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望着他。白愁飞的脸在阳光下,现出一种像半透明的玉似的颜色。那种颜色让戚少商的心扯得生疼,像一根琴弦,拉得紧紧,戚少商深呼吸了两口,不行,不能让这根弦断掉。

  白愁飞微微仰起头,嘴唇微微开启。像把阳光,和空气一起吸入到灵魂里。一瞬间戚少商脑中闪电般掠过当年在破败的旗亭酒肆重逢顾惜朝时景象,他也是同样的微仰头,微启唇。只是淌入顾惜朝口中的,是雨水,冰冷的雨水,而不是温热的阳光,温热的空气。

  阳光洒在他身上,却是清冷的,清冷得像月光。像那夜的月光。像旗亭初识那夜的月光,像重逢那夜的月光。像......那夜在连云寨顶残破的大帐内,自破洞中透出的星光,一点,一点,又一点。闪烁得让戚少商眼睛发花。让他的头脑一阵阵地眩晕,是这浓春的天气太醇香醉人么,让自己醉,让自己晕迷迷地不知身在何处。

  戚少商缓缓地开了口,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得让自己都不相信是自己的声音。仿佛凝滞在咽喉,要用力要吐得出来。"你看到天了吗?"

  白愁飞伸出手。他的手很白,很修长,让戚少商隐隐约约地想起那双隐在青袍宽袖下的手。弹琴的手,握剑的手,手上有薄茧......他像是掬起了一捧阳光,不,阳光在他的手里,在他的衣襟上闪耀,像泛起的层层金浪。

  光本是没有形的,只有影。捉不到,掬不住,只有影子。

  "你看到的天,是什么样子的?"

  白愁飞回过头,他的眼睛就像苍穹,平静如洗。让戚少商,什么也看不到,也无法捉摸他的心。"没有颜色。"

  "为什么?"

  笑容在他脸上淡淡弥漫,蔓延。忽然回过头,白愁飞的眼光骤然一冷,冷得刺到了戚少商心里去。这是他发现的顾惜朝跟面前这个人的一个不同之处,就是他的眼光更冰,是那种沉淀到了骨子里,冰封到了心的冷。仿佛要把戚少商的心,也凝结成冰。

  戚少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杨无邪,静静地站在一旁,静静地凝视着白愁飞。

  "金风细雨楼已物是人非,楼主也换了好几任,唯有你杨大总管,还是如这象牙塔般,巍然不倒。杨总管,白愁飞佩服。"

  杨无邪直视着白愁飞。那眼光就像一把刀,要把他劈为两半。

  白愁飞却在笑,杨无邪冷厉的眼光在他却仿佛是洒在身上的阳光。

  "戚楼主,你不该让他出塔。"

  戚少商一时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杨总管,你真当这象鼻塔是锁妖塔了?"

  杨无邪却不笑,一字一顿地道:"难道他不是?"

  戚少商怔住。

  杨无邪道:"他一手掀起的血雨腥风,戚楼主应该都知道。他不是顾惜朝,你不能为了一张相同的脸,而陷金风细雨楼于不义! "

  戚少商道:"杨总管,你言重了。"

  杨无邪微叹道:"戚楼主,是你看轻他了。戚楼主当年还是连云寨大当家时,便是小看了那顾惜朝,导致连云寨彻底倾覆,灰飞烟灭,戚楼主难道一点也不记得了?这白愁飞,比顾惜朝更毒,更狠,更无情!"

  戚少商怒道:"杨总管!"

  杨无邪却不依不饶,接了一句:"戚楼主,他不是你心里的顾惜朝,你不认得他,我认得!这个人曾在金风细雨楼掀起了千层浪,你不能因你私心再把金风细雨楼推至那般境地!"

  戚少商摇摇头,已敛了怒容,微笑道:"杨总管,你似乎很信不过我。戚少商就那般不可靠么?"

  杨无邪略一犹豫,道:"戚少商自然可靠,在任何一点上你都是金风细雨楼的最佳人选。你只有一点不可靠,那便是对这张脸的眷恋!"

