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细雨楼。薄暮时分。

  白愁飞站在塔顶上,俯视下方。

  此时已是深秋,眼见便要入冬。远望青山隐隐,身旁唯见落叶萧萧,寒烟漠漠。灰沉沉的天际,有落了队的孤雁,展了翅在南飞。

  也不知还追不追得上。

  白愁飞有些恍惚,有些失神。忽听到塔下有脚步声传来,一个是杨无邪,另一个脚步细碎,想来是个女子。微微皱眉,杨无邪把谁带到这里来了?

  回过头,一个少女带了羞站在那里,颜如朝霞。一身装束极是华贵,脖子上挂的一串珍珠,颗颗圆润光洁,光泽诱人。

  白愁飞微感诧异,道:"落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望了一眼杨无邪,杨无邪道,"公主殿下来找你,我就把她请到这里来了。"

  白愁飞一笑道:"哦?封了公主?"又道,"宫里不好玩么?跑出来到这里来?"

  落霓噘了嘴道:"皇上太忙,也没时间理我。宫里太闷,我闲得无聊,就说要找戚大哥和你,皇上就让陈公公带我出来了。"

  白愁飞微笑道:"皇上对你很好啊。"

  落霓点头道:"皇上教我下棋,顾大哥,你也陪我下吧?"

  白愁飞失笑,心道我如今百事缠身,还有心情陪你下棋?何况你初学,跟我下,那也未免太没意思了。但他与落霓相处日久,知她小孩心性,此刻也不愿得罪于她,便点了点头。

  回到厅中,落霓忙不迭地去摆棋局。白愁飞看着她好笑,道:"黑白子间的乐趣,就真的有那么多吗?"

  落霓奇道:"顾大哥,你不喜欢吗?"

  白愁飞道:"以前喜欢,后来不喜欢。"

  落霓更是不解,睁大了眼睛道:"为什么?"

  白愁飞失笑道:"你还真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呐。"

  落霓拉了他衣袖,笑道:"顾大哥,你告诉我嘛。"

  白愁飞回了头去看窗外,湖上一片烟波浩渺。"人说棋局如战局,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无趣。"

  落霓听不懂,白愁飞一笑道:"不明白最好。落子吧。"

  下了半日,落霓输了一局又一局,最后把棋子一掀,叫道:"不下了啦!我下不过你的!"

  白愁飞如蒙大赦,苦笑道:"我早就说过了,你不信。这不是苦了我也苦了你?"

  落霓苦了脸,道:"不下棋了,那干什么?戚大哥也不在......戚大哥哪里去了?"

  白愁飞脸色微变。"不知道。"

  落霓笑道:"顾大哥,我们去找他啊。"

  白愁飞眼中一瞬间有杀气闪现,却又笑道:"我也想找他啊,想得发疯。可我都快把地下的蚂蚁都一只只翻出来了,也不知道戚少商跑哪里去了。"

  落霓道:"我能找到啊。"

  白愁飞一怔,继而慢慢笑了。落霓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可白愁飞的笑容却看得她有点发寒。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看着落霓取出身上的蛊虫,脸上渐生了诧异之色,白愁飞看她手僵在那里不动弹,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落霓抬起头,眼神有点奇怪。"就在这里。"手指往下指了一指。

  白愁飞顺着她手势往下看去,慢慢地笑了起来。"戚少商,聪明,真聪明。"竖起一根指头在唇上,对落霓柔声道,"在这里等我,别乱跑。否则......危险哦。"

  脚步声回响在往地底石室的路上。一声声,空荡荡。

  白愁飞停在石门前。终于伸手,去推门。

  自从自己离开这里后,门上的机关也已等同虚设,戚少商才能畅行无阻。

  灰色的门开启,里面是灰色的墙,灰色的天花板。映在眼中都是一片灰蒙蒙的颜色,白愁飞猛地打了个寒噤,一时间竟然有想逃离的冲动。

  戚少商盘膝坐在榻上,没有睁开眼睛。

  "你来了。"

  白愁飞道:"嫌迟了?"

