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铭垂手立在门外,望了那纱幔带了火在风中飘动。杜眠风一个闪身出现在他身边,道:"那是怎么回事?怎么不进去?"

  陈铭笑了笑道:"这时候进去?怕掉脑袋的就是你我了。"

  杜眠风略一怔便知其故,叹了口气,盯了那火,道:"那就这样看着?"

  陈铭摊手道:"进去惹了皇上,你我都负不起这责。何况皇上为了宁王的眼睛,很是不悦,这时候再去火上添油,岂不是自讨苦吃。"

  杜眠风也不再说话,两个人就盯着那纱幔看,看到它燃尽成了灰,两个人总算是吁了一口气。

  陈铭道:"皇上要你查那个下毒的人,查得如何了?"

  杜眠风道:"不愧是怜云训练出来的人,都嘴硬得紧,死活不认。那几个姑娘从小被她养大,对她忠心也不奇怪。"

  陈铭冷冰冰地道:"如今贵妃已过世,她们应该忠心的,是皇上。眠风,你难道真撬不开那几个丫头的嘴?还是你念着跟贵妃的感情,也跟那几个丫头有交情,不忍心下重手?我这二十年来,对你的栽培,也算是白费了。"

  杜眠风叹了口气,道:"人非草木,怜云泉下有知,必然会不得安眠。"

  陈铭嘿嘿笑了笑,道:"如果宁王的眼睛治不好,那么恐怕不得安眠的,会是你我了。"

  杜眠风奇道:"皇上不是亲手伤了他眼睛?还如何救?"

  陈铭又笑,道:"亲眼看见的也未必可信。你是亲眼所见,我是事后所闻,你还不如我看得清楚。贵妃的蛊毒,怎么解法,你难道不知道?"

  杜眠风沉默片刻,道:"皇上对他倒真是......"

  一语未了,门吱呀一声,却是赵佚走了出来。赵佚淡淡道:"成什么话,在这里胡说?"

  杜眠风跟陈铭都吓得变了脸色,忙垂了头侍立一旁,不敢言语。

  赵佚回头望了房门一眼,道:"让他睡吧,别打扰他。"又笑了笑道,"我都听见了,眠风你的心倒是越来越软了。那几个丫头再不说出落的什么蛊,你也莫怜香惜玉。怜云是一回事,惜朝又是一回事。"

  杜眠风应了声"是",陈铭笑道:"皇上,不如由奴才去?"

  赵佚抬了头,看庭院里一株花树,突然笑了笑,道:"那也不必。也罢,朕知道眠风跟怜云那几个丫头有交情,我就不为难你了。等顾惜朝醒过来,带他到关押那几个姑娘的地方,让他自己问去。如果他还想要他那双眼睛的话。"

  伸手在一株花枝上轻轻一弹,花枝应声而断。"如果他不想要,那也只索罢了。"

  陈铭垂了头,却笑道:"世上哪有人不想要自己的眼睛的?"

  赵佚掐了朵花,放在鼻端嗅了嗅。那却是石榴花,开得艳如蒸霞。"有理,朕就等着看出好戏了。"

  忽然侧头,只见片刻后,咯吱一声,那雕花的门扇半启,顾惜朝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苍白,惨淡得像他身上的衣服。几乎分不清彼此的颜色。

  他一手扶了墙,便沿着回廊慢慢向前走去。在这夜半时分,他几乎像缕游魂。只看见发丝在冷风里飘,衣袂也在冷风里飘。

  赵佚对杜眠风使了个眼色,杜眠风会意,便跟了上去。

  "带我去。"

  杜眠风迟疑道:"现在?......"

  顾惜朝抬起头,空茫茫的眼睛直视着空茫茫的天。"对,现在。"

  撕心裂肺的女子惨叫声阵阵传来,顾惜朝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平平淡淡的,没有一点表情,也看不出丝毫情绪。

  忽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碰到他唇边,顾惜朝微微怔了怔,随即伸手接过。是赵佚递给他的茶。品了一口,道:"好茶。"

  赵佚笑道:"血腥味太重,把茶味都冲淡了。"

  顾惜朝啜了一口,道:"闻了这味道,茶不是更清更香更耐品么。"

  赵佚望了他一眼,扬了声音道:"陈铭,怎么样了?"

  陈铭躬身道:"回皇上,说了。看娘娘面上,给她们一个痛快?"

  赵佚还未说话,顾惜朝淡淡地开了口:"留着。"

  陈铭一怔,顾惜朝道:"我怎么知道她们给的解法是真是假?留下来,过得十天半个月,证明确实无错,再杀不迟。"

  杜眠风忍不住插言道:"人都这样子了,还怎么捱得过十天半个月?"

  顾惜朝眨了眨眼睛,眼中却是一样的黯淡无光。"隔几个时辰就灌一次参汤,宫中还会缺好药么?只管用便是,务必把她们的命保住。还有......看好了,别让她们死了。"

  陈铭叹道:"唉,人想死,总归是拦不住的。"

  顾惜朝漠然道:"陈大总管,你是要我教你么?还是要我拿你作个榜样?"

  陈铭打了个激灵,忙笑道:"不必,不必。奴才知道怎么做。"偷眼看了顾惜朝,见他毫无表情,笑道,"皇上,奴才斗胆,想问宁王一个问题。"

  赵佚一面吹那茶,一面道:"说。"

  陈铭摇头道:"宁王这般一个人物,见了这等景象却面不改色。老奴做了一辈子这事,看了这情形都心惊,宁王年纪轻轻,却......"

