲花无踪,唯见碧叶。烟笼月色,看了它如梦散尽。

  幻梦空花。

  "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戚少商,你违了约......"

  大雪纷纷地落在两人身上,落到他脸上,被体温溶化,白如冰玉的脸上,一点点,一滴滴都是雪水。分不清是被体温熔化的雪花,还是......泪水?

  戚少商觉得自己像踩在一片云海里,雪越落越大,触目都是白,白得看不见,也抓不着。就像在云端,飘飘浮浮。去抓,却只抓到虚空。

  "你究竟是谁?你到底是白愁飞还是顾惜朝?"

  那张的脸上,慢慢有笑意晕染开来。逐渐爬上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

  "......是啊......我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戚少商搂紧他,自己的体温也焐不热他的冷。离死亡太近,近得已经几乎没有距离。戚少商如同在漩涡里拼命打转,突然一个炸雷让他清醒。

  如果他真是顾惜朝,我岂非又杀了他一次?如果他是顾惜朝,对我又何来欺骗之说?!

  "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你究竟是谁?!"

  那个淡淡的笑容,如同晨光初现时,先是薄薄的晕染,然后洒遍了他的脸,在发光。那是回光返照的光。亮得像初升的太阳,让人睁不开眼睛。

  "我永远不会告诉你。"

  左手攥紧的拳头渐渐松开,一把黑色的粉末在白雪中飘散。戚少商茫然地随着那粉末飘散的方向看去,依稀有某个沉淀在脑海中的记忆浮现出来。

  东海神木,沉香。

  木屑在飞雪中散尽。又被雪掩埋,埋于雪底。

  一声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凄绝的狂呼声,响彻雪地。

  我还记得我夜夜在月光下摩挲这支沉香木的发簪,本来就光滑坚致得像人的肌肤的沉香木,在月下散着幽香。

  我曾经触碰过你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我却不记得你的味道。再见时,我无法分清你还是不是当年那个人。

  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声音,你叫我如何去分辨。实则,我已经眼花了,心乱了,只是这张脸,我看着就安心。我眼睁睁地看着天沉地落,亲手把至爱终结在剑下,亲眼看着鲜血如火蝶从你胸膛中飞溅而出,在落日的黄沙里竟鲜艳如初升朝阳。

  你回来了。哪怕是个鬼魂,我也认了,何况,你还是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或许你真的是顾惜朝,当年连云寨上,我一剑刺碎了你的心。于是,你设了局,一个精心的局,然而,爱与不爱,是否能停止爱,却不是能由自己说了算的。所以最后,我坏了你的事,也好,一了百了。这实在是最残忍的报复。

  是,不是。不是,是。我就在你的手心里被耍得团团转,然而那个扯了傀儡的绳子的人,心里究竟怎么想,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死了心吗?成了灰吗?不会爱吗?只有恨吗?顾惜朝,这真的是最残忍的报复,足以困我终生,终生无解。你的网,织住了我,困住了我。我也是飞蛾,扑了火。

  或者你确实是白愁飞,白愁飞冷面冷心,然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或许,诚如你自己所言,也动了心,动了情。那么,这也是最残忍的报复。

  你把我一个人扔下,让我痛悔终生,这才是最残忍最冷酷的报复。

  我不会让你的报复得逞的。

  你还记得么,在连云寨顶,我曾在熟睡的你耳边低喃。如果有来生,我们会再相逢?走在黄泉路上,奈何桥前,我们都不要喝那碗孟婆汤?