  戚少商怒气又涌上,杨无邪对自己甚为敬重,还是初次当面如此指责,实在不留情面。而且,触到了自己内心的痛处。淡笑道:"杨总管,我会对我所做的事负责。如果杨总管真有异议,戚少商大不了将这金风细雨楼楼主之位让贤,这位置,戚少商并不贪。"

  瞟了一眼白愁飞,他一直在看天,那既不是专注的看,也不是不认真地看。他的脸上,很明显地写着冷淡与疏离,好像身边这两个人所争执的矛盾不是为他一般。

  淡,冷,疏远,就像那一尘不染的白衣。像寒夜的雪,映得天边发亮。

  你在雪光下还可以看书,就是那种白色。不是苍白,不是惨白,也不是戚少商熟悉的那种如瓷器般如玉石般的莹白,是那种耀眼的白,亮眼的白。戚少商从不知道白色是如此华丽的颜色,像像月光下的白雪的反光,让他的眼发花。

  杨无邪长叹一声。有些心灰地道:"戚楼主,希望你会有所不同。希望你今天的选择,你不会后悔。"

  戚少商的心怦然一跳。还记得当日连云寨上,顾惜朝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

  如果让你再选择一次,你会不会后悔我们在旗亭酒肆的相逢?

  机会就在我面前,我无数次在噩梦中汗如雨下地惊醒,我都只祈祷上天能挽回我刺碎你心的那一剑。上天已经给了我选择的机会,你回来了。

  哪怕你只是一缕魂魄,上穷碧落下黄泉,我这次也要紧抓住你不放。可以把这金风细雨楼化为满天细雨纷纷,可以把九现神龙的名头丢在地上踩碎。可以走到虚无飘渺的海外仙山,可以走到三十三层离恨天。

  这次,我选择你。永不后悔。

  戚少商转向杨无邪,清清楚楚地道:"我不后悔。"

  杨无邪颓然一叹。

  戚少商望着白愁飞,一时却似找不到话说。白愁飞就站在那里,不看他,也不说话。背负着手,望天,就那样望着天。让戚少商一时间觉得胸臆间郁闷欲死。

  一瞬间戚少商真想扑上去揪住他衣领,冲着他大喊大叫。你是顾惜朝,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是想以此惩罚我?

  两个人就凝在那里,任春日的风在两人之间漾动。带着花香的风,飘到两人中间却像结了冰。

  最后戚少商无奈地道:"这边来坐吧,不要站着了。"

  白愁飞不理他,径直向前走去,戚少商微惊地看着他熟悉地在亭台楼榭之间穿过,最后停在一个水阁之上。

  他坐了下来。水阁的石桌之上,有一副棋局。是戚少商跟自己对弈所留下的残局。

  他终于开了口,但这话却不是戚少商想听的。"这个地方好,风景好。以前我也常在这里,跟王小石下棋。"

  戚少商的眼光刺在他身上,仿佛想洞穿他。白愁飞却对他的眼光视而不见,让戚少商反倒觉没了着落,讪讪地问道:"跟王小石?不是苏梦枕?"

  白愁飞唇边拉过一个讽刺的笑容。"苏梦枕?他久病在身,怎么可能轻易下那座楼?"转向戚少商,道,"不知戚楼主是住在塔内,还是?"

  戚少商道:"塔内。"

  白愁飞唔了一声,唇边又浮起半个笑容。看得戚少商打从心底发寒。面前这人不是不会笑,笑起来也很好看,却总给戚少商冷到骨子里的感觉。

  就像在自己身上堆满了雪,堆成了一个雪人,放在雪地里。

  戚少商忽然伸手去扣白愁飞的手腕。白愁飞却不惊,回掌相迎。戚少商不运内力,白愁飞纵然功力尽失,招式仍在。翻,拿,扣,两人掌指便在那里纠缠,精微至极的纠缠。

  戚少商与他拆了数招,变掌为抓,加了内力直扣他脉门。白愁飞却不避了,任他抓住了。

  是右手。

  戚少商翻过他手掌细看,白愁飞也没有反应,回了眼自去望那片湖光山色。戚少商看了半日,颤了声音道:"惜朝!你还要骗我!"

  白愁飞不回头,道:"我以前也练过剑。"

  戚少商道:"白愁飞以指力成名,威力殊大,那非多年苦功岂能奏效?又怎会另耗精力,去练剑法?"

  白愁飞不耐道:"你难道不知道我的指法是从昔日七大名剑的剑法化出来的?"想要抽手,戚少商却拿住他脉门不放。

  白愁飞于是继续回了头去看风景。戚少商低头再看他手掌,握剑磨出的薄茧很分明,心中烦躁之极,你为什么不承认?沉了声说道:"为我再弹一次琴。"

  白愁飞不答。戚少商叫道:"惜朝!"

  白愁飞转了头,这次眼里写满了不耐烦。他正要说话,忽然听到杨无邪的声音在不远处道:"戚楼主,雷姑娘请见。"

  两人齐齐转头,一个绝美的女子,风姿嫣然地站在桃花树底。她带着笑,笑得像头顶上盛放的桃花,那粉艳得仿佛轻轻一碰触便会飘落的花瓣。

  她柔如春水的眼光落到白愁飞身上时,她的笑容,就像是桃花在一瞬间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