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四分之一个太阳年,这个虚假的冬天终于过去。雪已经开始融化,但罗瑞尔林湖上的冰层还没完全消失。芬国昐趁着夜间四下无人,带着费诺到冰面上散步。今夜的伊希尔不见踪影,埃雅仁迪尔之星便成了夜幕的主宰。芬国昐注视着那颗星辰,陷入回忆之中,没有注意到身旁的费诺默默拉紧了黑袍。

  “我在赫尔卡拉茨就感受到了你的死亡。”他说,“一颗红色彗星划过天空,我抬头看见它,就知道你已经死了。我什么都没有想,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觉得不可思议。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你这么早就死去——你的怒火燃烧得这么旺盛,我以为你直到世界末日都不可能允许自己停止。”

  “我也不能理解你为什么会绝望。”费诺说,“你当初并不是已经全盘皆输。你怎会就那样把自己的性命送到魔苟斯手中?”

  “我看见岩浆吞没城市和土地。我接到我的侄子战死的消息,却不能前去支援他们。劳尔温(伊瑞梅)死了,我最爱的妹妹。百年的坚守毁于一旦,我不知道你的儿子们是否还活着,不知道图茹卡诺在哪里,也不知道芬达拉托和他的人民去了何处。我的族人在火中融化,凡人在我眼前死去——凡人的死亡!没有亲眼看见是不会理解的,费雅纳罗。他们就这样……消失了。我本以为父亲死去的时候我知道了何为死亡,但我实在是太过天真。即使我的族人死去了,我却能隐约感觉到他们留存在阿尔达的痕迹,还在这个世界,但凡人不一样。我能感觉到这个世界在他们死亡的时候缺少了什么,有什么东西彻底离开了,到了我找不到也不知道的地方。你不会理解的,费雅纳罗。”

  “你有那么爱那些次生子女?”

  “他们中有一个是我的儿子。我们并不血脉相连,但他依然是我的儿子。”芬国昐低声说,“哈多·洛林朵,我见证了他的一生。我看着他的儿子出生,他的孙辈出生。我看着他苍老到我或许再过几个纪元才会到达的程度。我看着他们的坟墓布满整座山丘。现在,我只有到阿尔达毁灭才能见到他了。”

  费诺不安地换了个重心。“我的确不能理解。他们的人生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一眨眼。再说了,维拉的计划明显就是让次生子女成为中洲的主宰。这样的安排让我感到不舒服。”

  芬国昐笑了:“真是有趣。我都不知道从他们那里听到多少次‘我多么希望能够在蒙福之地生活’了。你比你想象中的跟他们更加相像,费雅纳罗。你们都无法满足于已经拥有的事物。”

  “我?跟他们相像?”

  “没错。别想反驳,见过他们的是我,不是你。你在这件事上没有发言权。”

  冰层已经开始不稳,他们原路返回岸边。当他们到达浅滩,离上岸只剩最后几米的时候,芬国昐脚下的冰层瞬间开裂,他就这样跌倒在湖水之中。水深只到他大腿,但刚刚解冻的湖水仍然冰冷刺骨。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赫尔卡拉茨,那没有昼夜,没有睡眠的旅途——他必须时刻侧耳聆听冰川碰撞的轰鸣声,判断前方的道路是否安全。此刻他好像又听到了那从不间断的轰隆作响的声音,震得他耳膜生疼,让他因寒冷、疲惫和恐惧而瑟瑟发抖。

  费诺伸手把他拉起来。“什么都没有,”芬国昐抱着手臂,喃喃道,“什么都没有区别……”

  “你不在冰峡了,诺洛芬威。”

  “我从来不戴帽子,为了让后面的人看见我。”芬国昐说,“我感觉不到我的耳朵。医生说要把它们切掉……”

  “你本该回提里安去的,诺洛芬威。”

  “你本该跟我一起往冰峡走的,费雅纳罗。我们不该抢走那些船。”

  费诺没有回应,只是扶他回到了他的住所。第二天清晨芬国昐蜷在他怀中醒来,壁炉烧得旺盛,房间温暖而舒适。他送费诺去湖边,第一次和他一起上船过湖,冰层在船前裂开,为他们让出一条航道。天空中下起暖雨,费诺撑起船里的一柄白伞,罩在他们头上,芬国昐也伸手握住伞柄,手指和费诺的交叠在一起。当船驶到岸边,费诺跳下船,踩着睡莲的宽大叶子上了岸。临走前他转过身来,把伞留给了芬国昐。“我下次再来拿,”他说道,看着小船载着芬国昐远去。

  不久后,阿尔巩带着他们离开罗瑞恩,而又一批精灵也到来了,他们以伊瑞梅为首,都是在骤火之战中死去的诺多。可艾格诺尔与安格罗德却不在其中,前者仍然沉浸在与安德瑞丝永别的悲伤中,他的双胞胎兄弟也决定在曼督斯陪伴他。伊瑞梅当年便是被芬国昐派去多索尼安支援他们的队伍首领,可那一别却成了兄妹间的永别。她在护送百姓撤退的过程中死于烈火与毒烟。