  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

  我毁了约。连云寨顶,落日残照,朔风凛冽。那时,我毁了约。

  你应该恨我。

  "等我。"

  在奈何桥前等我吧,我要问,你究竟是谁。不......其实你究竟是谁,已经没那么重要了,我追上你的时候,会把你拥在怀里。鬼魂是无形无质的吧,好吧,如果是虚无的空气,那就用个瓶子把我们装在一起吧。如果身体要化土,化灰,那就让我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不分离。

  戚少商伸出手,慢慢抚摸着怀中人的脸。很凉,凉得像飘落到自己脸上的雪花。

  极目遥望天边,都是一片白茫茫。看不见天,看不见地。戚少商把脸埋在他脸上,嘴唇轻轻地触上他的额头。

  我想要的,不是这个结局。

  我曾想与你远离尘世,过那无牵无挂的日子。你还记得杜鹃醉鱼吗?不,不是我们初见时的杜鹃醉鱼,不是你端上来的那盘我还没有吃到口里的鱼。是我们去寻疗愁时,看到的杜鹃醉鱼。

  你还记得那天吗,蓝得透明,蓝得触手可及。你还记得那水吗,绿得纯净,绿得纤毫可见。那日是雨后初晴,细雨洗净了天,洗净了地,也洗净了你的心。那杜鹃花瓣啊,一瓣一瓣地飘在水面上,像一艘艘小小的粉白色的船,在水波上轻轻荡漾。

  那些鱼儿醉了,可是醉得很可爱,很幸福。就算是醉死了,也是甜蜜的。

  如果不得不杀你,我也应该在那时候杀你。在你也迷醉的时候杀你。

  戚少商回剑。

  他一生中,不知道用这柄剑,刺穿了多少人的胸膛。包括......怀里的这个人。而如今......血溅出来的时候,他明白了,那种痛,真的很痛,像是把心撕开了般的痛。

  伸手紧扣住他的左手,还记得吗,当日在连云寨顶,你松了手,让我从你眼前消失。

  还记得吗,我一剑刺穿你心时,我伸出手,却没有抓到你,任你随了那具千年古琴的碎片,碎片映着夕阳光点闪闪,如同流萤般流窜在你手边。

  你就那样坠下,宛如折了翼的蝶。

  这次我不会再放手。

  血渐渐浸红了雪地,戚少商模糊地想起,昨夜那如血的红梅。红梅在雪中朵朵飘落,白梅夹在雪中看不分明。

  眼前逐渐发花,只见地上的鲜血,也逐渐被落雪掩埋。

  等我。

  别再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不想再承受无尽的痛悔。我也承受不了。我宁可,死的是我,活的是你。

  既然如此我们就一起走吧。我曾希望我们能一共策马红尘,把俗世恩怨齐抛诸脑后。是我太天真,我们都是俗人,活在滚滚红尘之中,我们又怎能置身度外。

  黄泉路,总该是清净之地了吧。

  据说那里有个很大很大的转轮,我们就在那上面旋转,落到哪里,我们的来生就在哪里。握紧我的手,不要放开。

  人真有来生吗?这一世你我爱恨纠缠,至死不休,上一次,是谁欠了谁?

  ......

  赵佚手中的笔,滑落到了画纸上,一片水墨的污迹,如同苍茫的天。

  落霓在他怀中侧过半边俏脸来,奇道:"皇上?"

  赵佚勉强笑笑,道:"没事,换张纸吧。"

  落霓答应,自他怀中钻出来,拂纸磨墨。一转头却见赵佚怔怔立在那里,眼中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失落迷茫。

  "皇上。"

  杜眠风进来,双手呈上一封书信,和一管玉箫。

  赵佚才握在手中的笔,又滑下。这次跌到了地上。缓缓伸出手,

  又回到我手中了。水龙吟。

  落霓跳下来,道:"杜大哥,是顾大哥的信吧?"伸手去抓,杜眠风却缩了手。落霓又去抓,杜眠风又退后了一步。

  落霓急了,跺脚道:"皇上,你看杜大哥欺负我!"

  赵佚淡淡道:"霓儿,你不是要学下棋吗,去吧。眠风,把信给我。"

  落霓满脸不忿,又不敢不听。见她走开,杜眠风方把那封信呈了上来。

  殿中很静,静得只听见落霓落子的声音。清脆得让杜眠风猝然打了个寒噤。忽然眼前一花,只见那页信纸从赵佚手中,飘落在地。

  "这封信......是谁交到你手中的?"