  戚少商道:"是迟了。你早该想到这里的。以你的脑子,不应该直到此时才想起来。"

  白愁飞淡淡一笑,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若非落霓以蛊虫寻到你,我还真不会到这里来。"

  "为什么?"

  白愁飞环视那空空荡荡的石室,道:"我怕。怕这个地方。"眼光停留在墙角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深痕上,"所以我拒绝去想。"

  "所以你恨王小石?"

  白愁飞静静地道:"我宁可他不救我。"

  戚少商冷冷地看他,看得两人之间,如同结了冰。"那不是你杀他的理由。王小石直到最后,都没有害过你。你做得太绝了。"

  白愁飞淡淡而笑。"是么?那你这几日在这地下石室的滋味如何?是不是度日如年?"眼神骤然狠厉如刀,"戚少商,今日你总逃不了了。这里可是没有任何暗道的。"

  戚少商神情漠然,道:"不错,否则又怎会困了你一年,而令你束手无策,不惜强练玄天七音,险些筋脉俱断?"

  白愁飞冷笑道:"敢情你还记得这个。"

  戚少商终于睁了眼,定定地看他。白愁飞很久未曾见到戚少商这种眼光了,是在看他,又不是在看他,是透过他,在看着很远很远的什么东西。

  远到无法触及的地方。

  "我只恨这世上,再无疗愁。"戚少商的声音,像是一把刀,刮着他的耳膜,刮得他有发冷的感觉。戚少商的眼神很冷,不,不是冷,是空。如同这整座石室的颜色,是灰的。

  灰到让人心发暗的地步。

  沉寂又在两个人之间蔓延。在这地底石室初逢那夜,有烛光,有琴音,有光华流转的笑容,有灼热而痛楚的吻。

  今天什么都没有。只有无止境的灰凉,空寂。像停滞不动的风。

  凝结。

  "动手吧。"戚少商的声音传来,很淡然,很平静,仿佛是在说着不关己的事。

  白愁飞一挑眉,笑道:"怎么?不想再出手了?"

  戚少商淡淡地道:"如果你再能晚来两日,我的毒尽数驱出,鹿死谁手,尚且难定。今日我真气难以凝聚,决不是你对手。我也不必再妄费力气了。你要杀就杀吧。不过,"抬起眼睛,注视着白愁飞,一字一字,沉声道,"白愁飞,若我今日未死,他日我必报此仇。"

  白愁飞笑道:"你都说了任我动手了,还有今日不死的说法?"

  戚少商道:"狠话还是要说说的,虽然看来是不可能了。说出来总有点气势,英雄不是在死的时候,总要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吗。"

  白愁飞放声大笑起来,笑声震得石壁嗡嗡作响。"好,说得好,不愧是戚少商。"

  戚少商待得嗡嗡之声渐绝,道:"我只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白愁飞道:"说。"

  戚少商横过逆水寒,递了出来,道:"用这柄剑杀我。"

  白愁飞怔住,道:"为什么?"

  戚少商仰头望着天花板。我想让漫漫黄沙迷了我的眼。我怀念那朔风烈烈,刮在脸上像刀。我想看落日残照的连云寨,我想把那抹青影再自崖上拉回我的怀中。

  梦,梦,梦。

  "你们有一样的脸,一样的声音。我就想,是顾惜朝杀我。我刺了他一剑,他还我一剑,这样,我们谁也不欠谁。那样......到了黄泉......我还可以告诉他,三生石前的约定,我终于遵守了......"戚少商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低到几乎细不可闻,"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我......"

  白愁飞脸色本白,此时更白。"这样就好?这样就能补偿?一剑还一剑?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被原谅吗?"

  戚少商道:"我没别的办法了。至少,可以让我在死前做个梦。我愿意死在他手里。"

  白愁飞冷笑道:"已经是死人了,还怎么能杀你?"

  戚少商长叹一声,不再说话。只是倒转了剑,把剑柄朝向白愁飞。

  白愁飞慢慢伸手,一寸寸拔出剑身。寒光闪耀。如秋水冷冽。

  "好,我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