  顾惜朝笑,放了茶碗道:"我看不见。"

  杜眠风道:"可这惨叫声......"

  顾惜朝淡淡一笑,道:"只要想得能让我眼睛复明,再是什么鬼哭狼嚎,我也当是闻听仙乐。"站起身,想往外走,赵佚伸手揽了他道,"到哪去?"

  顾惜朝吃地一笑道:"皇上还没看够?惜朝对这些没兴趣,烦了,现在只等皇上命人替我配药。只是不知道之后皇上又打算如何处置我?"

  赵佚一怔,却笑了起来,道:"不怎么样,这不是皇宫,还是我先前那句话,你爱去哪里,便去哪里。爱做什么,便做什么。"

  顾惜朝冷笑道:"那倒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皇上什么时候有这等善心了。"

  赵佚淡淡道:"以前,是你惹我。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如今只要你不做傻事,我不想再一次逼着你恨我。"

  顾惜朝一愣,随即狂笑了起来。笑声震得石壁的火把的光都如将熄似地闪动。"如果这话早一日说,或许我会信。"

  赵佚把他扯到自己怀中,忽然脸触到什么东西,却是顾惜朝头上那支沉香木的簪子。顺手拔了下来,细看了半日,道,"真是奇怪,这东西也只我送过纯儿,怎么会落到了你手里?"

  顾惜朝心中怦地一跳,道:"这话如何说?"

  赵佚道:"这沉香木上有暗纹,极是珍奇,只有贡品这一批,都收在宫里,不会流传出去。戚少商是何时弄到这个的?真是怪事。"

  低了头,思索片刻,却见顾惜朝一脸怪异的表情,笑道:"想什么呢?"

  顾惜朝道:"没有。"

  赵佚摇了摇头,伸手从背后拉他在怀里,顾惜朝通红了脸,想推他,不提防温热的气息就直扑到自己耳侧,感觉到赵佚的嘴唇贴在自己脸畔,更是羞愤欲死,一颗心直欲从胸膛里跳出来似的。

  "有人......"

  赵佚伸手拈了那簪子在手中把玩,笑道:"我说他们是瞎子,他们就是瞎子。我说他们是哑巴,就是哑巴。反正你也看不到,何必在意呢?一次也是一百次也是,你怕个什么劲?"顾惜朝不理他,伸了手去抓,赵佚手一缩,笑道,"怎么?跟我抢起来了?"

  顾惜朝绷了脸道:"还我!"

  赵佚啧啧道:"我还真没见过你着急的模样呢。我就把它捏碎了,你又能怎样?"

  顾惜朝脸上煞气一闪,赵佚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他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不再若方才整个人都是僵硬的,心下虽然奇怪,却也不太在意。忽觉衣袖一动,大惊之下猛然缩手,只见一枚银针已刺入衣袖之内,堪堪与手臂相触,再多一分便会见血。

  赵佚大怒,一耳光给他掴了过去。这一掌已然用了真力,顾惜朝整个人都被他打飞了出去,直撞到墙上,又滑到地上。

  顾惜朝一阵气血翻涌,喉中一甜,哇地一口血吐了出来。心底下一阵冰凉,玄天七音留下的内伤又发作了,上次赵佚帮了他,这次呢?心中一乱,又咯出了几口血。他本来虚弱,刚才又撞得头晕眼花,就伏在地上,晕了过去。

  赵佚坐了下来,眼光冷冷地停留在他脸上。"把他给我弄醒。"

  杜眠风走近,按在顾惜朝头顶上,赵佚却喝止道:"何必还耗费你的真力?这里随便找件东西,也够把他弄醒了。"冷冰冰地道,"把他的手指头给我割开,我看他能有一直晕迷下去这等好福气?"

  杜眠风暗叹了口气,道:"皇上,这样做会废了他这双手的。"

  赵佚笑道:"玄天七音,潜在体内的内劲会把他震得筋骨尽碎,筋脉俱断。你不是一直想要练吗,我不让你练就是为这个。"

  陈铭果命人拿了极细的铁锥,对着顾惜朝的指骨,一点点地切了下去。一时间只听得骨头碎裂的声音,滋滋作响,连陈铭都机伶伶打了个冷战。

  顾惜朝已痛得醒转过来,赵佚道:"把他拉过来。"

  待得顾惜朝被拖到他身前,赵佚伸手攥了他手腕,把他手拉到眼前,上面早已血肉模糊,看不分明。赵佚道:"找点盐水来替他洗一下。"

  顾惜朝呆了呆,竭力想听清赵佚的话。赵佚见他已痛得有些神志迷糊,顺手在他伤指上运力捏了一把,这一捏痛得顾惜朝又几近晕去。

  顾惜朝忽然笑了起来,断断续续地道:"九五之尊......居然也用这等不入流的法子......皇上,我是......高估你了......随你罢,反正一身骨头也快碎尽了,多一根少一根指头又如何?......"

  赵佚见他昏了过去,示意停手,笑道:"我还真少见这等人,怎么倔到了这么傻的地步?"回头命道,"找御医,替他看看手。"

  顾惜朝虽然在昏迷之中,仍可听到他全身骨节格格脆响,这就是即将散功的前兆了。赵佚望了他半日,把人揽到怀里,拭了他额上的汗,笑道:"惜朝,我究竟是救你呢,还是不救你?唉,你总是会给我出难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