  杜眠风迟疑,答道:"金风细雨楼。"

  赵佚沉默,沉默了很久。久得让杜眠风都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凡是有可能接触到这封信的人,一个也不能留。必要时......金风细雨楼也不必留了。"盯着杜眠风,眼神凌厉如刀。"你早就知道了,不是么?"

  杜眠风嗫嚅道:"皇上......您难道没看出来么,她像您......顾惜朝大概初见她便如此想了,所以才会在最后送了这封信来......唐离跟怜云感情疏远,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所以,所以,落霓恐怕确实是......怜云走时没能带出女儿,想来觉得对不住皇上,才会待她成人再接她出来......"

  赵佚哇地一口血吐了出来,落霓本坐在窗前百无聊赖地玩那棋子,见状大惊,扔了棋子奔来,黑黑白白的棋子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她奔到赵佚身边,见赵佚唇角有血迹,取了丝帕去替他拭。赵佚挥袖一拂,她顿时跌出老远,摔到地上,直瞪了一双惊疑不定的大眼睛。

  杜眠风心惊,忙伸了手去扶落霓,落霓颤声道:"皇上,我做错什么了?"

  杜眠风见赵佚慢慢抬起头,眼中光芒闪耀,伸手把落霓拉到身后,跪下道:"皇上!这不是落霓的错!"

  赵佚的右掌慢慢垂落下去,眼中光芒渐渐黯淡,杜眠风方才松了一口气,却见落霓伸手掩住口,忍不住在呕,却什么也呕不出来。

  这下不仅赵佚脸色死白,杜眠风也只觉脑中空空。

  赵佚却平静了下来,挥挥手道:"扶她去休息,宣太医。"停了停又道,"把陈铭叫来。"

  "奴才在这里。"

  陈铭跪下,磕了三个头,道:"皇上,天蛊的解药,是我没有拿给他。奴才自知罪该万死,当一死谢罪。"

  赵佚的眼神,灰灰沉沉。"为什么?为了听雨?他并不一定是你想要报仇的人。"

  陈铭磕头道:"奴才不像皇上想得那般多,皇上有令,奴才自然不敢动他,如今这也是天意。所谓天蛊,便是天意。"

  赵佚长叹一声,仰头闭了目不语。再睁开眼来时,见到陈铭已脸色青灰地倒在地上,杜眠风脸色苍白,却无一言。

  "朕不杀你,只要你替朕做好一件事。"

  杜眠风疑惑地道:"皇上?......"

  赵佚掀开帷帘,向内殿走去。层层纱帷,在他身后如云雾般地散垂下来。

  "照顾好落霓,但是,从此不要再让我再见到她。"

  好狠,好绝,好毒的一招。我佩服你,即使是死,还要给我这致命的一击。你毁戚少商,顺便把曾杨无邪也一起杀了,借我的刀。最后,你连我一起报复了。

  你知道我的心已是空空荡荡,你的死也激不起多少涟漪,于是你选择了一个最有效最残酷的方法。

  你赢了。黄泉路上,你也该带着笑地看我了。是你赢了,我输了。

  我无法忍受,却必须得忍受。那个女子,那个孩子。

  赵佚一手抓住帷帘,一口血又喷在上面。红得艳丽,如花绽放。

  两支箫,一支血红,一支绀碧。

  赵佚屏退了所有的宫人,案上只有酒。一杯,一杯,又一杯。喝尽大内秘藏的美酒佳酿,能让我忘吗?能吗?

  我记得你的,总是月下的你。月随波动,波映月舞。只记得那月光映水,倒映在你面上,珠光荡漾,让我怎么也看不分明。

  我不知道时间是否能洗净伤痛,我只知道对你的思念已经逐渐成了一种毒,慢性的,就盘踞在我一心,一寸寸地毒死我。

  疗愁,三情,天下奇毒。

  却都有药可解,有法可救。

  --惟有你,中者无药可医。

  夜半时分,莲池之上,却似有人踏风而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却是落霓。

  赵佚眨了眨眼睛,是怜云,还是落霓?

  倾刻间,又化为了青衣男子,容颜如玉,眉目如画。

  去年今日此门中。

  --全文完

  虚花悟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 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 则看那白杨村

  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