  这是一群无法忍受封闭空间的人。火焰燃尽氧气让他们中的许多人窒息而死,因此只要周围的空气减少一丝一毫他们就会呼吸困难,那种症状几乎像是芬国昐在中洲看见的,一种传播于人类间,名为哮喘的病症。芬国昐只能把所有的屋顶和墙壁都拆掉,堆放在一旁给下一波到来的诺多使用。他们喜欢在湖水中游泳,但湖水并不是全然清澈的;有一天一只鹰停留在芬国昐耳边,给了他一些提示,他便用白瓷制成的杯子盛满湖水撒向空中,于是天上就下起了雨,让岸边的居民欣喜若狂。

  伊瑞梅见到他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责备:“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就这么丢下芬德卡诺和图茹卡诺,自己一个人去送死?你的侄子,阿拉芬威的孩子们怎么办?费雅纳罗的孩子们呢?你那些需要安抚的子民呢?”

  “我……”

  “你不用说话,阿拉卡诺。我知道你为什么那样做,我只是一直想说出这些话来而已。”伊瑞梅拥抱住他,“我一直以为你是最可靠的兄长,直到你跟费雅纳罗吵架之后,我才发现你的智慧也是忽上忽下。”

  芬国昐无奈地笑了,拍拍她的脊背:“你说的没错。”

  随着伊瑞梅来到他身边,芬国昐脑中那些古老的梵雅知识被唤醒,他开始从埃雅仁迪尔之星的光芒中汲取力量,逐渐恢复了元气。费诺或许懂得如何将光储存进物质之中,但最了解双圣树之光的精灵永远是梵雅。昔日在蒙福之地的黄金岁月,他们当中的僧侣会不带任何水与食物进入佩罗瑞山脉,仅仅依靠圣树光芒带来的活力维持生命,以此来让自己接近那些大能者们存在的状态,感悟世界运行的规律和宇宙的奥秘。芬国昐从母亲的族人那儿学来了这些技艺,虽然对圣树光芒的了解还达不到僧侣的程度,但也足以让他慢慢恢复昔日力量。或许是因为费诺时不时会来访,芬国昐的住处里开始突然出现一些绣着不同场景的织锦。他便用它们来装饰自己的宅邸,让它们随着微风飘舞流动,在日月的照耀下闪烁着微光。

  许多将领找到芬国昐,向他乞求宽恕。他们认为是自己的失职导致了战争最终演化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芬国昐并不提宽恕与错误,只是与他们每个人促膝长谈,听他们讲述最后那段时光的战斗,同时也对他们讲述自己与魔苟斯的最后一役。

  “我吹响号角,命令他出来与我对决……那次我可真是用尽了污秽的词语……果然他无法忍受我在他的部下面前嘲笑他,亲自出来迎战……他很高,几乎有明登·埃尔达冽瓦那么高……他手上拖着一柄战锤,形状是狼头,口中喷吐着火焰……”

  他第一次讲述那场决战的那天晚上,费诺溜进了他的卧室,芬国昐知道他偷听了全程。他掀开被子,费诺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顺从地钻进他的被窝里去。

  “我看见了你的那场战斗,”他说,“在曼督斯的织锦上。”

  “我一定很狼狈。”

  “我小时候想象父亲便是如此,像一颗明星带着族人穿越黑暗的中洲。”

  “那你为什么会想再去那里?你明知父亲历尽千辛万苦才从那儿离开。”

  费诺动了动身子:“维拉把这里变成了囚笼。”

  “你这么想,是因为你从未认真听过他们所说的任何话。你知道还有谁铸了一座‘囚笼’吗?图茹卡诺。他甚至与维拉不同,是真的不允许任何进入他国度的人离开。但那并不是为了囚禁任何人。”芬国昐抚过他的下颌,“他建造刚多林是为了保存希望,在其余的所有都陷入绝望中的时候。阿尔达总有一天会毁灭,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将失落,时间重新开始。维林诺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保留下那些美好,好让新的乐章能有一个好的开端。”

  费诺的瞳孔微微放大:“我没有……从这方面想过。”

  “你太急于索求了,费雅纳罗。”芬国昐吻了吻他的鼻尖,“我们不是为了统治而存在的,而是为了增添阿尔达的美丽与福乐。管理只是由此衍生的行为。若是背离了这一初衷,我们就与魔苟斯无异了。”

  “这话从‘高贵的领袖’嘴里说出来可真是讽刺。”

  “‘巧艺的芬威’会需要别人告诉这句话也挺讽刺。”

  “曾经的你甚至曾与我争夺过权力。可你现在说起话来却像个梵雅。”

  “我以为你才是我们当中一直在强调我那一半血统的那个。”